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她一身白地進來, 就瞧見床邊那個一身黑的。 一身黑的那個還在說著話, 聽到她進來,抬頭看她一眼,便繼續問話:“除此之外,還有哪處不妥?” 從前的白大夫,如今還是御醫的頭兒,汗涔涔地說道:“陛下勤于政事, 雖一直調養著,身子卻總有些虛,今日因怒急攻心才這般,其他并無大礙。待下官為陛下施針,醒來喝了湯藥即可。” 趙宗寧剛要開口,趙世碂已先道:“竟還要施針?!”他的臉色不由便更陰。 白大夫也不敢擦汗,小心翼翼道:“陛下喝藥要緊,總要先醒來。” “那還不快去!”趙宗寧這時終于逮著機會開口。 “是是是!公主!”白大夫說罷,便爬起來,洗了手,上前施針。 這般,趙世碂才舍得從床上起身,將位子讓給白大夫。他雖起身,卻還是盯著床上躺著的趙琮看。 元宵那日,終究是月下看人,也是燈下看人,與這樣面對面地看,其實又是不同的。五年前,趙琮已是十六歲,相貌已定,多年以后的如今,趙琮的臉其實與往日并無太多不同,甚至就連病中的蒼白臉色都與當初一樣。 可趙世碂知道,終究有些東西是變了。 這五年趙琮是如何當皇帝的,天下人皆知,他雖身在杭州,無法親眼見證。卻也能看邸報,能聽人們之言,趙琮已是皇帝,且是真正的皇帝。趙琮有智慧,也有謀略,若不是當初鬧蝗災,怕是如今大宋將會更好。 但即便蝗災,趙琮也能處理得那樣好,連他都佩服。 當初有許多讀書人都夸贊宮中官家的,贊他初親政時,便已下令在開封府及京東一帶挖池塘,多種綠植。可見趙琮早已思慮到這一點。除開蝗災的處理,趙琮這些年做的事當真多了去。 據聞就連西夏的皇子都來討好他,去歲,大宋更與西夏重新簽訂了條約。這個新條約,還是趙琮親自與使官談的。如今大宋的馬匹,有七成皆是來自于西夏,且趙琮下令,新運來的馬匹,并不急著分派至軍中,全部歸到河中地區,先在當地養上一陣,半年之后再慢慢分配。 如今謝文睿就在永興軍路,正負責此事。 人人都知道,西夏的馬也好,遼國的馬也好,一到大宋立刻就變了似的。 其實上輩子的時候,他已想到水土不服這個問題,但當時匆忙,根本來不及行這般舉措。如今還是平和時期,趙琮卻能這般做,又沒人教他,趙世碂是很佩服的。 而且西夏和遼國的人精明得很,送來的馬匹從來都是下等的。 趙世碂雖見不到,卻相信,按趙琮的本事,如今西夏送來的馬匹,一定不再是下等品種。 除了馬匹之外,再說鹽,那更是能說上許多。趙世碂有時也不禁想,趙琮腦中到底是如何生出那么多辦法來的?決計不可能是趙宗寧教的,趙宗寧遠不如他。 越想,他就越明白,他們當初都被趙琮給騙了。 也正是如此,趙琮早已不需要他,趙琮自己已足夠強悍,他愈發覺得沒有回來的必要。況且,趙琮其實是這般聰明,他真不知該如何圓過那么多的謊話。再想到這五年間,經常做的那些夢,他的眉頭便越蹙越緊。 “公主,小郎——”白大夫施好針,回身,一看趙宗寧看他的眼神,沒敢叫出來,只道,“下官已為陛下施針,半個時辰后,陛下將醒來。” 趙宗寧點頭,并揮手:“下去吧,外頭候著,有事我自會叫你。” 白大夫行禮,帶著人出去。趙宗寧又看染陶:“jiejie,你們也下去。” 染陶擔憂地看了看趙世碂,趙世碂卻還是盯著趙琮看,恍若未聞,趙宗寧冷笑。染陶到底行了一禮,拉著福祿一同走了出去。 這般,內室中又僅有他們三人。 趙宗寧從袖中抽出鞭子,在手上掂了幾下,繞著趙世碂走了一圈,笑道:“這位郎君是誰啊?” 趙世碂依然盯著趙琮看,未說話。 趙宗寧“哼”了一聲,又笑:“瞧起來倒是眼熟得很哪。” 趙世碂回身看她,面無表情:“是我。” 趙宗寧反倒被他噎住,旋即冷笑:“死而復生?”趙宗寧對于趙世碂的懷疑當真早就消失殆盡了,她也真的以為趙世碂早已死了。可一個早就死了的人,突然光明正大出現在你的面前,還是在這樣的時候,趙宗寧如何不懷疑? 她現在對趙世碂的一切都充滿了懷疑。 趙世碂這五年間到底在何處?當初的他到底是被害,還是如何?趙世碂為何又會回來?為何這么清楚地知曉宮中之事? 她也是得惠郡王告訴才知曉,即便這般,她已是除二哥之外,最快知道哥哥氣吐血暈過去的人! 可竟然還快不過趙世碂! 這個人身上處處都是謎! 他突然出現,究竟想要做什么?! 趙宗寧眼中也布滿陰郁,盯著面前的他看。 趙世碂倒突然平靜下來,他走進宮門,就已經做好打算,被懷疑免不了。這些都是他自愿,但是他人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只要對趙琮負責便好,只要趙琮愿意信他,他也自有話給趙琮交代。 趙宗寧見他不說話,更氣:“回頭我定要將今日放你進來的人好好抽上一頓!你身上處處詭異,實在不是善類!” “你我非要在他病著的時候吵?”趙世碂無奈。 趙宗寧更氣,當年哥哥落水時,他便這么說過,如今還來教訓她! 她為何要吵?還不是因為他!她眉頭一挑,還要再開口,外頭澈夏小聲道:“公主——” “什么事?”她回頭。 澈夏走進來,看著趙世碂有些猶豫,沒說出口。 趙宗寧一揮手:“你說!” 