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他隨口問:“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風緊,不敢答,只說是長公主要的。 魏嘗咬咬牙,心道假以時日,待他成了此間男主人,看這些個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頭傳出一聲“進”,他便一把擠開仆役,當先大步邁入。 薛瓔抬眼瞧見箱匣,便知是衛飏的書簡到了,朝仆役說“把東西擱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嘗坐。 他卻偏杵著道:“那里頭是什么?長公主打算先拆它,還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瓔初見丹藥威力的震驚已然消減,見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將箱匣與衛飏上回贈她的那幅帛畫收去一道,示意暫且不拆,而后道:“衛府送來的,幾卷衛厲王當年親筆注釋的兵鑒,我回頭再翻,行了吧?” 魏嘗的氣勢霎時矮了一大截。 他曾經閑來無事翻閱的兵鑒怎么留存了下來?這下糟了! 當年他處境艱難,連筆跡也留有一手。那兵鑒上的注釋是他右手所書,也是他身邊近臣認得的字跡。但沒人知道,其實他能用另一只手寫就全然不同的一筆一劃。 照理說,他如今左手執筆,與兵鑒上的字跡恰好錯開,并無大礙,但問題出在——陳高祖那卷簡牘是他用右手寫的。 也就是說,薛瓔一與兵鑒對比便知,寶冊的論者是衛厲王。 衛國國君助陳奪取天下,這事若傳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遺臭萬年。說不準如今的衛地子孫還要去刨他墳泄憤。 當然更要緊的是,薛瓔是否會順藤摸瓜查探下去?萬一那個多事的衛飏還捏著別的物件怎么辦? 連薛瓔一根頭發絲都沒摸到,他不想一睜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嘗坐下后暗暗記住箱匣所在位置,開始變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瓔看來,他便是一副情緒不太高的模樣。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這奇才不高興了,想了想說:“你幾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嘗驀地抬頭拒絕。 他若回了,她豈不便要看起兵鑒來?為今之計,唯有拖延時辰,先磨纏得她一刻不得閑再說。 他忙呈上木簡配方,繼續道:“我有些想法,要盡快與長公主說。” 薛瓔接過來掠了一眼,叫他講。 “實則這丹藥若加以改良,與弓箭、投石車相配合,于當下戰事也并非毫無用處……” 魏嘗拼命找話講,倒也憑借十八般武藝說了個頭頭是道,片刻后,便與薛瓔一道在一旁沙盤上推演起來,直到日落黃昏,天色漸暗,才終于江郎才盡。 一旁傅羽早已聽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沒了聲,薛瓔也回到案幾邊,便彎身道:“殿下,到用膳時辰了。” 她抬頭看眼外邊天色,說“好”,叫魏嘗也回院。 魏嘗一反常態,走得干凈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將魏遲偷偷拎進小室內,壓低了聲道:“你阿娘現下在正廳用膳,你去纏她三炷香時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興:“阿爹上次答應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沒玩呢。” 魏嘗自然絕非出爾反爾的人,不過深陷“父子不相認”的戲碼,不得不將承諾延后,聞言急道:“你就當救阿爹命了。” “可為什么要去纏阿娘?阿爹想做壞事。” 魏嘗沒法跟他解釋太多。當初出于保護,整整五年,他連自己真實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訴魏遲,離開時更因擔心孩子失言,前功盡棄,也并未說明巫術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頭找阿娘。 魏遲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燒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樣東西,如果偷不到,咱們可能會被你阿娘趕出府。” 魏遲臉一垮:“可三炷香太長了,如果我小一點,還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褲子弄臟她裙子……” 魏嘗眼睛一亮:“誰說五歲不能尿褲子?快喝點水,去尿一個。” 魏遲只好一頓猛灌,憋著一肚子水,哄著院子里的仆役帶他去主院,不料還不到正廳,便見薛瓔已用完膳,看樣子準備回書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著個頭臉蛋通紅,粗氣喘個不停。 薛瓔稍稍一愣,低頭問:“跑這么急是怎么?” 魏遲擺擺手,示意等他把氣喘明白了再說。 她便站在原地靜等,待他喘了一陣,才以眼神再問。 魏遲原就是被趕鴨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將魏嘗的教誨丟在腦后,一時也記不起下一步該做什么,只好說:“薛jiejie,我想尿尿!” “……” 從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這兒,卻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親手給他把嗎? 薛瓔問:“你們那兒沒有凈房嗎?” “阿爹……阿爹用著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輕咳一聲:“那你叫下人帶你換一處就是了。” “我就覺得薛jiejie這兒的好!” 薛瓔與身后傅羽對視了一眼,而后低頭道:“要我帶你去?” 魏遲點點頭,雙腿一夾:“我忍不住了,薛jiejie。” 薛瓔笑笑,給傅羽使個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來。”說罷便領他去臥房,一路問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飽。 