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渾渾噩噩的跟在眾人后面進到嫻吟宮里。 榮清公主從成年開始,就賜居于此,鑒于慧成帝對這位嫡長女的寵愛,嫻吟宮是整個后宮里數一數二精致奢華的宮殿,珍稀新鮮的東西都往這里送。 從前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聞嫻吟宮的奢華,今日親臨一見,才發現里面的精美遠遠超過外人的口述。 里面亭臺樓閣,假山水池,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經過精心的布置挑選,無不是精美奢華到極致。 宮里還有一方天然的溫泉,即便在這樣的三九寒冬里,溫泉里還飄浮著氤氳的熱氣,讓整個嫻吟宮都籠罩在一片淡薄的煙霧里,猶如仙境。 一路上管事姑姑都不忘殷殷叮囑,讓她們干活時小心,千萬不要弄壞嫻吟宮里的東西,那怕是里面一個花瓶都比她們的命金貴。 宴席設在后殿的東暖閣里,管事姑姑領著一部分人進閣布置桌椅陣設,而蘇流螢這些剛到司設局的生手,就被派到外間,負責將暖閣四周的梅樹上都掛上花燈。 剛下過大雪,暖閣四周的紅梅悉數綻開,裹著晶瑩的雪花,在花燈的映照下,就像冰雪雕出的冰花,晶瑩剔透。而榮清公主還別出心裁的在花燈里添上香料,燈火點燃后,芳香四溢。 和蘇流螢一起掛燈的小宮女們忍不住竊竊私語,都在說,榮清公主為了招待她未來的駙馬爺,真是花盡了心思。 蘇流螢默默的聽著旁人的議論,心口卻好比拿著鈍刀一下一下的剮著,痛不欲生。 她舉著長杈將一只花燈往梅枝上掛,手不聽使喚的打著哆嗦。寒風吹來,吹得枝頭的殘雪盡往樹下人的脖子里鉆,冰冷刺骨,更是將花燈和樹枝吹得直搖晃,蘇流螢試了幾次都掛不好。 站在一旁監工的嫻吟宮的宮女喝道:“你們動作都快點,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磨磨蹭蹭的,等客人來了,梅林還沒布置好,你們就等著領罰好了。” ‘叭嗒!”一團雪花迎面朝仰著頭的蘇流螢砸下來,她躲避不已,被砸得滿頭滿臉都是,還濺進眼睛里。 眼睛生痛,蘇流螢不由自主低頭去揉,手中的風燈一個沒注意,從高杈上掉下來,散成一片摔壞了。 不等蘇流螢擦凈眼睛抬起頭,一記響亮的耳光已清脆的落在了她的臉上。 “賤婢,你可知道,這些花燈都是公主殿下精心設置的,上面每個圖案都是公主殿下親自挑選出來,里面的奇楠香更是千金難得,一滴都比你一條命金貴!” 宮女指著地上的花燈對蘇流螢打罵個不停,聞訊趕出來的管事姑姑見了,二話不說喝令蘇流螢跪下賠罪,也是好一頓訓斥。 蘇流螢臉頰被打得腫起,頭發凌亂的披散下來。那宮女還不解恨,狠狠道:“好好去一邊跪著,別在這樹下擋道,若是嚇到了出來賞梅的貴人,要你的狗命。” 掌事姑姑見了,連忙一腳將她踢到墻角里,罵道:“還不好好謝謝姑娘饒命之命。” 蘇流螢一臉木然。不等她開口,暖閣有了響動,客人到場了。 嫻吟宮的宮女沒有功夫再教訓蘇流螢,眾人連忙趕到前面去伺候,留著蘇流螢一人跪在梅園的墻角邊。 蘇流螢遲疑片刻,終是直起身子,抬眸朝暖閣里看出。 時隔四年,她想看看心目中那道身影,是否還是原來的模樣…… 可是,從她這個地方根本看不清暖閣里的情形,心里窒痛的同時,忍不住自嘲道,就算讓你看到又怎樣,他如今貴為大司馬,是榮清公主一心想嫁的未來駙馬爺,跟你這個低賤之人又有什么關系? 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盼著他履行當初的婚約,再娶你過門嗎? 眼淚終是無聲息的落下,她一面勸自己面對現實,一邊卻忍不住傷心,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落…… 跨過暖閣,樓樾一眼就看到了今晚的主角——李修! 原來,李修將江南私鹽案的差事辦得很好,昨日回京后,慧成帝本欲親自設宴為他接風洗塵,榮清公主主動提出,洗塵宴由她來辦,儼然一副嬌妻企盼夫君歸來的模樣…… 時隔大半年未見,李修還是原來的樣子,著一身月白錦服,淡雅如竹。眸光永遠是清淡如水,形容平靜,就像一泓清泉,不動聲色卻吸引過往人的目光。 但這一次,他平靜的眸光在看到樓樾時,卻突然一緊,變得深沉起來。 