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梁淮還沒把鑰匙環塞回原處,梁斯樓低吼一聲,用尖利的肘骨把他抵在墻壁上。掛鐘滴滴答答地旋轉時針與分針,父子倆齊齊紅了眼,相似的眉宇都帶著厭惡至深的決絕。 “你可別忘了,我才是房子的戶主。”梁斯樓用冷冽的眉眼斜看他,“房子是母親的陪嫁,我是母親的兒子,離婚證一蓋你和這棟房子便不再有任何關系。只要我想,你可以隨時卷鋪蓋走人。” 脖頸上的血管被年輕的手臂緊緊鎖住,梁淮白著一張臉,瞪圓的眼睛像瀕死的比目魚:“我,我們為什么離婚你,你一清二楚。” “我當然一清二楚。”梁斯樓笑了笑,沒有分毫柔情,“母親又不傻,誰愿意和勞改犯蹉跎一輩子!” 梁淮從咽喉底竄出一聲狠勁:“還不是你該死不死!你若死的干凈利落,我也不用挪科室的幾十萬為你填補醫用費。” “對,你是臨時挪了二十五萬抱我去北京醫治兒童敗血癥。當時外公聽聞我生了重病,特地寄了變現支票供我們寬裕手頭,母親連忙讓你填補要命的虧空,可你呢?”梁斯樓咬著牙,“目光短淺。” 梁淮冷住眼睛:“你外公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 “所以你才從稅務局科長淪為階下囚。”梁斯樓唇角微嗤,“眼瞧這二十五萬無人查賬,你悄悄動了心,表面應下母親的請求,實則變本加厲挪用公款把錢財投擲股市,妄想利本雙收。” “只可惜越滾越大,到最后東窗事發,連外公都幫不了你。” “我從都不需要你外公的名利錢財!”梁淮沉著雙目,寬大的工作服印著‘市稅務局’的徽章,“當初若不是他從中作也并非世家出身,只有一顆梗,我不至于被大學勸退也不至于留在盧川工作。他的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 “事已至此,你還認為外公是錯的?”梁斯樓瞇著眼睛,“貪婪無度、過分傲骨,可想而知外公為什么不肯把母親嫁給你。” “那是因為你外公一家勢利眼!” 梁斯樓輕輕淡淡地說:“繼父也并非世家出身,他只是老實篤定,不會把自己的‘罪孽’推卸在別人頭上。” 這話說得太諷刺,梁淮怔愣了會兒,隨即挑釁似得笑了:“你再給倒插門做兒子,宴中北也不會認你做女婿。當年他是分管我的財務主任,疏于管理,竟讓幾十萬公款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若不是宴中北找到關鍵人物,上級怎么可能不追究他的責任。” “差點丟了飯碗,他恨我還來不及呢。” 想起宴旸放在朋友圈的圖,梁斯樓黯了黯濃密的眉眼:“不用你多講,我有自知之明。” 梁淮瘦到脫相的雙腮像被水泡過的油果子,他盯著兒子斂下的眼睛,僵硬的說:“你可千萬別哭。” “哭?”血液從四肢逆向行走,梁斯樓紅著眼圈不甘示弱地抬起頭:“我可不會讓你如愿以償。” 在父子倆難得和諧的環境里,扔在餐桌上的老年機刺耳的響著‘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梁淮指了指自己的脖頸:“讓開,鬧鈴響了,我要出去工作。” “就你那一兩千塊的工作,還不夠交住院費的皮毛。”梁斯樓懶懶散散地撤回手臂,“明確告訴你,再闖進雜貨室一步,我就把房子收回,不再給你一分錢。” 