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賀爾巧終究是沒有挨過去,蘇霽華坐在殿內,能聽到里頭傳來的,隱忍的哭泣聲,還有孩童細弱的哭腔,裹挾著血腥氣噴涌而出,跟濃郁的桂花香混在一起,引人作嘔。 蘇霽華曾聽說,孩子出生時若是哭的厲害,那便是身體康健,若是哭聲似貓兒般細小,那便是身子骨太弱。 賀爾巧拼了命將這孩子生了下來,她的身子本就不好,連帶著孩子的身子骨也不行。 李嬤嬤精心照料,衣不解帶的看護。賀爾巧的尸身被留在殿內,用冰塊鎮著。 晚間,蘇霽華照舊是與阿寶一道睡的。 阿寶是個沒心沒肺的,念叨著桂花糕睡得酣沉。 蘇霽華想起賀爾巧昨晚上那副癡癡念著皇帝的模樣,又想起賀景瑞那張化著妝的宮女臉。她撫著自己的肚子,期盼著明日快些來到。 晚上又落雨了,蘇霽華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她聽到李嬤嬤跪在賀爾巧身邊,絮絮叨叨的說話,宮女哭的隱忍,整個巧喜閣內充斥著濃郁的悲切。 明日終歸是來了,巧喜閣久閉的殿門大開,蘇霽華站在院內,看到身穿玄衣緞袍的賀景瑞緩步而來,面容冷峻,眉眼鋒利,細細的柳葉眉被抹了一點螺子黛,畫出眉峰,勾出隱戾。 蘇霽華突兀有些想笑,但笑著笑著她就哭了。 “賀景瑞,三姐走了。” “我知道。”賀景瑞伸手將蘇霽華攬在懷里,他的身上帶著血腥氣,但蘇霽華卻并不覺得討厭,甚至覺得非常安心。 “這是三姐自己的選擇。”將下顎抵在蘇霽華的發頂,賀景瑞聞到院內的桂花香。 “三姐說,她最喜歡桂花,她死后一定要將她的骨灰埋在這棵桂花樹下,看著麟兒長大。” 麟兒是賀爾巧生前給腹中孩子取的乳名。喜得麟兒。這是賀爾巧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即便代價如此沉重,她依舊歡喜。 李肅沒有想到,他老馬失蹄,被賀景瑞這個毛頭小子端了老窩。 賀景瑞借羅翰的手養著一支從安平帶來的軍隊,就在應天府外。 小小一支軍隊,李肅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卻沒想到昨晚上,那支軍隊膽大包天的將他的東廠和西廠都給燒了。 宮里頭的禁衛兵被李肅安排守在養心殿,那里放著皇帝的遺體。 所以蘇霽華進宮時瞧見皇宮空蕩,只是因為李肅將人都調去看守皇帝遺體了。李肅急著將太后從皇廟請回來,是想掌控太后,借著太后用垂簾聽政的名聲把持朝綱。 但他沒想到的是,迎回來的是太后的尸身。 太后死的突然,李肅在慌亂了一陣之后頓時覺出有人在做手腳,他立刻就將目標放到了賀家。然后去冷宮請皇后。 可惜已經晚了,皇后死在了冷宮里,一尸兩命。 短短幾日,翻天覆地。 李肅從天上跌到泥里。賀景瑞攜皇帝遺詔打上門來的時候,李肅正捏著那份偽造的圣旨遍尋玉璽。 卻是不知那玉璽早就被賀爾巧交給了賀景瑞。 “賀景瑞?我就知道,能做出這番事來的,只有你。”李肅站在風火滔天的西廠前,身上穿著龍袍。 賀景瑞面無表情的舉著手里的圣旨,聲音清冷,卻擲地有聲。“李肅,你可知罪。” “哈哈哈……”李肅仰頭大笑,“賀景瑞,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是我輸了,可是咱們半斤八兩,你那遺詔又當真是真的嗎?” 賀景瑞面色不變。