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魏嘗起身匆匆離去,臨到門檻前卻驟然一停,記起上回他深夜離府辦差,她在他唇上落下的一吻。 薛瓔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和那只扶在門框上的手,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 更漏點滴,四下忽然變得異常安靜。五個數過去,她沒動,十個數過去,她還是沒動。 她好像自己跟自己倔上了。 十五個數過去,薛瓔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起身上前,魏嘗卻嘆了口氣,一腳跨過門檻,轉眼消失在夜幕里。 她默在原地,沒有追上去。 * 魏嘗秘密領兵北上后,薛瓔也立即向衛王發出密函,并召集了心腹朝臣議事。秦家剛剛被鏟平,朝中尚未來得及整頓,眼下形勢并不穩健,所以戰事徹底爆發前,她不能將內情昭告于朝堂。 魏嘗似乎注定一直辦著見不得光的事。 接連幾天,薛瓔一邊對接從他那處來的軍報,一邊密切關注南邊的情形,極力穩住長安情勢,直到七日后,得到一個意料之中的好消息。 魏嘗順利與衛人的兵馬接上了頭,截到那支聯軍,一路誘敵深入龍虎峽,致使對方悄無聲息全軍覆沒在了那處。 戰事講究起勢,這番快準狠的秘密行動無疑替朝廷醞釀了一個絕佳的勢頭。薛瓔得到消息后松了口氣,命人傳信給魏嘗,叫他把衛國那邊安排妥當后就回來。 聯軍就那么一支,再多沒有了,即便有,要想再次繞背也幾乎不可能,衛國的形勢已經穩下,他該盡快回來坐鎮長安。 信件傳出,薛瓔又開始揀起心里那樁事思量,不料兩天后夜里,瞧見林有刀連滾帶爬似的飛奔到她屋里,說衛國出事了。 她驀地起身,問他詳情。 林有刀奔得口干舌燥,道:“是魏中郎將不見了!那邊的弟兄說,魏中郎將收到您的信件后,當夜就秘密入了一趟衛王宮,與衛王交代過后事宜,叫羽林衛們在城外等他,可他們直到天亮也沒見他回?!?/br> 薛瓔心頭猛地一跳:“問過衛王了嗎?” “問過,衛王說他交代完事就離開了,按時辰算,夜里就該與城外的羽林衛接上了頭?!?/br> 她語速飛快:“與他隨行的羽林衛呢?” “沒有。”林有刀搖搖頭,“魏中郎將要求他們不許隨行,他是孤身入的衛王宮。” 薛瓔面上焦色一點點淡了下去,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在跟她鬧不愉快的時候主動接手差事,繼而在塵埃落定,不影響大局的節骨眼一夕之間失蹤,這是又在故技重施? 不許人跟隨,選擇他再熟悉不過的衛王宮遁走,這場“失蹤”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一次兩次三次,她突然覺得累了。 林有刀還在絮叨:“什么訊號也沒留,弟兄們急瘋了,又不好在衛境內大張旗鼓找,只能私下搜尋……” “不用找了?!毖Ν嫶驍嗨?。 他差點以為自己耳背了,道:“您說什么?” 她清清楚楚重復:“我說不用找了,羽林衛不宜在衛境內逗留太久,叫他們撤吧。” “那魏中郎將……” “他玩夠了,自己會回來的?!?/br> 薛瓔丟了句“這事別告訴魏遲”,就陰沉著臉轉身回了房。 誰也沒敢上前吱個聲。接連兩日兩夜,公主府頂上跟籠罩了層陰云似的,薛瓔始終閉門,直到第三天一早才因公出門。 林有刀向她回報說,衛境內的羽林衛已全面撤離,眼下正處在回都的路上,又問她這是去哪。她說南邊一直沒動靜,比有動靜還擾人,打算入宮與幾個將領商議,是否有機會先發制人。 她沒提魏嘗半個字,林有刀心底困惑,卻也不好多問,隨她入了宮。 召集武將這事比較敏感,薛瓔之前剛被秦家冠上“蠱惑君心”的名頭,雖以暴制暴壓下了流言,如今卻到底不好太無所顧忌,所以她先去了未央宮前殿請示馮曄,去的半道碰上李福,就隨口問了句陛下在做什么。 