梁淮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把穿到磨邊的稅務局制服褪掉,梁淮換上保安工作服,裝備齊全地戴上耳罩和暖手寶。照著燭光在玄關處換鞋,他冷不丁地問:“昨天是你的生日,你母親...真沒和你聯系?” “沒有。”詫異父親突如其來的問題,梁斯樓倚在走廊深處,皺著眉頭望他,“怎么,覺得我的錢不夠用又想繼續坑害母親?” 梁淮無語地望著他,擺擺手,推門要走。 “喂。”少年的聲音像凝在窗上將要融化的雪,“傘忘帶了。” 男人微微怔住,寬闊的肩膀也曾挑起求學的書袋、全家的風霜,樓棟里的小窗透著朦朧的月色,他望著澄明的光默默嗯了聲好。 *** 梁淮是早型鳳凰男的代表,寒門農家子自學成才,考上金燦燦的名牌大學,一朝成為十里八鄉最有名的讀書人。 為了畢業能分到好單位,梁淮日夜抱著課本和作業,每門功課都要做到最好。直到他在英語角認識季潔,從此兩情相悅,約定暮暮朝朝。 季老爺子相中他的才學相貌,對于出身,倒也沒什么看重。直到梁淮在社會上倒賣不良光碟、打假藥品的消息傳進季老爺子的耳朵眼,季家人才認識到——準女婿是為了錢財不折手段的人。 九十年代中西交往自由,季潔喜歡看西方電影,尤愛《泰坦尼克號》的杰克。面對家人的激烈言辭和梁淮的小生意‘不小心’被舉報到教務處的事,季潔隨梁淮北上盧川,私定終生。 第二年,季潔生下了梁斯樓,梁淮被退學后重新考上大學。 畢業后,梁淮順利成為公務員,季潔做了中學教師。直到梁斯樓六歲那年,患上了兒童敗血癥。 后來東窗事發,季潔與梁淮離婚,把病懨懨的梁斯樓扔給公婆,回到南方老家改嫁。 在監獄勞改幾年,梁淮丟了黨籍和工作,只能在清水公園值夜班,從晚上九點到隔天五點,收入微薄,遭人白眼鄙夷。極大的落差和命運的不公,全都躥成扼住脈搏的怒火,梁淮只能對兒子發泄所有的暴虐與譏諷。 梁斯樓明白父親的痛苦,而讓他甘愿留在盧川的,不是親情上的憐憫。 而是一顆蘋果。 那年,梁斯樓從首都兒童醫院出院,回到盧川的第一天母親帶他吃了肯德基全家桶。 看著兒子吧唧吧唧地啃著雞翅,季潔拭著眼角的淚,輕輕慢慢地問:“寶貝,你想跟著爸爸還是mama。” 八點檔電視劇讓小孩早慧不少,梁斯樓唆著冒油汁的手指,眼淚簇簇的落:“mama和爸爸是不是要離婚了?” 沒想到八歲的兒子這么敏感,季潔猛吸了口橙汁,用糖粉來沖淡心尖上的苦澀。最后,她輕輕說了聲嗯。 梁斯樓沒有正面回答,他吃了半只炸雞腿,神色是超乎年齡的冷靜:“mama,我想奶奶了。” 當季潔把他放在單元樓門前開著汽車絕塵而去,梁斯樓沒有上樓,而是掏出乘車卡坐上直達稅務局的公交車。 無論梁淮現在如何,在梁斯樓最珍貴的童年時光,比起只知道揮霍交際的母親,教他拼音唐詩、帶他學自行車的父親,才是最最親昵的人。 可最把他放在心上的父親,沒有去北京接他回家。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或者父親要和母親離婚,所以不想要他了。 亂七八糟想了一路,他蹦下公交車直奔稅務局辦公樓,因為梁淮經常帶兒子來單位寫作業,門崗亭保安都認識梁斯樓。 不知道梁淮早已收監的保安,照例對他揮手放行。 梁淮的辦公樓在停車場的左側,梁斯樓輕車熟路地走小樹林抄近道,停車場旁設著健身器材,一群孩子圍在沙坑彈玻璃球。他隨意瞟了一眼,四五個眼熟的男孩正和一個低著頭、穿白裙子的女孩嘰嘰喳喳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