“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終歸,是他贏了。 李肅穿著龍袍,投身火海。 第99章 陽春三月, 萬物復蘇。 巧喜閣內,一棵木樨月桂, 枝繁葉茂。兩個團子蹲在桂花樹邊,窸窸窣窣的啃著糕點。 一塊桂花糕, 被掰成了兩半,粉雕玉啄的兩個小娃娃吃的滿臉都是。 桂樹輕動,翻身而下一人,那人穿著錦袍長靴,懷里摟著兩只白毛兔子。 “賀天祿!你又從御膳房偷兔子出來了!”蘇霽華推開朱窗, 氣呼呼的把手里的胭脂盒朝外頭扔出去。 賀天祿側身避開, 眉峰俊朗,雙眸清澈,猶如林間清澗。兩年時間,原本的少年郎一下抽了身量, 整個人氣勢挺拔起來,沉悶著站在那里時,完全看不出是個傻子。 蘇霽華提著繁復宮裝,氣勢洶洶的往外走。 賀天祿把手里的兔子放到地上, 兩個團子眼疾手快的一人摟了一只,笑的“咯咯”作響。 “天祿, 你過來, 我有話跟你說。”蘇霽華瞧見賀天祿那身姿玉立的模樣, 面色有些尷尬的朝著他招了招手。 原本這種事是不應該蘇霽華來cao心的, 但奈何賀天祿的親母只管逍遙快活, 根本就不管人。 若不是伺候賀天祿的小太監支支吾吾的報上來,蘇霽華實在是沒想到這事。都十八了,是該尋個姑娘了。 賀天祿抬眸看了一眼蘇霽華,沒有理她,摟過一旁拽著兔子的軟軟就抱到了懷里。 軟軟今年一歲多,還沒取名,一直就用這個乳名喚著。軟軟出生時小小一團,卻沒平常娃娃那般通紅褶皺,就跟個玉娃娃似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蒙著霧,滴滴答答的嚎啕著哭。 賀景瑞捧在手里,只覺軟綿綿的不敢下力。自此,軟軟就有了這個小名。 “軟軟,麟兒,你們跟梓枬姑姑去午歇。” 蘇霽華上前,捏了捏軟軟的臉,然后看著小東西大眼睛里泛出的水霧,有些心虛的收回了手。 怪不得賀景瑞那廝就喜歡捏軟軟,手感真好。而且欺負起來也好……爽啊。 “舅媽,不準欺負軟軟。”麟兒近兩歲,說話已經很清楚。他長的像賀爾巧,眉宇又像先帝,兩個都是好看的人,生出來的娃娃自然也好看。 今日是休沐,所以麟兒這小皇帝才沒有早早的從被窩里被挖出來,顛顛的跟著賀景瑞這個攝政王去上朝。 不過即便是不上朝,賀景瑞每日里要處理的事情還是很多。 “舅媽沒有欺負軟軟。”蘇霽華擺手,吩咐梓枬趕緊把人帶走。她的祖宗喲,這到底是誰生的女兒。 麟兒牽住軟軟的手,小心翼翼的帶著人進了側殿。 軟軟還小,走路晃悠悠的跟個白團子似得,甚至現在連說話都不會,只會“咿咿呀呀”的叫喚。 蘇霽華對此非常惆悵。看來軟軟是像她了,她小時候要到三歲才會說話,這成為了蘇霽華一個難以言說的恥辱。若是像賀景瑞那個人該多好,這么聰明,唉。 好說歹說把賀天祿帶進了正殿,蘇霽華給他端了一碗牛乳來,然后又替他張羅了一些糕點。 賀天祿依舊是孩子心性,盤腿坐在榻上一手捧碗,一手拿糕點。 “天祿呀,最近在玩什么啊?”蘇霽華放軟語氣。 “打架,殺人。” “咳咳咳……”蘇霽華剛剛吃進去的一口茶差點嗆出來。好吧,她知道的,天祿怎么說也是個武將,去年與賀廣一道去山西剿匪,聽說一個人沖進土匪窩里,取了那盜匪頭子的項尚人頭。 因為那盜匪頭子獵了天祿的一只白兔子。 蘇霽華決定問的直接一點。“天祿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賀天祿沒有說話,兩頰塞著糕點使勁咀嚼,就跟貪食的軟軟一樣。 