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
趙琮再笑。 只是這笑聲愈發寒涼,直涼到心底,再躥至腦中。 邵宜立刻跪到地上。 趙琮手搭著矮桌,沉默不語,加起來活了這么多年,他是頭一回見到這么不自量力之人。易漁這人,文采有,心眼也有,財富更是有,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專做自不量力之事? 自不量力本也無礙,可易漁偏偏跟他自不量力,當他趙琮,當這天子是隨便任人哄的? 易漁是聰明,僅見過幾回,便能看出趙宗寧性子急,聽到這樣的事怕是也不來及仔細考慮就要追究個答案出來的。可是易漁也實在惡心,連趙宗寧都敢利用。 這般一說,他想到當初的于大人,他問道:“你可還記得當時的于大人?與小十一同一個屋子當差的那位。” “記得,當時臣還去調查了此人。于大人家世清白,為人小心謹慎,還真查不出任何差錯來。陛下問過一次便忘了,這回臣順帶又是一查,易漁剛回開封沒多久,曾邀請于大人去吃過好幾回酒,那家酒樓,偏巧正是陳御史常愛去的那家。” “易漁的心機全都用在這些事情上頭了。” 邵宜點頭贊同,腦袋瓜決定一切,易漁連環利用那么多人,若不深查,還真查不到他頭上。 “陛下,易漁怕也有些慌,這回才會行得如此蠢。” 可不是蠢,竟敢派人攔寶寧公主。 趙琮再問:“昨兒在城門那處查得如何?” “昨夜那般打扮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位是女扮男裝者,另兩位——” “有一個是易漁吧?” “是!” 趙琮嘆氣。 不是因為無奈,也不是因為生氣。 他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好牌打爛,說的就是易漁。 “連秀才這些日子可好?” “好著呢,他帶來的書幾乎都賣光了。”邵宜笑著說,“易漁這些日子慌了神,否則怕是早能察覺到京中多了這么一個人。” “改天,朕見這位連秀才一面。” “臣會安排妥當。” “易漁的那個小廝,你與之聯絡上,待朕見了連秀才——”趙琮只說一半。 邵宜卻明白,見了連秀才,這位易狀元也就到頭了。 趙琮晚上回到福寧殿,沒瞧見趙世碂,一問,他在側殿呢。 趙琮也來不及換衣裳,直接就往側殿去。沒人攔他,他走進殿中,找了會兒沒找著,便往書房走去,趙世碂果然在。 “干什么呢?”趙琮邊走邊問。 趙世碂實際在潤色送給趙琮的畫,但這暫時是要保密的,他輕手抽出下面的幾張紙,蓋住那張畫像,笑道:“在練字兒。” 書桌上有許多書壘著,礙著了視線,趙琮還當真沒瞧見這個小動作,走到書桌旁看他寫的字,與自己的字跡一模一樣。 趙世碂解釋道:“剛進宮時,陛下教我的,想起來總要寫一寫。” 趙世碂這樣在意他,趙琮心里頭很高興。他還拿起來認真看了會兒,說道:“果真還是一模一樣的。只是朕的字寫得實在有些一般,你的字才好看。” 趙琮的字有些過于端正,興許每個人都是越沒有什么,便會越惦記著什么,趙琮也不例外。他很喜歡趙世碂的字,狂妄中帶著幾分凜然,筆起時瀟灑,落筆時又總能帶回來,比他的字有意思多了。 他兩輩子都不能隨性而活,字也是如此。 而于趙世碂而言,同理,趙世碂認真道:“我更喜愛陛下的字。” 趙琮笑出聲來,放下紙張,叫他一同去用晚膳。兩人拉著手,往正殿走,邊走邊說話,趙世碂想要討好趙宗寧,想送她些禮物,趙琮直接就笑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以靜制動才好。你這么一送,加上先前你送的那些禮,她就要開始翻舊賬了。” 趙世碂跟著笑,心中卻道,定是要繼續送禮的。趙宗寧其實很簡單,對她好,她才會對你好。 “明日她要進宮的,你可離她遠些,別又吵起來。正巧張榜之后,禮部事兒也多,你繼續去幫著。” 趙世碂能察覺到,趙琮想要讓他辦正事兒了,不再放他混沌度日,他本想拒絕,可想了想,趙琮高興就好。正巧他也得出宮去問問那位連姓秀才與易漁的事兒。去六部,便去吧。 他痛快應下。 用晚膳前,錢月默派人來送湯。 趙世碂見飄書面上高興,打趣道:“今兒你們娘子怎的這般高興?” 飄書心想,她們娘子能不高興么?昨晚哭著回來的,今兒公主府的澈夏jiejie送了東西過來,立馬打起精神,從床上起來,親自洗手給陛下燉湯。但這話她不能說,她放下食盒,又從身后兩位小宮女的手中接過一個小木盒,遞到他面前,笑道:“娘子給陛下、十一郎君又做了兩只荷包。” 趙世碂接過去,打開看了眼,又贊了幾句。 飄書走后,趙世碂放下盒子,回身正要與趙琮說話,卻見他盯著自己看,詫異道:“陛下?” 趙琮回神,笑著說:“用膳吧。” “嗯。”趙世碂給他盛湯,趙琮望著趙世碂的手又漸漸出神。他想,易漁是腦子的哪處出了問題,連趙世碂與錢月默都要編排? 而且易漁不過小知縣,又如何想到編排他們倆,定是宮中有人胡說八道。是誰胡說八道?還胡說八道地叫易漁給知道了。趙琮越想,越覺著易漁惡心。