不等樓樾走近,他已主動站起身,迎上前來,不卑不亢道:“世子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看著他腰間的竹笛,樓樾心里莫名的煩躁,冷冷嗯了一聲,自顧坐下,不再多言。 看著他拒人千里的形容,李修心里明鏡般透亮,越發相信了三皇子殷銘告訴他的事情。 當他聽說蘇流螢還好好活在人世時,那一刻他的心境就像沉寂枯死的樹木復活,重新抽出鮮嫩的新芽恢復生機…… 李修面容平靜,內心卻翻騰激動不已,盼著宴席早點結束,他要去找她,親眼證實她還活著的消息…… 宴席開始,身為宴席主人,榮清公主身著芙蓉色曳地百褶鳳尾裙款款入席。 做為大庸朝最尊貴的嫡長公主,榮清公主的身世背影無人能及。但她深得樓皇后教誨,性情溫和、知書達理,并不似麗姝公主般嬌縱跋扈,反而溫婉大氣讓人贊賞。 入得席來,即便心里對李修念念不忘,她也是落落大方的同大家見禮,端著酒杯親自敬李修,溫婉笑道:“大司馬為朝廷奔勞,我替父皇敬大司馬一杯。” 她姿容美麗,相貌才學也是眾公主之最,在一眾公主中尤其出眾。 此刻,她站在李修面前,明媚的丹鳳眼飽含深情,嫣然淺笑間,顧盼生輝。 李修清俊的面容平淡無波,心里卻一直記惦著蘇流螢,根本沒有心思同榮清公主多做交談,只是斂著眼皮道了句‘此乃微臣份內之事’,再不多言。 見此,榮清公主心里不禁涌上失落。 為了等他回來,她連冬狩都不敢去,怕錯過他歸京的日期,更是為了給他接風,精心準備良久。 外人眼里,大庸朝最年輕的大司馬是個清冷寡淡的性子,但榮清公主卻知道他并不是外人所見那般。因為,她親眼見過他在那人面前的樣子,是那般溫柔多情…… 而在那人離世后,她再沒看到他暢快的大笑過,也沒見過他眼神里的柔情蜜意,他的神情永遠像現在這般平靜如水…… 榮清公主心里漫上一絲酸澀。她此生這顆心都撲在他的身上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捂熱他死寂的心,讓他對自己笑,像對她那樣對自己笑…… 外面梅林里點起花燈,一片絢爛,榮清邀請大家一起去梅園賞梅。 李修不想去,卻被榮清公主親自上前相邀,只得離席隨她前去。 樓樾更不想去湊這些無聊的熱鬧,任麗姝公主如何在他面前撒嬌都不為所動。 一整晚,他的腦子里全是在云嶺的那個雪夜,蘇流螢決然離開他的營帳去找木箱的樣子。雖然后來知道那里面有她阿爹的骨灰,但,今日看到李修不離身的那根竹笛,他的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無比的窒悶—— 她那么不舍,連命都不要,真的只是在乎她阿爹的骨灰嗎? 心情煩悶至極,偏偏麗姝還死纏著他,無名火瞬間騰起。 他側頭對扒著他袖子的麗姝公主冷冷道:“公主與微臣走得這般近,難道不怕你未來駙馬爺在意嗎?” 此言一出,麗姝公主不覺變了臉色。 聽他話里意思,他竟是半點心思都沒放她身上,更不會娶她。 麗姝貴為公主,從小到大受盡寵愛,那里受過這樣的委屈。頓時,紅了眼眶,憤然離去,留下樓樾一人坐在那里喝悶酒。 正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南山從外面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他神情一動,低沉的眸光里閃過亮過,下一瞬,已是讓南山幫他取過披風,邁步朝梅園走去。 嫻吟宮里的梅園不似倚梅園那般壯闊,卻勝在精致。每一株皆是百里挑一,鐵虬銀枝,很有風姿。 眾人皆是對嫻吟宮的梅林贊嘆不已,隨后而來的樓樾,一雙眸子卻不停的在四周的宮人身上掃過,搜索某道單薄的身影。 方才南山告訴他,蘇流螢今晚也在嫻吟宮里當差。 可是,找了好久,他都沒有發現蘇流螢的身影。 彼時,蘇流螢的眸光卻定格在不遠處梅樹下的那道月白身影上。 絢爛梅樹下,李修一身月白錦服迎風而立,玉樹臨風。而走在他身邊的榮清公主一襲芙蓉色曳地百褶鳳尾裙,嬌俏美麗,比那梅枝上的紅梅還要嬌艷幾分。兩人站在一起,卻是十分的登對入目。 榮清公主面容帶笑,時不時同他低言幾句,或是將好看的梅枝指給他看。李修微微頷首,偶爾會回她兩句。看在蘇流螢眼里,仿佛情人間的你儂我儂,刺痛她的眼睛。 