第22節
冰的她,在不安噩夢中,瑟縮了下。 程勿走出城隍廟,他立在淅瀝小雨中,回頭看這座廟宇。他皺著眉,忽然覺得這座廟在荒野中,顯得十分突兀。程勿思索片刻,放眼一看,綠野濃郁,枝木繁茂。他跳上樹,上上下下,不斷地摘取濃重的、碧綠的樹枝。他又爬樹、又爬房頂。 短短兩刻折騰,程勿終于把這座荒野中的城隍廟,用樹啊、葉子偽裝了起來。他離得稍遠些,看這城隍廟被遮天蔽日的樹葉藤蔓遮擋,看上去幽森無人氣。若非已知,第一次來這里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是個可供人歇息的地方。 程勿微微滿意:這般遮擋,過來歇腳的過路人輕易不會發現這里,不會進去打擾小腰meimei; 而且小腰meimei武功比他好,哪怕程淮他們卷土重來,小腰meimei自保絕不是問題,有他才是累贅; 況且程勿斷定程淮的目標不會是小腰meimei。 只要他肯離開,程淮一直想殺的……是他啊。 程勿濕紅著眼,心中默念:對不起,小腰meimei。 人人皆陌路,紅塵臨面,不過是一次次的轉身。我是個不祥之人,總是不斷地遇到麻煩,招惹麻煩。我對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離開你。 程勿吸口氣,他強忍住自己心上的悲意。他不再多消磨時間,不敢再多看。他轉身,望著一片nongnong大霧,躍入了霧中。他輕功如奔,起落如鴻。他的身影入了叢林,在霧中越來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線,割斷了和這里的最后聯系。 而清雨刷林木,還在斷斷續續,纏纏綿綿。一陣風過,城隍廟外落了一地葉子,濕漉漉,悲戚戚。 接下來不過一刻,金使騎馬趕了回來。金使面色凝重,御馬如飛。馬蹄噠噠,在綠野叢林間穿梭,順著那熟悉的小徑趕回來。金使神色肅穆無比,低頭想著事情,任馬快速奔跑。到目的地前,馬停了下來,金使一抬頭,頓時愕住。 金使:“……” 濃密的、繁茂的樹枝、藤蔓裹住的地方,布滿了塵埃,細雨環繞。這像是樹林中幽深無人去的地方,哪里還有他臨走前城隍廟的樣子? 程勿這小孩子……還真是,有點意思啊。 金使帶著復雜心情下了馬,揮開樹葉躲開藤條,艱辛萬苦后,他終于進了城隍廟的大門。金使一路沖來的架勢太大,里頭歇息的女瑤被他拍樹葉的聲音吵醒。金使推門進來,一眼看到菩薩像座下揉著眼睛剛睡醒的女瑤。 金使放下一半心,焦急地沖過去:“不好了,大事不妙了!那個……” 女瑤手一抬,制止金使說下去。 女瑤眼神凌厲,環視四周空蕩蕩的環境。她問金使:“程勿呢?” 金使怔怔道:“不知道啊……我臨走時,讓他守著你。那小子聰明,還用樹枝把城隍廟藏起來了。我回來的時候嚇一跳,以為老馬認錯了路,都不敢進來。程勿那小崽子……” 金使失聲,見教主猛地拔身跳起。 女瑤聲音放大,在剛經過一場大戰的城隍廟中響徹:“程勿!程勿!” 空曠廟中,只有女孩清脆的聲音回蕩,沒有人回應。女瑤從高處跳下,她臉色變得很難看。反應過來的金使同樣臉色發黑,甚至有點白。金使惶然,想教主要他保護程少俠,他只是出去打探個消息的功夫,回來,程少俠就不見了…… 這是自己走了,還是被拐走了啊…… 教主會殺了他的。 金使臉色精彩十分,女瑤壓根不看他。女瑤沉著臉,一陣風似的從廟中跑了出去,金使連忙跟上。女瑤輕功絕頂,她凌空而立,俯瞰十里望不到頭的荒間野外。女瑤一陣疾走,她行動如風,踩風而走,輕盈曼妙,如在空中被風吹著走。緊跟在后勉強追著她的金使苦不堪言:“小腰!小腰!” 女瑤大喊:“程勿!程勿!程小勿——!” 她的聲音在樹林中回響,樹葉簌簌落下。曲沃三千里,沃水縈回,曲折連綿,少年郎的蹤跡,哪有那般好尋? 她行奔極快,這般功夫,世人少能敵。女瑤心中思量,腦中開始算路線。她突得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回身一折,踩著樹枝向高處攀登。她躍上數影,在平原上抄著近路。她不知程勿會走哪一條路,但她記得謝微他們逃走的是哪個路。 女瑤心里大罵:混蛋! 程勿你這個小混蛋! 害我如此勞累! 她縱上跳下,金使已完全跟不上。女瑤上了山道,依然采取最近路線,她的身影在林中神出鬼沒。她聲音如震,旋風般沖向天際:“程勿——!” 