魏遲在她面前向來乖順,她問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來,心想三炷香還不到,便又說想瞧瞧她臥房里好玩的擺設物件。 薛瓔耐心相陪,直到兩炷香后天色大暗,銀月初露,才說:“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遲實在編不出話了,只好隨仆役離開。 薛瓔站在門邊,望著他的背影彎了彎嘴角,繼而轉身疾步往主院后墻走去,還未出廊廡,便一眼瞧見三丈遠外墻頭一個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著兩卷簡牘預備翻墻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條腿邁過墻沿的一瞬,她笑著喊住了他。 墻頭人身形一僵,緩緩回過頭來。 薛瓔面上笑意不減,邊上前邊道:“良辰好景,墻頭望月,魏公子好興致。” 魏嘗騎跨在墻頭,一手掌著書簡,一手摸摸鼻子:“這么巧,長公主也來……賞月嗎?” 她站定在墻根仰頭道:“來看書。”說罷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險。 魏嘗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壓了壓驚道:“為何非要看衛飏給你的書?” 他這理直氣壯的模樣,倒叫原本理直氣壯的薛瓔稍稍滯了滯,問:“為何不能看衛飏給我的書?” 沒有別的解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魏嘗深吸一口氣,道:“因為……” 薛瓔笑望著他,似乎篤定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皓月當空,清輝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臉上一筆筆都似刀裁般明晰鮮亮。 他正色起來,薄唇一動,說:“因為我喜歡長公主,不想你分心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我要讓全大陳知道,公主府的墻頭被我承包了。 第24章 他話音剛落, 薛瓔那點氣定神閑的笑意霎時凝在嘴邊。墻上墻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嘗知道這話講得太快了,眼下連她起碼的信任都未得到, 絕非表白心跡的好時機。可他必須給自己今夜的行徑一個糊得過去的理由。寧愿一時為她所厭, 也不能叫她對他偷盜的意圖生出懷疑聯想。 他緊張得滾了一下喉結,被薛瓔瞧得一顆心都快撲到嗓子眼, 面上卻仍強撐正色,跨坐墻頭, 支得腰背筆挺。 姿勢不好看, 氣勢不能輸。 他就是喜歡她, 喜歡得見不得她跟別人好,心虛個什么? 這樣一想,他不避不讓迎上她驚疑審視的目光, 卻不料她瞧了他一晌,也不知信是沒信,忽然說:“風大,你說什么?” “……”魏嘗看了眼院中一棵片葉不動的樹, “我說……” “下來。” 他“哦”一聲,握著兩卷簡牘長腿一跨,一躍而下, 站到她面前后,干巴巴地沒話找話:“來了。” 薛瓔默了默,手一攤,又兇又快地道:“拿來。” 他遲疑著將兵鑒遞過去, 見她一把抓過,扭頭就走,走兩步又停下,背著身說:“下不為例。”然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魏嘗悲涼望天。裝聾就是拒絕吧。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上輩子她代弟為質,他一心道她是個弱不禁風的男娃子,一個勁欺負她,這下好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更要緊的是,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衛厲王跟寶冊的聯系,怕也瞞不住了。 * 如他所料,薛瓔疾步回房后便揮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臉,而后坐下,將兩卷兵鑒攤開了擱在案幾上,看前兩行時,腦袋里仍是魏嘗又蠢又認真地跨坐墻頭的畫面,待瞥見注釋,卻一下收回神思,將他拋去了九霄云外。 這字跡怎么這么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記起究竟,扭頭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簡牘,將兩者擱在一道對比一番,眉頭漸漸蹙起。 雖一為衛國文字,另一為陳國,但當年兩國地域相近,字形差異并不大,因此好幾處落墨筆鋒竟是如出一轍,像得不似巧合。 難道說,兵鑒與寶冊為同一人所書?那么倘使衛飏所言不錯,策論的作者便是當年的衛厲王了。 可這又怎么可能?衛國國君有何動機立場,助她大陳一統六國? 薛瓔驚疑不定之下,突然記起三十年前衛境邊上那一戰。 如果說,衛厲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軍,而是她陳國的幫手,那么當年宋國莫名其妙吃了敗仗,豈不就說得通了?而這些年,不論時勢如何變化,阿爹始終不動衛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變得合情合理。 她被這猜測驚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動不動,半晌后,叫外頭仆役喚來傅羽,吩咐她趕緊整理出與衛厲王相關的典籍,說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請來魏嘗。 她并不愿意那么快跟這無賴再打照面。卻有個問題要試試他。 魏嘗還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實則心里頭已作好準備,待薛瓔拿出兵鑒給他看,問他有何發現時,就將提前打好的腹稿繪聲繪色講了出來。 他仔仔細細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訝異:“這注釋的字跡好像有點眼熟……” “在哪兒見過?” “那倒不記得了。” 倆人一問一答完,似覺這一幕很是熟悉,像極彼時魏嘗初入公主府的場景,抬頭對了眼,又因這點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竊喜一個別扭,齊齊飛快撇過頭去,掩住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