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錢月默嘆氣,只是不知這一回,陛下是否能再如五年前那般,即便不笑也如春天的微風,若笑,那就是湖面被風掠過的輕微漣漪,蕩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她其實當真想念五年前的陛下。 這五年,陛下撐得也不易,公主到底是女兒家,有些事情并不能親力親為。也得有人來幫幫陛下才是。 她收起心思,走進了崇政殿。 第91章 “我錯了。” 五年不長不短, 但凡人, 都有變化。 錢月默的變化其實也不小,這五年, 后宮之事皆是她管。陛下不喜太后, 她往常也并不常往寶慈殿去。她的性子雖還清清雅雅的, 但因管事,行事也比往日多了許多威嚴。有幾回真與孫太后對上了, 她還真的從未落過下風。 孫太后來或不來, 她也沒什么好在意的。 她進來后與趙世碂見了禮,兩人便未再說話, 只是坐著。 只不過趙世碂坐在床邊, 她坐在一旁的榻上。趙世碂當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趙琮看, 錢月默這心中的奇怪感便越生越多。 而正如他們倆都料到的那般,孫太后自然是不愿過來的。 趙世碂冷冷一笑,錢月默暗道:就是這種笑容!與當年一個樣兒! 若不是趙琮正昏迷,趙世碂定要親自去寶慈殿的, 再殺幾個人嚇嚇孫太后也無妨。趙琮如今雖有威嚴, 到底溫和, 從來少殺人。孫太后便是被慣的,要是多在她殿中殺上幾個人,她還敢這般? 他聽福祿那般說,便道:“據聞忠孝伯與夫人,如今住在洛陽?” “是。”福祿應聲。 “他的女兒在宮中氣暈陛下,愧對萬民, 他作為父親脫不了干系。即刻命他們回京!” “……”福祿不敢應下來。 如今的陛下不是當年的陛下了,其他事他們能應,但這等事兒,他們還真不敢輕易應下來。他是陛下的貼身太監,有些話,陛下也跟他說起過。陛下總說“觸底反彈”這四個字兒,斬草除根也得看清楚時機。而對于忠孝伯府,陛下便說,如今根本不是什么好時機。 雖說孫家的確糊涂,陛下醒來興許另有其他計劃,但此時,他真不敢應。 趙世碂在杭州,手底下一群從前的鹽戶,后來的山賊,如今的私兵給他用,為他辦事,他早已習慣大手一揮做那領導之人。更何況,他上輩子便是帶兵打仗,還做皇帝的。他習慣了這作風。 等他看到福祿面上的猶豫,他才有些回神,奇怪的是,他倒也不氣憤,反而還挺高興。這說明,趙琮真的已是個有威嚴的皇帝。 他要說話,錢月默忽然小聲驚呼:“陛下醒了!” 他立刻回頭,看向床上。 趙琮緩慢睜開眼睛,眼前還有些迷糊。 他先是聽到錢月默的聲音:“陛下?” 后又是福祿的聲音:“陛下,染陶jiejie去御藥局熬藥了,稍后便來!” 聽到“藥”字,他才記起,他似乎吐了許多血,又暈了過去。 他為何吐血? 他的頭再度疼起來,他真是一點兒也不愿想起那些事。 頭雖疼,眼前卻越來越清晰,他終究還是看清了面前的人。 除了錢月默與福祿那兩張早已熟悉的臉之外,又多了一張臉。 這張臉,熟悉,卻又陌生。 這張臉上交織了太多的神情,殷切、忐忑、緊張,興奮。 趙琮卻差點再吐出血來,他不由咳了幾聲,福祿立即去倒來溫水,輕聲道:“陛下,小的伺候您進一點兒水。” 趙琮卻是盯著那張臉。 五年不見。 五年原本有多難熬,此時他就有多么想回到知道真相的前一刻。 趙琮伸手,想撐床坐起來,錢月默趕緊上前扶起他。自始至終,趙琮都在緊盯著趙世碂看。 趙世碂原本心中的確是紛雜交織著各種情緒,如趙琮看到的那般,殷切、忐忑、緊張與興奮皆有。可看到趙琮這樣的神色時,他的手腳不知不覺就有些涼。他雖然還不知道到底為了什么,可是這樣的趙琮讓他心慌。 趙琮,似乎很厭惡他? 可是為什么要厭惡他? 僅僅因為他當初騙他,裝死離開了這里? 趙琮不該是這樣心狠之人啊。 趙世碂早知道,只要遇到趙琮,他便會完完全全變作另外一個人。可此刻,他也沒想到他會變得連他自己都忘了去在意這些變化。 他甚至有些害怕。 