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榮清公主的聲音恬靜中帶著一絲難堪,鳳眸含愁,淡淡的從跪在腳邊的女子身上掃過,心里生出了一絲酸澀。 明明自己才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在愛情面前,卻比一個婢女還可憐。 “隨我一起去李府看看他,他……一直念著你。” 艱難的說出這句話,榮清將臉微微撇開,不讓人看到她臉上的無奈與傷痛。 蘇流螢捕捉到了她尾音里抑止不住的顫抖,心也跟著顫栗起來—— 難道,過去這么多天,李修的病情還是不見好嗎?還是,公主親自侍疾,他還是固執的不肯進藥? 到了此時,蘇流螢擔心多日的心瞬間凌亂起來,那里還顧得了其他,一心只想著能見到李修,勸解他,讓他活下命來。 榮清身邊的婢女青杏上來扶蘇流螢進轎,被她避開。 蘇流螢垂眸道:“公主,婢女跟在轎輦后面走就好。” 聞言,榮清公主回頭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我的轎輦,你當初也坐過的。何時,咱們之間竟生份了。” 四年前,初入京城的蘇流螢結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榮清,她也是她惟一的朋友。兩人年齡相仿,興趣相投。在蘇流螢在云夢臺大放異彩的那日,榮清正是用她的轎輦接她入宮將她介紹給了樓皇后,又親自用她的轎輦送她回家…… 可是,那時她雖然身份不及榮清,好歹也是官家之女,但如今…… 蘇流螢唇角也溢出了一絲苦笑,淡淡道:“之前是奴婢不懂規矩,行事魯莽,冒犯了公主。如今,自知身份有別,不敢再造次。” 說罷,起身站在了青杏的身后。 榮清還想再說什么,但看了眼四周的宮人,終是咽下嘴里的話。 一行人趕到李府,李尚書與尚書夫人已在門口恭迎多時,夫妻二人見了嫡公主都是滿心的歡喜,卻在看在跟在榮清后面的蘇流螢時,瞬間黑了臉色。 尚書夫人吳氏不敢相信的看著出現在自家門口的蘇流螢,震驚到連話都說不出來。而李尚書卻是氣哼了一聲,別開臉不去理她。 即便如此,蘇流螢上前還是按著晚輩的禮數給兩位見禮。 吳氏回過神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榮清公主,臉上神色變了幾變,下一秒卻是讓下人將蘇流螢轟出去。 “你來這里干什么,我們李家早已與你們蘇家沒了關系。婚也退了,修兒不會再娶你,你死了心吧。” 說完,吳氏又慌亂的對榮清公主道:“公主明鑒,臣婦絕對不會讓她進門的,臣婦馬上就讓人攆她出去……” “夫人,是我讓她來的。” 榮清公主攔下吳氏的話,嘆氣道:“李大人一直不肯服藥,如今命在旦夕,希望她能勸動他。” 想著奄奄一息的兒子,尚書夫婦倆終是聽從了榮清的話,放蘇流螢進府。 再入李府,蘇流螢恍若隔世。 進到李修的院子,臨近內室的門檻,吳氏還是忍不住出手攔下了蘇流螢,只讓榮清公主進去。 雖然她才是李家名正言順的未來兒媳,此刻守在李修床畔的人也應該是她,可是,事態炎涼,從蘇家家敗的那一刻開始,曾經對她贊不絕口的未來公婆,不但在她家遇難時不出手相助,還著急撇清關系,任由她孤苦可憐的在李府門口跪了一宿…… 隔著山水雕花屏風,蘇流螢終是看到了李修的樣子—— 他清俊的面容早已病得脫了形,面容慘白,眉眼深凹,嘴唇也失去血色…… 心口鉆心的痛,蘇流螢咬牙忍住眼淚,睛眼再也舍不得離開床榻上的人影。 榮清坐在李修的身邊,一邊細心的向昨晚值夜的丫鬟打聽李修夜里的狀況,一邊接過熬好的湯藥親自執勺喂李修。 李修并不知道蘇流螢來了,他睜眼看了一眼榮清,又默默的斂下眼瞼,任由榮清如何輕言細語的勸說,只是閉眼靜靜躺著。 榮清執意執勺將湯藥送到他嘴邊,可是他咬緊牙關,藥汁一滴沒進嘴,順著嘴角往下淌。 一邊拿著帕子替他擦嘴角,榮清忍不住哭了起來,終是開口悲聲道:“是不是讓你見了流螢,你就肯吃藥了?” 李修初初病倒時,也聽聞了寧貴妃一行遇刺的事,當時他就要爬起身去找蘇流螢,卻被李尚書關了起來。 后來,他一直在病中懇求父母讓他再見見蘇流螢。