李福說,他和飏世子一道在研究兵械。 薛瓔稍稍一愣:“衛飏?他怎么來了?” “您前兩天沒入宮不曉得,飏世子這幾天隔三差五來見陛下呢。陛下與他從小就玩得好,碰上政務積壓在身,也愛與他一道解悶?!?/br> 她沒說話,心底掠過一絲狐疑,似乎覺得哪不對勁,卻又一時說不上來,臨入前殿恰見衛飏要走了,正向馮曄告退,一回頭看見她來,他眼底似乎微微閃爍了下,而后快步上前,向她恭敬行禮。 薛瓔心底古怪的感覺尚未退卻,留了半道魂在,擺擺手示意他平身,與他擦肩而過一瞬卻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衛飏正邁碎步倒退而出,忽然聽見她清冷的聲音:“站住?!?/br> 他立刻站住。 薛瓔停在原地不動也不轉身,心卻莫名跳得飛快。好像有什么念頭滑過腦海,轉瞬又消失無蹤。 不對,不對,哪里都不對。她似乎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環節。 她裙踞一動,驀然回頭,盯住了頷首默在原地,神情閃爍的衛飏。 她此前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拉攏了衛國,且在這次的戰事上,也無疑與衛王站在同一戰線。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發出密函,而魏嘗,也得以迅速與衛人接頭,重創敵軍。 但她疏漏了這個身在長安的衛國質子。 他安分了很久,很久沒有動作。可這個人曾經想殺魏嘗,哪怕她費心費力周旋,他心底那根刺依舊存在。 寧可錯殺,不肯錯放,衛飏應該是這樣的人。 只是憑他之力,本不可能有機會對魏嘗下手。除非之前元月,楚王在都期間,慫恿他參與了什么計劃。 薛瓔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去,一瞬熱血上頭,頭暈目眩。她緊緊盯住他,說:“衛飏……你在衛王宮安排了什么?” 他將頭埋得更低,似乎在極力維持聲色穩定:“長公主說什么?我聽不明白?!?/br> 薛瓔將馮曄愕然的神色拋在腦后,緩緩上前去:“你在衛王宮安排了殺手?你近來幾次三番入宮,就是為了從陛下口中打探那邊的情況?” 他仍舊不認:“我不懂您的意思?!?/br> 薛瓔忽然伸出手,一把擰住了他的衣襟,勒著他逼問:“他人在哪?” 殿內侍衛見狀,忙要上前替她拿人,被她豎掌止住。馮曄也趕緊起身過來。 衛飏被勒得喘息困難也不敢還手,憋著氣道:“我……不知道……” 她的眼眶霎時變得血紅,五指慢慢收緊,咬著牙問:“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沒再開口,薛瓔渾身血氣都在胸臆間翻涌,素來能忍的人,忍了忍竟沒忍住,切齒道道:“你以為你是憑什么能夠坐上這世子之位?你以為那么多年來,朝廷為何就是不對你衛國下手?不是他,你根本連出世的命都沒有!” 但凡魏嘗想,連大陳都可能是他的。他用一場交易護佑了衛國子孫三十余年,可他的后人,卻這樣對他。 她胸口起伏得厲害,已然怒形于色:“區區彈丸之地,區區一個王位,你以為……他跟你一樣稀罕?” 薛瓔說到這里,一把松開他。他被慣得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她深吸一口氣,指著他說冷冷道:“衛飏,你最好祈禱他毫發無損地回來,否則我要你衛氏子孫……通通給他陪葬?!?/br>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心結解開的過程絕不是單純“一個重傷一個心疼所以彼此就釋懷了”這種不到位的梗,早在開文時候我就想好了一條最合理,也最適合呱呱與薛瓔的走向he的路。我這人不僅會點題還懂首尾呼應,故事起于衛國,所以這個結也會在衛國解。大家明天衛國見! 