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小孩子沒心沒肺的逼迫最容易叫大孩子手足無措,周望垂下頭,而徐行之自外走來,蹲在他身前,將“閑筆”置于膝上,緩聲哄他:“陶閑他打開了蠻荒之門,現在可能已經到現世去了。” 曲馳眼睛亮了亮,繼而又隱隱現出受傷之色。 他喃喃地問:“為什么你們都知道他去哪里了?為什么他不告訴我?” 說完他怏怏地垂下頭,玩了一會兒玉柄拂塵,方才下定決心這回要鬧些小脾氣:“我不去什么現世。行之,你去告訴他,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這里等他。” 周北南難得開了靈竅,上前來同徐行之一起真心實意地欺騙他:“曲馳,陶閑就在門那邊。你也知道他身體不好,離了你就是只軟腳蝦,你真放心他一個人……一個人……” 周北南一席話倒是把自己說難受了,喉結升降數下,方勉強咽去一口酸氣。 “是呀。”周望將抑在胸口的長長一口郁氣盡皆吐出后,靈犀一動,想到了一個絕妙的理由,“……干娘跟我說,他去現世給你買糖葫蘆了。” 曲馳立刻就不難過了:“……真的?” 陸御九把自己鑲嵌在塔門處,不肯靠近,只敢遠遠地附和:“……是啊,他不讓我們告訴你,說要給你個驚喜。” 周北南想起今早自己與陶閑的最后一番對話,心中生憷:“是,他今早還跟我說,要給你弄糖葫蘆來。” 大家齊心協力地為曲馳編織了一個糖稀色的金黃夢境,也都在極力哄騙著自己。 曲馳認真地將目光轉過每一張臉,他辨不出這些臉背后隱藏的悲歡,只覺得他們都在笑,一顆莫名懸著的心才端端正正擱回了原位。 他摟著小桶,快樂地站起身來:“那我不生氣了。我去找他。” 曲馳輕而易舉地得回了他的快樂,然而,就連向來冷情蕭疏的孟重光都別開了視線,不敢直視他的這份純真的歡喜。 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帶走了他的劍和拂塵,提走了陶閑的針線小籃。陶閑為他新做的衣裳,他一件都未曾帶。 在曲馳看來,小籃子就是一枚取之不盡的泉眼,只要小籃子在,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衣服從籃中冒出。 光門并無要消失的打算,月亮似的橫亙在小河邊,曲馳滿心歡喜地來到它跟前,不加任何猶豫便鉆了進去。 一腳踏入那光波瀲滟中時,曲馳突覺靈臺一震,從他識海深處蜂鳴似的傳來聲聲人語。那聲音顫抖、虛弱又卑微,并不壯闊,也不豪邁。 “……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 ……是誰與他約好同去? ……但他為何又是一人歸來? 恍然間,曲馳只覺跌入了一道溫暖的懷抱,在他踏入門間時,光門似乎衍生出了無盡的溫暖,化出了兩只手,謹慎又膽怯地將他擁住片刻,又輕輕放開了手,把他緩慢且堅定地推向現世之中。 送走不肯離去的曲馳,大家相繼踏入光門之中,井然有序,相攜相伴。 徐行之將自己留在倒數第二個,之所以不是倒數第一,是因為有個片言不語的孟重光一直綴在自己身后。 徐行之沒有理會他。 他心中自有一鏡,照人照己。事情發展至此,他已想通此事本該是陶閑主張的,但其后種種,包括試驗碎片一事,孟重光動了多少花花心腸,徐行之詳思一番,便有了分曉。 孟重光也不傻,徐行之一直不理會他,他直覺不妙,只好惴惴怏怏地跟著,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待人走盡了,他才訕訕走上前,自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要擁抱徐行之,卻被徐行之反手一把拖住衣領,拽靠在自己后背上,把他拽成了個踮著腳尖、踉踉蹌蹌站不穩的狼狽姿勢。 徐行之從剛才起便直視著光門,現在也還是直勾勾盯視光門,頭也不回:“你一早未曾出門,房門又施加了隔音的靈術,因此你應該并不知陶閑出塔去的事情。在陶閑還在塔中的前提之下,你提出試驗碎片,打的什么主意,還用我再多說嗎?” 孟重光趴在徐行之背上,修長脖頸被衣領勒得通紅,但他呼吸不暢,卻更多是因為臟腑悶痛。 他喃喃道:“我是為了師兄……” “莫說是為了我。我為人做事自有主張,無需你替我籌謀。” 