光想想這件事,都是對小十一的褻瀆。 他暗暗將這破事甩出腦袋。 翌日,趙宗寧進宮后,也不來福寧殿,她還不想見趙世碂。她直接去的崇政殿,等趙琮下朝后,立即與他說陌生男子的事。 趙琮也沒說真相,畢竟真相太過惡心,沒必要叫meimei知道。 他只說小十一與錢月默絕對清白,并問道:“你與小十一常吵架的,一時氣惱他,也是理所當然,淑妃,你也不信?” 趙宗寧不語。 “朕可聽說了,中秋那晚,你與她鬧矛盾啦?” 趙宗寧不好意思道:“我能與她有何矛盾?” “既沒矛盾,你去雪琉閣找她說說話。”趙琮覺著錢月默在宮里也不容易,趙宗寧性子太急,與錢月默交好是好事。 趙宗寧還有些不大樂意。 趙琮索性道:“朕早上可派人去她那處說了,說你要去的。” 趙宗寧痛苦地“啊”了一聲,她不是不想去,是她那日訓斥了錢月默,她不好意思去。她也覺著有些對不住錢月默,但她拉不下臉面來。但哥哥有命,她到底還是去了。 趙琮覺得好笑極了,她走了,趙琮還在笑。 再說秋闈時作弊的那四人,這會兒榜已放,到了處理的時候。 在大宋,但凡參加科考的學生,向來是十人結為一保,若有一人作弊,是要連坐的。趙琮親政后,將這個規定改了。 趙琮覺著這有些不太公平。 本來,科考為的就是公平,好叫寒門子弟還有些指望,也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讀書的好處。作弊一事,有了這個心,旁人如何阻攔?作弊的心也是自己生的,不是他人攛掇。有作弊之心的人,還管他人的死活? 十年寒窗苦,不該為他人的錯而葬送自己的前途。 但是改了這個規定,不代表要寬容對待作弊的人。實際上,趙琮對于作弊的人都是嚴懲不待的。 只是前頭兩次科考,錄用的人數少,參考的人數也有限,并無人作弊。 這一回,正到了嚴厲懲罰真正發揮作用的時候。 趙琮下令四名作弊考生的家中,三代以內,五服之中,任何人都不得參與科考,四人杖刑五十,其中一位作弊最嚴重的,還被流放到了福建鹽場去做役夫。這些都是書生,打了五十杖,人就已經不行了,更別提那位去福建的。 趙琮判得快,這事兒辦得更快,就在開封府衙門里頭打的,人人都能去看。 大家看得心“噗通噗通”直跳,都是些細皮嫩rou的書生,打完全部血淋淋。 圍看的百姓中,有人說官家心狠的。 也有人不屑啐道:“人家老實坐在里頭坐六天,絞盡腦汁地寫,就他們想些歪門邪道,還不能打?這可是天子腳下,是開封府,他們也敢!叫我說,官家英明著呢!” “就是!”有人附和,“先帝跟太祖那會兒,還連坐呢,慘不慘?這樣的官家,你們還說!” 又有人反對,說到后頭,差點沒吵起來。 直到衙門里頭的人看不下去了,派人出來,才制止了這些。 但經過這事兒,人人都知道,宮中官家果然是極厭惡作弊一事的。除此之外,無疑也給其余的考生敲了很響的一鐘。 易漁這些日子倒是春風滿面,他得吏部朱大人賞識,這兩日都是跟在朱大人身后。 離陛下的生辰也就沒幾天了,朱大人帶他去見各地的進奏官。 朱大人說道:“瑞慶節將到,各處地方上免不了要獻上祥瑞,我帶你去瞧瞧這些進奏官。” 易漁自然應下,心中更是覺得自己升官妥得很。 與各地進奏官說話時,有人向朱大人打聽秋闈作弊一事。進奏官是各地置在京中的官員,這位進奏官是海州所置,恰巧他們海州也有人作弊,他就探探陛下的意思,好叫海州知州心中也有點數。 朱大人便將京中事好一通說,格外強調道:“陛下極其厭惡這些不平之事,你是知道的。” “是是是,下官常在京中待,自是知道。”進奏官說罷,想給朱大人塞些禮。 朱大人正色:“陛下除了厭惡作弊之事,還厭惡什么,你難道不知?” 進奏官訕訕收手。 陛下厭惡貪污受賄啊。 易漁跟在他們身后,不敢多話,腦中卻轉得很快。 第190章 “十一郎君不想讓我活,我就干脆死在他家門前!” 四名作弊的學生剛打過一輪, 開封府衙門前看熱鬧的百姓們還沒都散盡呢, 城中又鬧出一件大事來。 且這事發生在趙世碂的家,也就是如今的趙府門前。 打完作弊學生的次日, 破曉之時, 小攤販擔著扁擔、趕著牛車來來回回, 整個街市初醒,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 衣衫襤褸地被位年輕小廝扶著, 跪在趙府門口,以一聲嚎啕大哭正式開啟了這一日。 趙府臨近御街, 臨近皇宮, 位子再好不過, 本就是個人多的地方。 趙世碂是陛下的侄兒,是下一任皇帝,是無數人想要攀附的存在。就在他的家門口,這么一哭, 立馬吸引足了人來觀看。 幾乎同時, 趙府的門房與下人便聞聲而出, 欲將人趕走。 老者卻扒著地上石板,額頭猛地叩地,留下一塊血跡,他也不起身,只是哭著疊聲求道“十一郎君放我一條活路”。 門房氣急,但是已有越來越多的人圍來, 他害怕礙著他們郎君的面子,不敢動粗,盡量平靜,叱道:“你這老頭造的什么謠?!這可是大清早,過幾日便是瑞慶節,東京城中哪里容得到你犯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