倒也奇怪,她雖討厭趙世碂,但的確直到此刻,不知不覺間,也未將他當作外人。她自己興許感受不到,趙世碂卻看得出來,不由又看了她一眼。 “公主,孫家接了太后的旨意,在鬧呢!” “如何鬧?”趙宗寧冷笑。 “非說是太后賜的婚,要抬上聘禮來咱們公主府!”澈夏氣得狠,說出來的話也是咬牙切齒。 趙宗寧如聽到大笑話一般笑了起來。 趙世碂這時倒說了一句:“如今什么東西都能肖想天鵝rou。” “這還算是人話!”趙宗寧瞪了他一眼,將鞭子收起來,“我先去處理了孫家那幫蠢貨,你的賬,留著慢慢算。再過半個時辰哥哥將醒來,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你莫要與哥哥說我去出氣的事。” “我自知道。” “哼!你先想想如何跟哥哥說罷!” 趙宗寧說完,便瀟灑地抬腳走出內室。 她倒不是放過了趙世碂,只是事情總有個輕緩急重,孫家實在太礙眼。她倒不怕真有人逼她,只是厭煩得很。她好歹是公主,即便不在意外人之言,這樣丟人的消息,總歸令她氣憤,也丟哥哥的臉。且她的名字,又怎能與孫家那個渣滓被人共提? 更何況,孫家還將哥哥氣成這樣。 趙世碂身上的謎,她總會一個個解開的。 他既然有膽子回來,就得接受她的扒皮。 這一回,哥哥再怎么攔著,她也不依!更何況,如今的哥哥早已不是當年的哥哥,看趙世碂怎么解釋去! 外頭的官員見她出來,起身紛紛行禮:“見過公主!” 方才她來得急,也未與這些個官員見禮,此時說了句“起身”,她就要匆匆出去。卻在收回視線時,瞄到了一個陌生身影,她便道:“這位是誰?怎的從未見過。” 易漁頓了頓,起身作揖道:“公主,下官易漁。” 趙宗寧想了想,原來是三年前被哥哥派去揚州的那個狀元郎,更是曾被她道過“陰險”之人。三年前,她還未及笄,也未參與進政事當中,等她參與進來,此人已走。因而,她從未見過他。 據聞倒是個十分俊俏的。 趙宗寧喜歡顏色好的,便道:“你抬頭,本公主看看。” 易漁便抬頭,大方看她。 趙宗寧道:“狀元郎果真俊俏得很。”說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紛紛怪異地看向易漁。畢竟人人都知道寶寧公主十三歲的時候,便成日里念叨著要養面首。公主雖還未大婚,但的確是喜好那些顏色好的男子,她府中甚至是養了一個戲班子的。 如今公主當面夸這位易大人俊俏,這…… 易漁倒十分鎮定,早聽聞公主喜歡扮作兒郎,今日總算是得以見到。只是公主原來和陛下長得并不相似,甚至格外不同。 趙宗寧來時是從西華門進的,因而沒碰上錢月默。此時一路往宮外急走,倒是與她碰了個正著。 錢月默一見她,立刻著急叫她:“公主!” 趙宗寧已走過,回身看她:“淑妃娘子?怎的了?” 錢月默囁嚅一番,小聲道:“孫……” 趙宗寧笑:“你也知道了?” “公主!這可如何是好!”錢月默立即上前,抬頭著急地問。 “如何是好?孫太后算什么?那紙早已被我撕爛!本公主的婚事,只有哥哥和我自己能做主!” 錢月默循規蹈矩多年,如今聽趙宗寧這般說,也有些傻眼,原來太后傳出去的旨意,還能給撕了? 趙宗寧如今往后宮走得不多,也不總是見錢月默。今日見錢月默這般關心她,這個時候,倒是難得露出一點笑意:“多謝淑妃娘子的關心。” 錢月默臉一紅:“沒,沒有……” “唉。”她又嘆氣,“你快去崇政殿吧,哥哥已施針,半個時辰便能醒,其他人我信不過,只信你。我處理好宮外之事再來。” “好!”錢月默點頭。 趙宗寧扯了扯嘴角,轉身離去,澈夏跟著她,往她身上披大披風。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 飄書輕聲道:“早就聽聞公主愛扮作兒郎,今日總算得以瞧見,當真是好看。” 錢月默點點頭,又瞇虛著眼睛看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到趙宗寧的身影,她才回身去崇政殿。 她剛要進崇政殿的門,福祿正出來,見著她,行禮道:“見過娘子。” “快起來,你這是要去何處?” “小郎君道,陛下身系萬民,當真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兒。如今太后氣暈咱們陛下,那就是愧對萬民,愧對天下,得過來給陛下賠不是,也得去宣德樓上給大宋萬民賠不是。” “……”錢月默沉默,這的確是那位小郎君能說出來的話。 福祿也不敢耽擱:“娘子,小的這就去了,小郎君也正找您呢,您快進去吧。” “你快去吧。” “是。”福祿帶上后頭的小太監,往右拐彎而去。 錢月默卻突然有種不真實感。 似乎時光又回到五年前的某個時刻,似乎這五年間沒有任何不同。 五年前便是這位小郎君將孫太后氣暈過去,還在她殿中殺人。如今也是他,說出這么些大道理,引出這么一番誰都想不到的話。 這位小郎君也沒做什么,僅這么一句話,似乎就宣告大家: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