可是,尚書夫婦早已做好與皇家結親家的準備,避著蘇流螢還來不及,那里會將她往自己兒子面前送。 如今聽到榮清公主的話,已多日沒開口說話的李修吃力的翕動干澀的嘴唇,嘲諷的苦笑道:“你們不會讓我見她的,都是騙我。” “不,我那里舍得騙你,只要你答應好好吃藥,我馬上讓她來見你。” 說完,榮清回頭看向門外,咬牙顫聲道:“你……進來吧!” 順著榮清公主的目光,李修終是看到了門口的蘇流螢。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李修眼眶紅了。而蘇流螢再也抑止不住心里的悲痛,一步快一步的向他走去,淚如雨下。 “流螢……” 簡單的一句呼喚攜帶著李修無限的深情。不等她走近,他已等不及的從床上爬起身,卻力有不支,堪堪坐起身,已頭暈目眩的跌下。 看他倒下,坐在他身邊的榮清公主一聲驚呼,連忙讓宮里帶出的太醫上前為他查看。 然而李修卻根本不在乎這些,推開太醫,一把握緊蘇流螢的手,再也不放開。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握住蘇流螢,生怕一松手她就像四年前那樣不見了,也只有這握著她的手,他才相信真的是她來了…… 手被握得生痛,看著他病得憔悴不成人形的樣子,蘇流螢疼心道:“你這是何必?再怎么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相拼的……” 李修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同她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歡喜的看著她,一刻都舍不得移開眼睛。 “流螢,我知道你那日同我說的話都是假的……你是有苦衷的,我都明白……此生,若不能娶你為妻,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李修的話,讓一旁的榮清公主臉色一白,吳氏與李尚書也老臉變色。 蘇流螢的心里一片苦澀,卻攔住李修下面的話,輕聲道:“先喝藥再說吧。” 她拿起榮清公主放置在一旁的藥湯,摸著碗底還有熱度,于是拿起勺子喂他喝。 李修這次卻沒有拒絕,一手接過她手中的藥碗喝了,另一只始終握緊她的手不愿意放開,漠然道:“大家都散了吧,有流螢陪著我就好。” 他擺明下逐客令讓榮清她們離開,好同蘇流螢單獨相處。 榮清眼眶一紅,哽著咽喉顫聲道:“李大人好好保重身體。”愴然離開。 尚書夫婦陪榮清公主出去,屋內的其他人都退下,只剩下了李修與蘇流螢。 病了太久,剛剛一下子說了那么多話,李修早已沒了力氣再開口,只是握著蘇流螢手,靜靜的看著她滿足的笑著。 蘇流螢也沒開口,靜謐的時光里,兩人就這樣靜靜相依,千言萬語都抵不過此刻一個深情的對望…… 歇息一會兒,再加上喝了藥,李修精神好了一點,指著書桌后的半面墻壁對她寵溺笑道:“你去看看你不在的四年里,我都畫了什么?拉開紗簾就可以了。” 墻壁外表朦著一層青紗,遮住了里面的畫作。蘇流螢依言過去,輕輕一扯,青紗垂下,露出了一墻的畫作來。 蘇流螢抬頭看去,卻瞬間被震驚住了—— 偌大的一面墻壁上,掛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畫像,可畫像上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她。 有她騎馬飛揚的樣子,有她俏皮搗蛋的樣子,還有她女扮男裝跟他一起出去玩的樣子…… 而墻壁的正中間最大的那副畫像,卻是她一身紅衣,在云夢臺上傾城一舞的模樣! 眼眶瞬間被打濕,看著曾經的自己,蘇流螢心口滯痛—— 這些年,她早已忘記了自己當初的模樣,也忘記過去那些肆意暢快的生活。 她如今的生活一片黑暗,像沉入深淵,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然而,李修的畫像,勾起了她美好的回憶,也勾起了她壓抑在心底對李修純真美好的愛情。 