他的心神似乎已被趙琮所控制。 他更不知趙琮開口將要說什么。 可趙琮已經撐著坐了起來,他依然緊盯著面前的趙世碂。 這個人不是他的小十一,又或者,從來就沒有過他的小十一。 所謂的小十一,也只不過是這個人裝來騙他。 趙琮甚至已懶得去想,為何醒來,他人便在此處。他都能把信鴿直接傳到福寧殿,又有什么是他辦不到的?!他都能將他趙琮耍得團團轉,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面前的人,可長得真好看。 十一歲的時候,就惹得宮女們天天偷看他、圍著他。如今的他,甚至好看到令人眼花。 可是漂亮的東西,全是會吃人的。 漂亮的東西,全是有毒的。 趙琮心中一痛,嘴角又溢出一絲血。 福祿嚇壞了,立即道:“陛下!”他說罷,就要轉身叫御醫。 趙琮拉住他的手,福祿焦急:“陛下!小的去叫御醫啊!” 趙琮自己擦去嘴角的血,輕聲道:“你們出去,他留下。” “陛下……您好歹讓御醫再看一眼吧。”錢月默也急。 “朕無礙。退下。” 同樣的,趙琮未指明“他”是誰,但他們都知道。 福祿與錢月默均不敢不聽他的話,此刻的陛下十分駭人,病中醒來,臉色蒼白,眼睛亮得很,嘴角一抹鮮血,雖說刺目,卻也莫名地炫目。 趙琮的威嚴很足,他們倆到底退了出去。 隨后便是一片安靜。 趙世碂突然就不敢看趙琮,他低頭,想了片刻,抬頭道:“我——”他不知該繼續說什么,趙琮卻看著他,一副等他說話的模樣。他到底又道,“我被人救了,我跟我娘怕被他們找到,一直沒回來。我們住在海州,我娘當時管著王府后院,身上有些銀子,才能過下去。我——”這是他已想好的說辭,卻突然說不下去。 因他抬頭時,看到了趙琮嘲諷的目光。 趙琮知道他騙他。 可是要他如何說出真話?! 說他重生而來? 說他當初就是進宮搶皇位? 說他當初就等著趙琮死?! 他不能那樣說,他一輩子都不能那樣說,否則趙琮一輩子都會厭惡他,這輩子趙琮也再不會信他。 他寧可再用一百個謊言去圓起那個最初的謊言,也不愿意用這個最初的、最大的謊言去令趙琮傷心。 錯在他,不能讓趙琮平白被牽扯進來。 趙世碂被趙琮看得越慌亂,心中卻也越清明。他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即便死了也不能說。 趙琮看到他這副樣子,心中滿是難受。 到這個時候還不愿意說實話。 他難受得很,心里面疼,他靠在引枕上,急躁與氣急之間,不由又吐出些血。趙世碂顫抖著手,慌忙上前要去擦他嘴角的血,可他的手還未碰到趙琮的臉,趙琮便一把打開他的手。 趙世碂有些委屈,他也恍惚,他當年走得到底對不對? 若對的話,為何現在又走回原點,他還是自己回到了這里,還惹得趙琮這般氣他。 可若是不對,當初他就已經完完全全被趙琮改造成了另一個人。 他不愿意。 但無論對不對,此時的他,只希望趙琮別氣他。 而趙琮此時終于開口,可他一開口,趙世碂便僵住了身子。 因為趙琮問他:“你和吉祥,是何關系。” 趙琮的聲音極小,且虛弱, 但趙世碂清清楚楚地都聽到了耳中。 他說不出話來。 趙琮笑:“你騙我。” 趙琮甚至連“朕”都沒說,不自覺地就說了“我”。 趙琮再笑:“你從一開始就騙我。” 趙世碂壓根不敢抬頭去看他。他不知道趙琮到底知道多少,他不敢問。 趙琮歇了口氣,又道:“你既然騙我,為何還要回來,為何不騙我一輩子?!”他的聲音已漸漸變大。 趙世碂依然低著頭。 “既然死了,就一輩子別回來!就一輩子死在外面!”趙琮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些哭腔。上輩子被騙,這輩子還是被騙。為何每個他真心對待的人,都騙了他?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對,活該用真心換取欺騙? 趙世碂這才慌忙抬頭,立即道:“我沒有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