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回到天恒律所，發現……律所又甩給她兩個小額案件。

    業務繁忙，夏溪必須幫忙處理小額官司。

    她覺得……還好。之前拒絕交電梯費而被物業怒而起訴的李桂花氣哼哼地甩了1800塊，大叫“法不合理”，物業撤訴，目前她手頭就只剩下陸珊珊的“買了學區房產前任屋主卻不遷戶還有可能用掉學籍名額”的那個案子。

    今天第一個新客戶，叫宋安琪，案件關于“借名買房”。

    面對夏溪，宋安琪說：“我不是云京戶口。2014年……因為還沒交夠五年社保，沒有購買資格，我請我的好友、閨蜜幫忙，用她名義買房、貸款，房產證上是她名字。您知道，房價每年都漲，我等不起?。。￠|蜜她是云京戶口，父母有兩套房子，不會去買，于是……很大方地借我名字。我保證，實際上……所有首付、貸款、中介費全是我花的……全是我花的?。?！房產證、發票……也都在我這里！?。》孔右彩俏易≈。?！”

    “……嗯?！毕南獑?，“當時有借名協議？”

    “有的?！彼伟茬髡f，“有的。”

    夏溪點頭。

    這很重要。

    法律規定，借名買房協議當中，如果寫了是由借名人來出首付還有貸款，由借名人實際享有房屋權益，且明確是“借名買房”，法院予以認可。也就是說，只要有充足證據證明借名人對房屋有著實際出資且雙方間存在“借名買房”約定，法官將會接受。

    宋安琪又說道：“今年，我終于交夠五年社保，也終于可以進行過戶，可是……可是……我去辦理過戶時才猛然發現，我那好閨蜜……呵，我那好閨蜜，曾經掛失房產證，又重新辦到新的證，在牛市時用那房子借款300萬去炒股票，最后失敗，法院已把房子整個查封?。。「静荒苓^戶，還即將拍賣?。。　?/br>
    夏溪：“…………”

    果然。

    借名買房，風險很大。

    首先，如果名義產權人反悔，那么，只要出資證明或者當初協議有一點點漏洞、不足，就很可能輸掉官司！其次，如果是買政策房屋，比如限價房、經適房，那么，借名買房協議無效，借名人會房財兩空。

    最后，只要名義產權人有未清償的債務，房產便有可能被查封、拍賣。如果名義產權人離婚、死亡，還會涉及離婚、繼承等等糾紛！

    可悲的是，名義產權人不再歸還貸款、或者大舉借債的事，已經屢見不鮮。有人炒股票，有人做生意，有人賭博，有人單純就是給自己、給子女、給家人花了。

    “宋女士啊……”夏溪嘆息，“您當初是用多少錢買的？”

    “300萬。”

    “現在值多少錢了呢。”

    “600萬?！?/br>
    “您這種情況，”夏溪看著對方，十指交叉，“很難達到理想效果。法院可能會判您的閨蜜退還當初300萬房款，但這房子本身，無論如何不大可能判給您了。”

    “……”宋安琪腦袋一麻，“可是，現在，用300萬，只能買到一半面積的房子了！！！”

    “這是最好結果。”夏溪只能冷酷無情，“問題是，那300萬，您的閨蜜也是未必能夠還上，希望您能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不能拍賣她父母的房產嗎？！”

    “不能?！?/br>
    宋安琪只覺眼前發暈，天旋地轉，馬上便要栽倒在地。

    “宋女士，”夏溪再次嘆息，“這是一個教訓……您知道嗎，有很多考驗愛情、親情、友情的手段，比如裝病，比如借錢，比如與人假意曖昧，比如請人勾引伴侶——”

    宋安琪呆呆地看著夏溪。

    夏溪又繼續說：“在所有這些當中，最危險的、最可怕的考驗愛情、親情、友情的游戲，就叫“借名買房”，一般人是玩兒不起這個游戲的?！?/br>
    “可是……可是……”宋安琪的眼淚不自覺地落下，“我們是二十年的閨蜜，二十年的閨蜜！當初，上中學時，我砸壞了家里東西，她……她不由分說，就把她的600壓歲錢全拿出來……”

    “宋女士，”夏溪放輕聲音，“人是會變的?！?/br>
    “……”

    “當初600塊，她不在意，現在600萬，她就在意了……”

    宋安琪的眼淚斷了線似的掉：“可她……可她……”