蘇霽華嘆息一聲,覺得這件事任重而道遠。“天祿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問這話,蘇霽華原本是沒抱希望的,但沒想到,面前的人竟然回答了。 “毛絨絨的,可愛的。” 毛絨絨的,可愛的……兔,兔子?蘇霽華瞪著一雙眼,使勁扶額。她去哪里給他找只化形的兔子哦。 吃飽喝足的賀天祿一翻身,就飛檐走壁的出了主殿,把蘇霽華剩下的話都給噎回了喉嚨里。 算了吧,順其自然。她要去來個美美的午歇。 巧喜閣很大,賀天祿飛出了主殿,往偏殿去。 那里是宮女住的地方。因著軟軟的出生,主管宮女又從外頭張羅了十幾個小蘿卜頭進來,準備調教好后伺候軟軟。 賀天祿跳上屋檐,看到一個小宮女舉著比自己還要高上很多的竹掃帚在打掃庭院。 小宮女似是受了委屈,嗚嗚咽咽的哭的傷心,但她不敢出聲,只敢偷偷的抹眼淚珠子,生恐被嬤嬤瞧見了又要罰她。 賀天祿跳下去,一腳踩住那大竹掃帚。 小宮女嚇了一跳,大大的眼睛泛著水淚珠子,紅通通的就跟只兔子一樣。 賀天祿開口,“兔子。” 小宮女低頭,聲音悶悶的道:“奴婢不是兔子。”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每次瞧見她就叫她兔子,但她不叫兔子。 小宮女瞧著年歲尚小,梳雙髻,大概只有十二三歲,但其實她已經十五了,長的小只是因為營養不良。小宮女穿著寬大的宮裝,整個被罩在里頭,白細細的十分生嫩。 賀天祿伸手,戳了戳小宮女的臉。 小宮女急著往后退,但手里的大竹掃帚被賀天祿踩住了。她使勁的拉扯,憋的臉都紅了。 “兔子,不開心。”賀天祿皺眉。麟兒說,哭的話就是不開心。“誰欺負你,我去殺了他。” 小宮女渾身一僵,面色驚惶的看向賀天祿。 賀天祿歪頭,見小宮女不說話,拎著小宮女就跳上了屋檐。 “啊!”小宮女被嚇了一跳,還沒緩過神來,懷里就被塞了一只東西,軟綿綿的就跟棉花似的。 小宮女低頭一看,懷里是只兔子,白軟軟一團,尤其可愛。 “兔子。” “奴婢不叫兔子,奴婢喚翠榮。” “兔子。”賀天祿非常執著,小宮女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只把臉埋進兔子里,良久后才抬起來,卻發現面前已然沒了少年的身影。 翠榮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登時面色慘白。 這么高,她要怎么下去啊! 巧喜閣主殿內,賀天祿找到了沒去午歇而是正在練字的麟兒。 麟兒舉著一只小胖手,一本正經的坐在書案后頭寫大字。筆鋒棱角,皆有幾分賀景瑞的味道。 “麟兒,怎么讓人喜歡?”賀天祿跟麟兒是相差了十幾歲的表兄弟,但因著賀天祿的特殊性,所以兩人非常的談得來。 “舅媽說了,要讓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那一定要聽話。”麟兒悶頭寫字,聲音糯糯的帶著奶音。“表哥,你是不是也喜歡軟軟?不行,軟軟是朕一個人的。” 麟兒人雖小,但因著自幼跟在賀景瑞身邊,渾身氣勢卻很足。 “不一樣。”賀天祿趴在書案上,神色迷惘。大家都抱軟軟,他不會不開心。但是別人抱兔子,他就不開心。 他喜歡軟軟,也喜歡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