第71章 這是典型的上位者姿態, 生殺予奪皆在掌中,看上去底氣十足。然而只有薛瓔自己知道,她此刻到底有多心虛。 她固然痛恨衛飏, 可她更痛恨的是自己。 魏嘗遭遇不測的時候, 她做了什么?她以為自己又被耍了,負氣撤出了衛境內所有的羽林衛, 所有能夠支援他的幫手,親手斷了他的生路。 她不敢想, 如果魏嘗原本是有機會逃出生天的, 卻因她一道命令命喪衛國, 她該如何自處? 也是到得眼下她才明白,為何當年薛嫚明明可說是自我了斷,衛敞卻還是殺干凈了朝中太尉一家。 因為他也心虛, 知道她的死,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 他們都一樣,在悔不當初,絕望無法的時候, 只能拿上位者的脾氣救自己。殺人陪葬有用嗎?沒有。他們最想殺的其實是自己。 不管如何逼問,衛飏都沒再出聲。 薛瓔猜測他確實不曉得魏嘗的情況,否則不可能反而需要入宮打探, 真正的黑手是楚王,他僅僅參與其中而已。 所以她下令將衛飏秘密看押起來,不再白費力氣在他身上,轉而叫撤離到半道的羽林衛火速回到衛境追查魏嘗下落。 應急處理后, 薛瓔癱坐在了大殿里。 一直沒發聲插嘴的馮曄揮退了四面宮人,到她跟前蹲下來,仰頭道:“阿姐,想哭不要忍著?!?/br> 她的眼眶一直泛著紅,卻沒溢一滴淚,直到見這一幕,鼻子一酸,瞬間盈了滿眶眼淚。 這時候顧不上什么尊卑,馮曄屈膝握住她一雙手,繼續說:“想去找他,也不要忍著?!?/br> 薛瓔崩潰失態得太明顯了,身在長安心在衛,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馮曄全都看在眼里。 她差點就想不顧一切點頭,可沒等作出反應,卻有一名士兵飛奔上天階,急急入殿,高聲稟報:“陛下,長公主,楚王集結南面三大諸侯國之力,領軍朝都城來了!” 馮曄站起身來。薛瓔要點下去的頭不得不頓住。 她今日入宮本就是為這事來的,但被魏嘗一攪和,根本連召集將領都忘了。也是此刻,她才真正看懂楚王的用心?!詈玫臅r機,未必是長安后路被堵,腹背受敵,也可能是……她和大陳失去了魏嘗。 她攥著拳頭,強自忍耐道:“軍報呈來?!?/br> 士兵上前呈上軍報,本是遞入她手的,卻被馮曄半道截住。她眼色疑問地看向他。 他說:“朕是大陳的皇帝,這軍報理應由朕來處理?!?/br> 薛瓔盯著他,目光隱隱閃動。 馮曄淡淡一笑,神色里少了股素日里的嬉笑勁,竟有了幾分大人的味道:“阿姐,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來不及。傷了她的心,來不及與她道歉,疏遠了她,來不及和她再說說話,推開了她,來不及重新抱她一抱?!?/br> “苦苦短短一輩子,我不想你活在來不及的遺憾和懊悔里。你已經為我犧牲得夠多了,現在我長大了,該自己扛起大陳來。我答應你,這一仗,我一定打得漂亮,你就任性一次,為自己活一次,別管我,別管大陳了,去把他找回來吧?!?/br> 他的話像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薛瓔的目光在那封沾染了灰塵的軍報上落了又落,斗爭,躊躇,顯而易見的掙扎。 馮曄繼續道:“阿姐,去吧。魏中郎將他真的很喜歡你?!币娝琅f不動,他又下了一劑狠藥,“你不知道,他之前還跟我說……” 薛瓔抬起頭來,問:“什么?” “他說,他以前想不開的時候會給你寫信排解思念,把來不及跟你說的話寫下來埋在樹底下。既然是埋起來的,你應該不曉得吧?!?/br> 這句話就像是擊垮薛瓔的最后一根稻草,將她僅剩的一點猶豫和理智轟然擊倒。 信應該是在薛嫚死后寫的。她不曉得這事,薛嫚也不曉得。 她顫抖著站起來,鄭重道:“阿曄,大陳就交給你了?!?/br> 他笑嘻嘻說:“當然要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