女瑤從一片樹海中出來,葉子落滿身,她立在山道風口,向下一望,綠色向下一層層伏去,白色沃水在綠樹山丘中環繞。女瑤看到了少俠熟悉的影子,清瘦,明朗,在山道下疾奔。 隔著一道山壁,女瑤吼道:“程勿!” 下方跑得氣喘吁吁的少俠一個發抖,猛地抬頭,他眼中露出驚恐色。他視線中,看到了怒目而視的女孩。她長相一派天真稚嫩,發怒的樣子,卻像山中獸王一樣可怖,眼神兇悍。程勿心里驚得汗毛倒豎:這么快?!她到底是怎么追來的? 女瑤吼他:“你跑什么?!” 她大怒,又大悲:“我做錯什么了?我惹你了么?你干什么——程勿!” “哐——!” 女瑤驀地拳頭砸到地上,卷起一陣飛塵。她身子向下跳去,這般快的速度,卻比不過程勿。她在后面追,他在前頭沒命地跑。他臉色慘白,眼睛赤紅,那架勢,好像她是洪水猛獸一樣,讓女瑤更生氣。 距離越拉越近,程少俠真是一個男子漢。 山林呼嘯,風聲鶴唳。程勿滿腔淚意,想著離開離開!不能連累小腰meimei!哪怕她追來! 眼看要被小女子追上,他竟噗通一聲,跳下了山口瀑布。白色水花濺起,濺在奔到水邊止步的女瑤臉上。小姑娘遲疑了下,因她不識水性。就是這么一愣神的功夫,程勿縮入了水中,順著瀑布之水快速向下方山崖飄去,蕩去。瀑布水聲甚大,女瑤繞著山路趕到水的源頭,一片汪洋冰水,她什么也沒看到! 水向下,混入沃水中,沃水三千,再流入四面八方。 女瑤徹底追丟了程勿。 女瑤氣得發抖:“我做錯了什么?!我做錯了什么?!” 這個小孩子怎么這樣氣人?現在的小孩子怎么這樣不聽話?老老實實地待在城隍廟不好么?跟著她學武不好么? 她都改變主意了,她都覺得程勿是可造之材。她聽金使說了程勿的悲慘身世,她都想收程勿為徒弟了!不只是讓他幫她推演功法,是跟著她學武,打遍天下混不怕! 而程勿,程勿他——山中樹林瑟瑟搖晃,鳥群驚懼飛上高空,林中野獸惶惶逃奔。 女子聲音悲憤繞空,盤旋不絕:“你憑什么這么對我?!” 金使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教主大人面色發寒地立在瀑布前,神色晦暗不明。教主盯著那汪流下去的瀑布,她正氣得整個人不對勁。金使發抖,一看這情形,便知不好。教主這般氣勢洶洶地追出,攔人,堵地……都沒有堵住程少俠。 程少俠恐當著教主的面逃走了。 金使踟躕,女瑤這般臉色,讓他不敢上前,不敢說出他本來打探到的消息。 女瑤立在瀑布前,漸漸冷靜下來。她冷哼一聲,心想程勿,混賬。敢耍著她玩,她豈是那般好相與?走就走了吧。她不在乎! 女瑤語氣森森地開口,嚇了金使一跳:“通告我全斬教!程勿欺辱我,使我心寒。我教中弟子只要遇到程勿,不必告知我,擒住他,給我拿他抽筋斷骨!” 金使:“……” 這、這命令……要是真的有人敢碰程少俠一下,教主這恨之入骨的架勢,等來的,恐怕才是滅頂之災吧……好為難,這命令,怎么發布,怎么執行,太考驗下屬的功底了。 不過金使從女瑤這語氣中,想到了他打探的消息。 他低聲焦急道:“教主,大事不好。我等恐沒時間在程少俠這里耗。” “羅象門門下的蔣家,要舉辦名器大會。明著說是讓天下豪杰展示他們的武器,評出個一二三。這個名器大會,以前他們也常舉辦,本和我斬教無甚關系。” “但是這一次。那羅象門大弟子蔣聲,他跟整個江湖放出話,說今年的名器大會,羅象門要當著天下人的面子,把擒住的我斬教弟子一個個殺了。蔣聲他們俘虜了許多我斬教教徒,就等著這名器大會一開始,拿我教徒敬天,宣他羅象門的威名!” 金使再踟躕了一下,又說:“還有一個消息……名器大會,蔣聲向天下人宣告斬教女瑤已死,因他拿到了女瑤的武器,九轉伏神鞭。他要把我教的九轉伏神鞭,當著天下英杰的面展示,列入天下名器中。” 女瑤側過臉。 她的眉目清寒,戾氣尚存,頰畔卻雪白瑩潤。 女瑤沉斂下來,輕輕笑:“蔣聲是要引我入洞啊。” “從我師父,到我……蔣家步步緊逼,真是死死咬著我們不放。那我,且去會會他們,又何妨?” ☆、第30章 第 30 章 名器大會,那向來是正道他們的事,如今卻偏偏要和魔教扯到一起。 金使眉目陰沉:“當日白教主與蔣沂南(蔣聲父親)那樁子事,白教主從來沒說過什么,偏他們正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動不動就拿出來說!一臉便秘色!