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著這兩個名字。 風聲,浪聲,雨聲,鼓聲,無數紛擾的聲音混雜在這兩個名字當中,激蕩在她胸臆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么就沒想過呢。 她緩緩抬起眼來,看著魏嘗一字一頓問:“從來就沒有什么衛厲王的幼子,你就是衛厲王?” 魏嘗艱澀地點了點頭。 她繼續道:“你從三十一年前來,那次在雪山,是你到這里的第一天?” 他再點頭。 “阿郎就是當年被調包到衛王宮的那個孩子?” 他還是點頭。 薛瓔張張嘴又頓住,再出口時,聲音微微顫抖:“你們來這里尋找薛嫚的轉世……我就是她的轉世,我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魏嘗的頭點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顧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后來又費盡心機接近我,一邊撒謊騙我,一邊又一次次幫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 她說著說著居然笑起來,魏嘗忍不住傾身上前一點,拿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說:“薛瓔。”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一聲,斷續著又笑了一聲,把手緩緩從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頹,靠在了車壁上,唇角笑意苦澀又慘烈:“對,你提醒我了。薛瓔,薛瓔……不止是你,早在你來之前,我就已經被視作薛嫚的轉世。我得到的疼愛、偏寵,我手里的地位、權勢,所有一切,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在先帝眼里,我是薛國那位公主,是衛厲王的君夫人?” 魏嘗不知所措:“你別這樣。” 她點點頭:“是不該這樣,承蒙這張皮囊,讓我得到了那么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點點頭,“嗯,托她的福。” “薛瓔。”魏嘗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該解釋的,他早就全都解釋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釋管不了用。 任誰也不可能一時之間輕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虛無的泡影,都是寄生于另一人而活。哪怕那個人也是她,可她沒有那些記憶,注定無法感同身受。 她現在受到的沖擊與傷害,不止是他帶來的,還有陳高祖,甚至魏遲。 半晌后,他只能說出最沒用的三個字:“對不起……” 薛瓔將手扶上前額,垂下眼,默了默平靜下來,說:“我想先回府了。” 這話擺明了要與魏嘗劃清界限,他卻裝聽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見他不動,她露出懇求的神色,重復道:“讓我一個人回去吧。” 魏嘗“嗯”了聲,轉頭下了安車。 * 薛瓔回府后就進了臥房,一直到夜里也沒見出。魏嘗能入公主府,卻見不著她面,沒辦法只好叫魏遲去請她出來用膳。 魏遲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興,就在門外使了渾身解數哄她,裝可愛也裝了,裝可憐也裝了,愣是沒成功。 父子倆只好端了晚膳到她臥房門前,坐在臺階上捧著飯碗吃,凄慘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視。 薛瓔知道他們在外面,卻躲在床帳里一動不動。 魏嘗有什么錯呢?為了薛嫚拋家棄國,逆天改命的他沒有錯。他的謊言背后都是因愛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隱瞞,她都能夠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卻是另一回事。正因為他沒有錯,她才更難過。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轉世,也和她不一樣。假使她不是生了這副皮囊,他還能喜歡上她嗎?如果三十多年的那個薛嫚現在突然活過來了,他會選擇留在她身邊,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去? 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也知道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設,而后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 魏嘗一直在門口坐到該入睡的時辰,到底不忍叫魏遲陪他干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頭再來,卻見薛瓔臥房門開了,而里邊空無一人。 再問仆役她去了哪里,一群下人個個緘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這里又沒地位了。 薛瓔卻正身在前往參星觀的安車上。 她現在大概有點懂得世人為何對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個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時候,竟也無能為力,唯有仰賴神明的指點。 但她到參星觀的時候,卻得知觀主昨夜就離開這里去云游了。 她記起魏嘗提過一嘴昨夜與觀主的交涉,大約想通了究竟,扭頭便打算回府,臨走卻又像病急亂投醫似的,停下轉身,問:“小道長也有通天之能嗎?” 這位告知她觀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當初佯裝撞了她,將字條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說道:“通天之能?觀主尚且未得,遑論貧道。” 薛瓔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張字條上的機密又從何得來?” 