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站在一旁整理書簡的傅羽無端嗅見一股詭異氣息,悄悄看了倆人一眼,而后輕輕扭回了頭。 薛瓔清清嗓子:“沒事了,你回吧。”說罷便低頭翻起兵鑒來。 魏嘗知道他的危機暫且過去了。 只要一句“眼熟”,即便薛瓔曉得他裝傻,也足可證明他確是寶冊的知情人。那么,就算她如今不喜歡他,也不至于當即趕他出府。 他底氣一足,便大著膽子得寸進尺,問道:“長公主,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還老添亂,是不是有點討人嫌?” 薛瓔垂著眼,一副懶于搭理的模樣:“人貴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行。” “那如果我找點事做,來贖這吃住的銀錢,會不會叫你對我改觀一些?” “不會。” “……” 見他面露挫敗,薛瓔抬頭,眼風如刀,冷淡道:“有話直說,想兜圈子出去兜。” 魏嘗輕咳一聲:“那我就直說了,我考慮多時,有一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說了,還是出去兜圈子吧。” “……” 她這一點就炸,氣急敗壞的模樣是怎么回事? 魏嘗暗暗品嘖了下,后知后覺意識到,照薛瓔那種口不應心的脾氣,從他表意起,她便這么兇巴巴的,該不會實則內心非常觸動吧? 想到這里,他的唇角忍不住一點點揚了起來。 薛瓔見他自顧自笑得春風滿面,一陣莫名其妙,手里的兵鑒半晌也沒翻過一頁,正煩躁得想叫人將他拖出去,忽又見他重振旗鼓,一副“別氣餒,再接再厲”的自我鼓勵模樣,道:“長公主,‘不情之請’是謙辭,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請。你真不聽聽?” 薛瓔皺著個眉頭沒作聲,他便趕緊接上:“其實我對有刀兄敬仰已久,今日又為他一頭沖進火里的颯爽英姿所折……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我想成為一個像有刀兄那樣有用的,能夠造福于公主府乃至全大陳的人。” 薛瓔覷他:“想入羽林衛當差?” “是的,長公主。” 魏嘗方才想清楚了,他表意被拒,難保薛瓔不會自此對他敬而遠之,與其成天到晚找借口接近她、磨纏她,不如正正經經找個她瞧得起的活干。 近水樓臺先得月,羽林衛就是個不錯的差事。 薛瓔卻斂色道:“我說過,我大陳的仕人必須身家清白,小兵小卒也一樣。有刀雖是孤兒,但他有來處,有生父生母,你呢?你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有過去不好嗎?”他脫口而出,“我的過去從招賢臺那一刻開始,往后都是你。” 一旁傅羽擺放木牘的動作一頓,屏住呼吸僵著個手腳一動不敢動。 這氣氛,好像不太對啊。 她偷偷斜睨著去瞧,卻見薛瓔掃來一個眼刀:“還沒理完?” 她忙稱“快了”,低下頭繼續干活。 薛瓔再開口時,直接忽略了魏嘗方才那話,說道:“我身邊羽林衛皆是圣上從建章營內破格選派賜下,你要想從天而降,絕不可能。要么按規矩去城外軍營先練上三年,要么,讓所有人都肯服你。” 魏嘗一聽,興奮得拳頭一緊,說他明白了,而后心滿意足告退。 可翌日,薛瓔就后悔給了他機會,因為天還沒亮,后院習武場便傳來震天的嚷聲,吵得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仔細一聽,似是打拳的吆喝聲,一聲高過一聲的“吼”與“哈”。 這群人中邪了? 她忍無可忍從床上坐起,叫來婢女詢問,恰見傅羽匆匆入里,喘著粗氣與她道:“魏公子天沒亮就把有刀他們全拖了起來,說殿下叫他帶大家練兵。” 她眉梢一揚:“我何時說過?” “微臣也問了,魏公子說,他昨夜夢見殿下,夢里的您這樣交代過他……” 薛瓔被氣笑,又說:“那練兵就練兵吧,這是鬧什么?” “大家在練魏公子獨創的熊拳,喊得響的,午膳能得半兩牛rou。” 擅借她名頭不夠,還拿她牛rou去服眾?這姓魏的臉皮可比城墻厚。 可話說回來,半兩牛rou就叫這些個羽林衛掏心掏肺了?她平日里究竟是怎么餓著了他們? “不過您別說,那拳法還真帶勁,簡直……”傅羽話未說完,練武場那頭轉頭又傳來丁零當啷的響動。 薛瓔伸手一指后院方向,眼色疑問。 “可能……”傅羽想了想道,“改練花槍了……” 薛瓔當即起身洗漱穿戴,登上練武場墻外高閣預備一看究竟。她到時晨曦微露,底下羽林衛排得齊齊整整耍著槍,魏嘗站在最前頭,一雙眼盯數十人,依舊游刃有余,聲色洪亮。 “行四東七,下盤放穩!” “行六西二,槍尖壓低!” “行三東四,眼睛往哪擱,我頭頂有花?” 他順他目光回頭望去,就見薛瓔負手站在高閣圍欄邊,正瞧著底下。 哦,還真有。 魏嘗目光尚且流連于高閣,后腦勺卻像長了眼似的,嘴里喊出一句:“行五西一,行五西二,槍要撞了!” 