看著畫像上那個嬌羞送出手中竹笛的少女,蘇流螢死寂多年的心口涌起一絲甜蜜,那時的她,為了給他做竹笛,先是拜師學藝,再是連夜制作,手指被削掉皮也不覺得痛,只想著天一亮就送到他府上,看他開心歡笑的樣子…… 身后,李修的聲音傳來,“流螢,我知道你那日所說一切都是騙我的,我更不會相信你會與樓樾走到一起。你是怕你如今的身份連累到我,怕我嫌棄你……” “我怎么會嫌棄你!你是我李修此生見過最美好的女子,是我一生所愛。你都不知道在得知你還好好活著的消息,我有多么高興……” “我一定會娶你的,那怕失去如今的一切,我都甘愿。所以,你不要再有負擔,更不要說退婚的傻話好嗎?” 背對著李修的蘇流螢,早已哭成了淚人。她不敢回頭去看李修,不敢開口去回答他的請求,更不敢告訴他自己與他父親的約定…… 又喂李修喝過一次藥后,他終是沉沉睡去,天色暗下來,已是傍晚時分了。 將手從李修的手中抽出來,再細心的幫他將手攏進被褥里,那怕再不舍,她也得離開回宮了。 走出屋子,外面的大雪紛紛揚揚的下著,院子里鋪了厚厚一層積雪。 圍著帷幔的涼亭里飄著一陣陣茶香,小廝上前請蘇流螢過去,說是他家老爺有請。 蘇流螢全身一滯,該來的終是來了! ☆、第54章 七尺白布 涼亭里,刑部尚書李志一身山青色便服靜靜的端坐在茶桌前烹茶。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將手邊的一個錦盒往前一推,冷冷道:“這是你今天伺候我兒子的報酬。” 小廝上前拿起錦盒遞到蘇流螢的面前打開,里面五錠白銀刺痛她的眼睛。 她僵硬著身子一動沒動,翕動嘴唇艱難道:“沒想到在大人心里,你兒子就值這個數。” 李志執茶壺的手一頓。下一刻,手中茶壺緩緩放下,他終是抬頭看向了面前的女子,精明的眸光里寒戾之光閃過。 “我們李家是忠臣之家,不與通亂叛國的賣國賊同流合污。這個道理,四年前老夫就同你講過,所以,你與犬兒的婚事早在四年前就不做數了。” “今日,你勸下犬兒喝藥,老夫感激你,但卻不會欠你人情。這區區小數是你如今身價的報酬,卻不是我兒的。” 四年前李志還只是小小的刑部郎中,短短四年,卻是一路從郎中升遷至尚書,可謂平步青云,風光無限。再加了李修這些年的功績,李家從一個小小的官吏之家,變成了權勢滔天,炙手可熱的名門望族,成為各個勢力爭先拉攏的對象。 此刻的李志早已沒了當年和藹可親的長輩模樣,滿臉的冷決之情讓人心寒。 他冷冷拂袖,“拿了銀子就快走吧,明日、以后、都不用再來了,離修兒、離我們李家越遠越好!” 蘇流螢心里一片冰寒,面上嘲諷一笑,冷冷道:“我卻不知道李大人算盤算得這么清,既然如此,那當年我阿爹對你的袖袍之情,提攜之恩,大人要如何算清楚?” 聞言,李志面容微微一滯。下一刻,他眸光冷下去,起身走到蘇流螢身邊,冷冷笑道:“人死帳滅,老夫從不與死人計較。但——與活人的帳卻是要算清楚的。” 眸光冷冷從蘇流螢面上劃過,聲音冷冽刺骨—— “當年,你父親自盡獄中,連塊遮尸的白布都沒有,是你求著老夫借了你七尺白布。如今,既然你沒死在火場里活了下來,七尺白布的恩情你打算如何還與老夫?你可還記得你當年求老夫時都答應了什么?” 聞言,蘇流螢的心瞬間冷得比外面的冰雪還透骨。 從父親落獄到蘇家家破人亡,這四年前里,蘇流螢早已嘗盡人世間所有人情冷暖。可是,她還是低估了人性的殘酷與無情,更沒想到,被父親當成摯友的人,竟是連向亡友施舍一塊白布都耿耿于懷的要討回。 而那塊白布,卻是蘇流螢跪在他面前嗑了十個響頭,并答應與李修了斷一切感情才換來的。 那時的她,還只是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聽到阿爹的死訊,傷心悲痛的差點隨父親一起去了。而為了撇清關系,大伯叔父在父親入獄時已與她家斷絕關系,無一人出面,只有她一個人進牢房替阿爹收尸。 她年幼,什么都不懂,連白布都沒能替阿爹準備,身上所有的錢換了一輛板車后,也再沒錢買白布了。 可阿爹死相極慘,頭顱碎了,面目全非。她背著阿爹的尸體出牢門時,一路被人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