他解釋道:“信士誤會了,那是六年前,觀主在山腳救過一名遭人追殺,奄奄一息的宦侍,從他口中推測得知的。這世上何來那么多天機能算呢?” 薛瓔稍稍一愣。 她還當真以為,那神神秘秘的女觀主是推演了天機才會知曉馮皓的身世。原來是她想當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這事給轉移,問道:“是剛被放出宮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點點頭。 “怎么這么巧……” 她話說一半停下來,似乎覺得哪里不對。 追殺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當年派出來滅口的人。可她也不傻,這么要緊的事,怎會不做干凈,還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氣,將消息透給別人? 一個宦侍而已,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脫秦淑珍的殺手。 那么,難道是有人暗中幫他?有個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氣,叫他將線索吐出,從而為秦家與皇室的決裂埋下了禍根? 一個意圖坐看鷸蚌相爭,謀取漁翁之利的人? 什么薛嫚,什么轉世,她突然沒工夫理了。 她道一聲“多謝”,上了安車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里就問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軍報整理出來拿給我,快。” 魏嘗就在府上等她,見狀忙迎上前來,緊張道:“出什么事了?” 薛瓔下意識想答,張嘴又記起眼下倆人的關系與情狀,垂眼沉默下來。 他有點急:“咱們的事過后再說,軍情為重,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薛瓔也知道這時候該顧全大局,深吸一口氣,暫且清理干凈腦子,說服自己他是魏嘗而非衛敞,說道:“我懷疑楚王在密謀一個趁虛而入的計劃。” 她把參星觀內所聞講給了他聽,又說:“如果真有誰從六年前就開始謀劃這件事,這心思就太深了。我們之前就懷疑楚王不簡單,既不站在我這邊,又不站在秦家那邊,好像樂見我們斗似的。這個人會不會是他?朝廷剛剛內斗休戰沒幾日,現在是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魏嘗神情凝重起來,恰見林有刀捧著軍報上前,便一把拿過,轉身到了里屋燭下開始翻看。 薛瓔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瀏覽下來,目光微微一緊,指著其中一封說:“這里有問題。” 薛瓔順他所指看去,這封軍報,講的是南面一個諸侯國的軍情。 早在前一陣秦家顯出敗象后,大陳上下各諸侯國就紛紛派兵趕往長安支援“做戲”,前幾天戰事結束后,這些做戲的士兵們也就陸續返回國都,眼下離得近的已經到了封地,還有一部分遠的尚在半道。 而魏嘗所指的這封軍報顯示,這個諸侯國的兵馬,相較來時傷損了不少。 他說:“八百人。這支軍隊從未與叛軍正面交鋒,這個傷損數量不正常。”他說著繼續翻看別的軍報,“還有這個,六百,這個,七百,這個,一千一……” 薛瓔看得觸目驚心。 這些數目都不大,看起來并不能對誰造成威脅,但那么多支軍隊里都少了一小部分,說明什么?說明有人打通了這些諸侯國,集結了他們的力量。 如果這個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嘗擱下軍報,快速判斷:“楚國與南邊幾個諸侯國的軍隊都還沒回到封地,他們打算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殺一個回馬槍,朝長安來。” 薛瓔竭力鎮定下來,說:“如果你是楚王,對你來說,什么才是最合適的時機?” “楚國地處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時機,就是長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敵。” “那些憑空消失的士兵……” “對,”魏嘗肯定了她的猜測,“他們偷偷繞去了北邊,去堵長安的后路。” 薛瓔翻開案上一張羊皮地圖,一眼盯住北邊一點:“衛國?” “嗯,”魏嘗目色漸深,“他們要占領衛國要塞。” 薛瓔飛快下結論:“后路不能丟。” 之前跟秦家對抗的時候,衛國雖未像平陽侯國那樣直接參與作戰,卻保持了中立,這無異于是給薛瓔的重要助力。 如果與楚王注定要來上一戰,那么現在,這條后路絕對不能丟。 “薛瓔,”魏嘗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們又要準備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扭頭吩咐林有刀:“把傅將軍……” “不用。”魏嘗打斷她,“他爹不是剛咽氣么?叫他安心守個靈吧,眼下當務之急是秘密攔截這支赴北的聯軍,我去就可以。” 薛瓔目光微微一閃,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辦趟差剛好……”他有點苦澀地笑了笑,“再說了,衛國……還有誰比我熟么?” 第70章 公事公辦, 從用人之道上講,薛瓔沒理由駁回他的提議。且不說傅洗塵剛剛喪父,未必在最佳狀態, 攔截這支聯軍需要秘密行動, 以擅長詭變,狡詐者為宜, 魏嘗本身就比他適合許多。 更何況,都城之內的確無人比他更熟悉衛國的一草一木。即便是身為衛人的衛飏, 也因常年居于長安, 不如他了解那里的大河大山。 但從私心上來講, 薛瓔又生出猶豫來。心底那道坎一時跨不過,要她如何若無其事派他出去辦差? 她注視他片刻,喉嚨底有點發梗。 魏嘗卻飛快理清了思路, 道:“衛國疲軟整整三十年,戰力弱到不堪一擊,對方不會花太多兵馬在奪取要塞上,何況這批散軍意欲繞背奇襲, 數目太多容易及早暴露。所以,我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保證行蹤隱秘更要緊。你給衛王發封密函, 要他準備接應,我到了以后就地取材。” 他這是要借用衛人的兵馬。或者,嚴格意義上講也不能說是借。 軍情緊急,倆人發現異動的時辰有點晚, 眼下沒有太多猶豫的余裕,既然他的計劃已然周全,薛瓔也只能點點頭,暫且顧全大局,示意可以。 就這樣吧,天大的溝壑,回來再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