話音剛落,“鏗”一聲悶響,兩柄長槍撞在了一起。 薛瓔沒作聲,倒是一旁傅羽驚得瞠目:“這是怎么辦到的……” 沒有什么怎么辦到的。 她叫魏嘗服眾,他花一個時辰不到,從黎明未至到雄雞打鳴,便叫所有人聽從他的號令。而這里頭,起到關鍵作用的,不是她的名頭也不是她的牛rou。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將者。 一套槍法使下來,魏嘗仰頭沖薛瓔一笑,而后朝人群里道:“哪個有眼力見的,還不給長公主搬張坐榻來?” 薛瓔原本已經準備下閣,見羽林衛聞言齊齊向她望來,一陣雀躍,似乎都誤道她是特意來瞧他們cao練的,只得站住不動。 這個魏嘗。 她心底冷哼一聲,揚了聲道:“順帶將我書房里頭,飏世子送的那幅帛畫也拿來。” 魏嘗:“……” 非要這么掰回一局才高興? 他咬咬牙,沖羽林衛道:“能不能把槍耍得比飏世子的帛畫好看,叫長公主一雙眼就盯著你們瞧?” “能!” “再來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槍來。 薛瓔原本只是氣不過才叫人拿來帛畫,見狀倒真預備專心賞一賞,待下人將畫取來,當即便作興致大盛模樣,將它鋪開了瞧。 這畫送來已有一陣,說是描的一處衛地風光,她收歸收,卻一直不記得看,眼下還是第一次。 黃白的絲帛在案幾上緩緩卷開,一幅云泉飛瀑圖霎時映入眼簾。 薛瓔的神情卻不知何故驀地一滯。 入目是草野生花,飛瀑懸河,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略幾分沙啞的男聲,有個人調侃似的笑說:“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瓔微一晃神,不知這聲響從何而來,待抬頭往四面望,卻聽傅羽驚訝道:“殿下,您好端端怎么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臉,竟見指尖濕了一片。 第25章 底下長槍運風, 呼呼作響,薛瓔卻震驚得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便如方才瞧見帛畫一剎,整個世界都好似靜默下來, 滿心滿耳光充斥著那個像來自天外的聲音。 她覺得, 與其說她當真聽見了什么,不如說是一段橫生的記憶突然撞入了腦海。 可那個聲音, 聽來屬于一個尚處于變聲初期的少年,聲色稚嫩而沙啞, 此刻再作回想, 又覺陌生遙遠, 毫不熟悉。 更何況,那個人叫她“阿薛”。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怎敢這樣輕佻地稱呼她?她是不是被魏嘗吵得沒歇好覺, 生出了錯覺? 薛瓔沒答話,反問傅羽:“你方才聽見什么了嗎?” 傅羽一頭霧水:“我聽見魏公子罵有刀走神了。” 她沉默下來,垂頭重新看起那幅帛畫,如此盯了片刻, 卻再無任何動靜。可伸手一摸臉頰,那種粘膩的觸感仍然真實存在。 傅羽急了,問:“殿下可是哪兒不舒服?” 薛瓔茫然搖頭, 彎身方才將畫收攏,忽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扭頭去看,就見魏嘗從旋梯疾奔上高閣, 瞧見她面上淚漬,腳下猛打一個趔趄。 他傻在原地,結巴道:“這是怎……怎么了?” 薛瓔知他耳力出眾,大約是聽見傅羽與她對話才上來的,聞言卻答不出個所以然,還是搖搖頭,說:“我先回去了。”說罷拿起帛畫快走幾步,便要擦他肩而過。 魏嘗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胳膊:“我惹你生氣了?”見她頓住了不說話,又道,“你要是覺得我越矩,罵我就是,別又哭啊。” 她還恍惚著,反應都比平日里慢一些,也沒注意這個“又”字用得莫名其妙,皺眉偏頭道:“我沒生氣。” 魏嘗“哦”一聲,緩緩松開她胳膊,又緊張兮兮道:“那就是傷心!誰叫你傷心了?” 他這一問揚高了聲,稍稍透出一股啞意,薛瓔一怔,注視他的眼色深了幾分,突然嚴肅道:“魏嘗。” 他忙舉起手:“在。” “你……”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你叫我一聲。” 魏嘗木訥訥地眨了兩下眼:“長公主?” 她搖搖頭:“是叫馮……不是,薛瓔。” 他一駭,伸手便要往她額頭探去:“你沒事吧?” 薛瓔迅速朝后退避一步,躲開他的手:“讓你叫就叫。” 魏嘗清清嗓子:“那你準備好了?” 她點點頭,隨即見他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作了番伸展,再拉開弓步壓了壓腿,最后撣灰塵似的拍拍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