    這時，夏溪同屋另外一個律師插話：“我說，宋女士啊，您真100%相信，您自己值600萬嗎？您真100%相信，您和您閨蜜的友情，值600萬嗎？？？”

    宋安琪不再吭聲，嚎啕大哭。

    夏溪看著，只覺得，人性的惡魔，再次贏了這個考驗游戲。

    而這個考驗游戲，最最殘忍之處，不單單在一個玩家失去了房、失去了錢，還在于，他，或者她，同時失去了自己最信任的戀人、親人、朋友。

    夏溪接了這個案子。

    即使要回300萬，也是好的。

    …………

    第二次小額官司客戶，是要離婚。

    夏溪再次覺得，在中國的婚姻當中，父母干預過多，他們對于“乖”的要求真的好高。

    這個女孩子，本來有個男友，可是父母認為對方矮、丑、窮，光是對女兒好又能有什么用？強力干涉戀情，拉著女兒相親，女兒抗爭八年未果，終與男友一拍兩散，并與相親對象訂婚。她曾反復表示觀點——“未婚夫”控制欲太強，可父母都覺得對方是高帥富，一切問題嘛，等結了婚就會好了。他們說：都結婚了，怎么會對你不好？

    結果，未婚夫一家子都控制欲十足，當事人女孩子生下女兒之后，公婆、丈夫每天指揮如何坐月子、如何帶孩子……本來她都能忍，可是，在升級成母親以后，面對公婆對孩子的種種干涉，她終于無法能忍，起訴離婚。

    不過，孩子、財產方面都有得爭。

    夏溪也接了這樁官司。

    送走女孩子，夏溪十分感慨，給周介然語音：“哎，普法時候，我一直和所有聽眾念叨一定要簽婚前協議、一定要簽婚前協議，怎么一個一個，還是不聽我的？！”

    夏溪沒有想到，周介然卻沉默數秒，反問：“那你自己，會簽婚前協議？”

    聽到這話夏溪一呆：“自己？我沒想過這個問題?！?/br>
    “她們和你一樣，”周介然語氣很輕，“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婚姻完美、永恒，對對方有100%的信任，對婚姻有100%的肯定，不會去想那種事情?！?/br>
    “……”

    “所以，就算你想過，我也不會簽那東西的?！?/br>
    “介然……”

    夏溪想：我不簽是無所謂，但……你不簽？？？

    你有那么多現金、那么多股份，你不簽？？？

    尤其你才剛和大哥因為權錢大撕特撕！??！

    雖說婚前財產也能追查、認定，可是總歸會有很多麻煩——比如如果沒有婚前協議，增值部分就會算作共有財產。

    夏溪說：“你還真是……”

    “嗯？”

    “很理想化?！?/br>
    “也許。”周介然說，“現在已經好得多了。只是，對你，單單對你，我還是想要理想化?！?/br>
    “噢……”

    夏溪懷疑自己拯救過全宇宙，否則，怎么就能擁有這么好的情意？

    第71章 內斗（十）

    又是一星期后, 天發、上城、國祥一案一審三次開庭。

    法官還是風sao老頭，打著一條燦金領帶, 典型社會精英, 50幾歲，頭發三七分向后梳, 臉上一根胡子都沒。

    國祥大瘋子繼續咬死天發房地產, 堅持天發房地產應該支付4800萬工程款——一切只因上城看著沒錢，于是硬拖天發下水。

    而夏溪, 死活不認。

    她詳細地比較了上城、國祥之間那份用于施工而撰寫的真實合同——也就是陽合同，還有天發、國祥之間那個為了開工而亂寫的虛假合同——也就是陰合同, 說：“上城、國祥那個合同, 有工程概況, 有材料供應，有價格確定，有工期順延, 有違約責任，有工程驗收, 有工程結算，有保修條款等等各個部分……到處都有談判、爭論、退讓、解決問題達成一致的痕跡！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大額合同最正常的樣子！面對公司利益，誰能云淡風輕？而反觀天發、國祥這份合同, 所有地方簡簡單單、清清楚楚！幾乎沒有復雜條款！為什么？很明顯，這是為了“糊弄”政府部門而弄的假合同！時間緊迫，于是刪了復雜條款，希望政府不進行額外調查、不要求重新申報、加快審批速度, 叫他們能早日開工！??！”頓了一下，又道，“如果這個是真合同，請國祥方面解釋一下，為何在第一部 分第一條、第三條、第五條，第二部分第二條、第四條，第三部分最后一條當中，都做出了重大讓步？！”