四年來都無法永懷的心上人陪著別的女人月下賞梅,她卻跪在陰暗的角落看著這刺痛的一幕,還不能讓他發現自己此時的卑賤狼狽…… 眼淚默默流下,她早已不再是四年前的那個蘇流螢,也失去了幸福的權力,如今的她,那里還有再奢求什么…… 斂下淚眸,不去看,心也就不會那么痛了。 梅樹下的李修,那里知道他心里一直掛念的女人就跪在離自己不遠的角落里,一心想著找個什么借口早早離開去尋蘇流螢。 榮清公主見他一直不甚展顏的樣子,不由軟聲道:“一直聽聞李大人笛聲動人,今日良辰美景,不知大人可愿吹奏一曲助興?” 堂堂嫡公主開口,李修那里好推辭。 拿起腰間的竹笛送至嘴邊,悠揚婉轉的笛聲在梅林里緩緩揚起,不絕如縷。 跪了這么久,蘇流螢全身凍得僵硬,腹中陣陣絞痛,膝蓋也麻木失去了知覺,整個人像失去靈魂的木偶,沒了一點生氣。 然而,當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笛聲響起,蘇流螢瞬間震醒過來,死寂的眸光里劃過亮光,再次朝梅樹下看過去,動容的看著樹下吹笛的翩翩公子。 當年,李修就是憑著這一首《美人曲》迷倒了她的心。 耳畔回蕩著久違的旋律。在她流離失所的四年時光里,這首《美人曲》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伴隨她渡過了最煎熬痛苦的時光…… 眸光落在李修手中的竹笛上,眼淚瞬間決堤—— 她以為他早已忘記了她,沒想到,這根她親手為他所制的竹笛他竟一直帶在身邊。 眼淚模糊雙眼,死寂的心田泛起陣陣漣漪。這一刻,蘇流螢好想跑過去抱著他大聲的哭一場,告訴他,她沒死,她回來了…… 淚眼婆娑間,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望向李修的目光。 她怔愣抬頭,朦朧淚眼對上樓樾冰冷入骨的寒眸。 蘇流螢不明所以的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樓樾,不明白他怎么能找到自己? 后者已滿臉寒霜,看著她臉上縱橫的淚痕,樓樾冷冷道:“躲在這里哭算什么能耐?他不是你的未婚夫么,為何不直接出去找他!” 回過神來的蘇流螢連忙低下頭,不讓他看到自己哭的樣子,一邊僵硬的抬起凍得紅腫的雙手慌亂的抹著眼睛。 她咽下喉嚨艱難道:“世子爺誤會了,奴婢是做錯了事在此受罰,不敢驚擾了貴人……” 話未說完,面前的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樓樾修長分明的手指捏住她冰涼的下巴,迫使她的眸子對上他的目光—— “如果他們賞梅不走,你是不是凍死在這里也心甘?” 雙手觸到她的下巴就像摸在冰疙瘩上,樓樾的眸光里涌上怒火,忽然一把握緊她冰冷的雙手,轉身朝外走出。 蘇流螢被他拖著趔趄往前走,然而她的腦子里想的卻是如今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萬萬不能被外面的李修看到。 所以,她拼命的掙脫樓樾的手,低聲急切的乞求道:“世子爺,我不能出去,你松手,求求你……” 樓樾那里會不明白她的心思。想著她都快凍死了,還在顧及著李修,心里又氣又恨,手不但不松,反而握得更緊更有力,讓她半分都掙脫不得。 蘇流螢還想拼死掙扎,可經過方才一番動靜,外面的人早已發現了他們倆,不等樓樾拖著她走到外面,梅樹那邊的人已圍攏過來,詫異的看著兩人。 聽到腳步聲往這邊來,蘇流螢心里一片絕望。 到了此刻,她再也不敢掙脫樓樾的雙手了。生怕他將自己推到李修面前,反而死死的拽著他的手,低著頭躲在他身后。 燈光照過來,眾人先是驚詫角落里的人竟是樓世子。接著,目光無一例外的落在躲在他身后的蘇流螢身上。 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看到她身上的宮女服飾,大家差點驚呼出聲。 眾所周知,樓世子一向不近女色,連麗姝公主都近不得他的身,卻不想他會與一個宮女躲在這角落里幽會! 孤男寡女躲在角落里,除了幽會,確實也讓人想不出其他理由。 然而,那宮女還使勁往他身上蹭,而向來不近人情的樓世子卻是臉不改色的任由她蹭著。所以,大家更加認定了心中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