呸,狗皮膏藥一樣……這么多年,還甩不掉了!” “白教主泉下有知,也會惡心死!” 行在林中,泉水叮咚,空氣潮濕中帶著松木的幽幽香氣。踩在一地青苔上,一片片葉子在半空中飄搖徘徊,輕輕落于人肩上、眉心。騎著鬃毛雪白的駿馬,女瑤已徹底平靜下來。她摸了摸下巴:“也不能這般想。我師父當年不想搭理蔣沂南,她故去的時候都沒提過這個男人。那時我又年紀小,不懂這些。現在想來,我師父確實和蔣沂南有過這么一段。” “換個思路說。蔣家手中,也許有我師父的一些遺物……你也知道,師父去得匆忙,也沒交代過我什么。” 這般一說,二人均沉默下來。 白鳳年紀輕輕,故去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來歲。還是心法問題……白鳳已是武學驚才絕艷之輩,如她那般,終其一生,都受制于心法問題,走火入魔而死。 走火入魔。 女瑤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她從沒因為什么原因而把師父去世的原因遷怒到蔣沂南頭上。 但如果……事實和她以為的不一樣呢? 如金使這種斬教核心高層人員,他是知道一點教中隱秘的。當日白教主風采,如今教主女瑤的風采,然而、然而……金使悵然道:“想好多年前,我斬教教主也長命百歲過……而今這心法問題,卻讓我教教主總這般吃虧。” 女瑤對此不置可否。心法有缺,功力增強,卻壽命有損。禍福相倚……她早就知道了。她迅速下了令:“你行在前,先去蔣家摸一摸情況,看看那老不死的蔣沂南,是不是拿了我師父的什么東西。我去看看他們正道怎么欺負我教教徒……咱們在名器大會上匯合!” “唔,明面上……就讓小白那丫頭牽頭吧!我的生死問題,因為四大門派太重視了,就這么模棱兩可地先瞞著吧。” 遼闊林野起風,落葉如狂,剎那間兵分兩路。因受傷緣故,金使騎了高頭大馬離開;而看起來年少青澀的女瑤如雀鷹般凌空而起,躍上高樹,女郎長衣飄飛,在林中快速穿行。沙沙風吹落葉,馬蹄聲噠噠。同向北行,方向不同,驀地風速加快,如匣中劍吟! …… “接下來,就是名器大會!”另一頭,已離了落雁山、進入關中的斬教圣女白落櫻,她與夜神張茂歇息時,空中一只大鷹俯沖而下,落于她肩上。白落櫻伸手,取了鷹腿上系的小木筒,得到了最新的情報。 信是金使發往各處高層的,沒有提教主生死,然這井井有條的一步步安排,已讓斬教各高層心安。 溪水潺潺,張茂臉色冷沉,坐在溪水邊。他一只手腕牽著一條長繩,繩子另一頭,栓著奄奄一息的青蓮教兩個小嘍啰,陸嘉和任毅。兩個嘍啰被牽了一路,騎馬時追在馬后跑,爬山時被絆得幾次摔下去,坐船時被放在水里咕嚕嚕冒泡。兩人這時趴在薄薄溪水上,跌得鼻青眼腫,氣息微弱。 兩個小嘍啰悄悄抬眼皮,看到水中倒影著夜神黑沉的臉。兩人一悸——怎么了?又怎么了?夜神他又在不高興什么? 為什么整天沉著臉? 為什么每天都這么難說話? 白落櫻還在沉吟她得到的情報,離開了落雁山,夜神不再干涉她,她終于換下了之前那身大紅大紫、顏色搭配如五十歲老媼的衣衫。如今白姑娘著粉白色束袖衣裙,腰系綠絲絳,腳踩銀色武靴,烏濃長發用一根簪子垂直而束,裝扮簡潔而不失靈氣。她走過來,臉蛋嬌美,杏圓黑眼,平生一段嬌嗔美。 白落櫻走回到夜神身邊。青年坐在溪邊大石上,側臉線條冷硬如鐵,不茍言笑。白落櫻踟躕了一下,擺上無害笑臉,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戳了他肩一下。 小貓撓癢一樣,夜神巋然不動,如山。 白落櫻捧了小心臟一把:這個男人,冷冰冰的,太嚇人了。 她戳他肩:“夜郎,我教中許多教徒被抓,被押去關中蔣家。羅象門要借名器大會,給我斬教難看呢。縱是我教主不在,我教教徒又豈能受此大辱?名器大會,我一定要去救人!” 夜神不置可否,沉默不語。 白落櫻心里暗罵這個男人無趣,活該沒女人。 面上,白落櫻還是通知了他一下:“我去傳信,召集我教眾高手,到時一同打上羅象門,好去救人!夜郎,夜郎你……你先坐在這看看風景,等一下我啊。” 說完,白落櫻就毫不留戀地轉身,步入了身后密林中,去和人傳信去了。教主不在,生死不明;白落櫻遲疑了一下,還是覺得比起教主交代的朝廷事務,名器大會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