    “這……”國祥律師開始解釋，然而明顯力不從心。

    接著，除去一次二次庭審時的合同、項目進展往來郵件等等東西，夏溪又拍出一份從云京市規劃委得到的證據。她脆生生道：“從中可以看出，針對涉案項目，上城跑前跑后，充分說明上城是開發方！天發從未參與，國祥卻硬把天發牽扯進來，完全是違心的、惡意的、無……恥的。天發、國祥合同雖有更高法律效力，但不是三方真實意思，違背三方心中意愿，從沒有被實際履行，不應作為法庭參考。”

    “不……”國祥律師再次開咬，只是，假的就是假的，夏溪忽然想起那句名言：真理越辯越明。

    兩小時后，國祥律師甚至開始打感情牌：“國祥無數工人都在等著薪水！他們上有老人，下有孩子，是一家的頂梁柱！天發再不付錢，國祥就只有用磚頭來抵薪了！”

    “該找誰要就找誰要?！毕南谥鴱埬?，“天發并不是出資方，也不是慈善機構?！?/br>
    電視劇中律所總愛打感情牌，然而，根據夏溪經驗，在中國的體系當中，法官起到決定作用，而不是陪審團，有著一貫準則，基本不會受到影響。

    聽到對方信口雌黃，夏溪眼球隱隱刺痛。很奇怪，最先感受到“憤怒”的器官竟然是眼睛。

    至于上城代理律師，尹千秋，再次沒有否認上城應當承擔工程款的支付義務！?。?/br>
    也再次將重點放在別處！

    總體來說還是：一、國祥耽誤工期，應付誤工費；二、結算文件當中數量、單價有假；三、部分工程存在一些質量問題。

    然而，三次庭審當中，尹千秋越來越狠。

    第一條不易成立，可是，隸屬云京市仲裁委的某工程造價鑒定機構報告表明：結算清單部分單價確實偏高。同時，某建設工程質量檢測機構報告認為，尹千秋提出的質量問題123456是有一點缺陷。

    其實，很多工程都有瑕疵，一般并不影響合格，都會通過驗收，而且，建筑工程公司在做工程時候，完全按照設計來的情況不多，會按慣用手法進行一些修改，覺得只要實現功能就好。不過，尹千秋把這些地方全找出來，一一鑒定，尤其瑕疵，也不怕花錢。

    他特別狠，對于工程了解得比監理還多，什么犄角旮旯都看過了，列出一長串的大大小小瑕疵，有些結構件的名字夏溪都沒有聽說過！

    至于清單，數量、單價偏高也是一種常態——誰不想多賺點？可是到了法庭，這些賬便全都可以一筆筆算。

    夏溪覺得，尹律師……不愧是尹律師。一次庭審當中，自己奮起反擊、咄咄逼人，尹律師的抗辯卻較無力，國祥急于咬住天發一方，于是將主要精力放在天發身上，想著最好能由天發支付，最差也有上城保底，看見上城那樣心里還挺高興，于是二次、三次庭審里邊主要對付夏溪來著，沒有想到尹律師在拿到鑒定結果以后卻是忽然換了嘴臉！

    沒想……尹千秋露出獠牙，天發、上城兩家并未互相甩鍋，而國祥律師以一敵二，精力有限，分身乏力，于是劇本并沒有如原先預想的走！在國祥律師心中，天發、上城他們肯定彼此指責，最后總能抓到一家支付4800萬，并沒考慮“天發上城哥倆兒好，全都認為國祥有錯”這個可能！

    只是，夏溪認為，對尹律師來說，還不足夠。

    按目前的證據，上城依然很難完全甩掉4800萬！

    滿打滿算，也只能少付2400萬。

    夏溪知道，如果聯合國祥一起針對天發，上城是有可能一分錢都不出的?。。?/br>
    尹千秋，尹律師，選擇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方向。他已經在這個方向竭盡所能，達到了其他律師達不到的驚人效果，可是，畢竟先天受限，遠遠沒有“甩鍋”來得容易。

    尹律師——

    夏溪想：這事，真與自己有關系嗎？

    因為案件復雜，中午需要休庭。

    在休庭期間，尹千秋很謹慎小心，沒有主動邀請夏溪吃飯敘舊，也沒有留下翻看資料臨陣磨槍，而是拿著文件、走出法院，獨自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