這話說得太重,孟重光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無法向徐行之解釋自己在畏懼些什么:他怕他因為自殘出事,他怕一著不慎,所有的事情就會像牌桌上被不慎推倒的牌九,還要清洗重來一次。 孟重光不怕焚身之苦,他怕的是師兄的血,怕得他想一想都要打顫。 徐行之明顯感到身后的青年在哆嗦,指間不由得放小了些力道,低嘆一聲:“……我們都欠小陶的。” 孟重光生怕他翻前賬,哪里敢違逆徐行之,含著眼淚把腦袋點成了個小孩玩的撥浪鼓。 徐行之向來不是空發議論之人。他撒開手,反身握住孟重光肩膀,認真道:“……如果陶閑真的已化為光門一角,rou身隕滅,那他失落的魂核,可還能找到?” 待徐行之一腳踏入現世時,除了紅塵風味撲面而來之外,入目的盡皆是熟景熟物。 ——他們來到了大悟山下的小鎮茶樓,當年徐行之等人與陶閑邂逅之處。 小時相援之情,令陶閑懷璧也似的懷著無盡的報恩之心,寧愿耗盡十三年光陰與他一身凡胎骨血,來報答這萍水相逢之恩。 蠻荒里的時間計量畢竟與凡世有所出入,現世中恰是冬季的黎明,天色黑得濃稠,仿佛有了實體,能一把抓握住似的。 早出的幾名弟子發出的動靜驚動了茶樓老板,在徐行之踏出蠻荒時,伙計早已掌上了燈,打著哈欠守在爐前烹香煮茶,茶壺蓋子被水蒸氣頂得砰砰作響,那溫暖的香味恍惚得像是從前世傳來,惹得茶樓內幾名弟子統一地怔愣著,由絲絲縷縷的茶香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茶樓的伙計換了幾茬,老板卻還是那個老板,只是一生漫漫,如負鼎前行,將他原本高挺的腰背壓得佝僂了下去。 他甚至還記得徐行之。徐行之當年便是卓然華彩的青年,足有令人過目不忘的氣度,如今容顏未改,自是好認。 老板恭敬地對徐行之作揖,徐行之一揖回拜,又取出剛才孟重光交與他的儲物戒指,將里面曾被周望拿來做抓子玩兒的銀錠取出一枚來,遞與老板,權作容留之資。 老板慌得直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徐行之也不欲與他推拒,揭開柜臺上置放零錢用的玉蟾小罐兒,將銀錁子當啷一聲丟了進去。 現在的四門由九枝燈管轄,容留一群老四門的越獄之徒是要承擔風險的,老板身處小鎮,或許并不清楚道門變故,但能在此時給他們一個容身之所,已是極大的恩惠了。 徐行之轉身問道:“曲馳呢?” 一風陵山弟子拱手回道:“徐師兄,曲師兄自蠻荒出來就昏沉得很,被周師兄和陸……陸師兄,攙上樓去休息了。” 徐行之正欲轉上樓去查看曲馳如何了,就見周望自樓上緩步下來。 她沒下過樓梯,從高處下來向來是直通通地往下跳,現在鋪了一條好端端的路在她面前,她反倒不會走了,就像第一次下樓的小奶貓,踮著腳尖,謹慎地一步一挪。 誰都不會嘲笑這孩子滑稽的姿勢。 待她雙腳重歸地面,徐行之問她:“曲馳如何了?” “干爹安置下了。” 提及此,周望默然了片刻。 回到現世之后,她第一時間向伙計打聽有無見到一個秀氣病弱的男人。伙計是個年輕人,一邊好奇地打量她短褐穿結如同野人的打扮,一邊大大咧咧地應道:“那門剛一打開我就給吵醒了,我以為這是啥兇像,就沒敢過去細看,躲柜后一直盯著它呢。你說的那個人,第一個從里頭出來的人已經向我打聽過了。我沒瞅見。” 周望尚懷揣著一分希望的心忽忽蕩蕩地沉入了深潭之中。 現在她衷心希望曲馳就這么一直安睡下去,不必醒來追問陶閑在何處:“舅舅和舅娘在看顧他,徐師兄盡可放心。” 言罷,她看遍小小茶樓,見光門猶在,不禁問道:“孟大哥呢?” 徐行之語焉不詳:“他在找我們落下的重要之物。” 來不及問徐行之口中的重要之物所為何物,周望盯準了窗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徐行之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沉淀著一灣濃墨的天際不知何時已消卻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模樣,正如向盛滿殘墨的硯中沖入一股清水,黑淡了,化作了悠悠流動的液態。 先沖破黑暗、披灑而下的是一道澄紅光芒,落在對面畫樓琉璃瓦之上,隨即,紅光潑潑灑灑地穿過云層落下來了,積丘山,決昆侖,吞江海,少頃,一輪染了金色的圓日豁然跳出屋脊,其勢滔滔,擁攬天下。 “……那是什么?”周望在夢囈和呻吟。她哪怕在最美好的夢境里,也從未見過如此勝景。 徐行之將手搭在她肩膀之上,把她推到了清朗的晨光之下。 周望起初有些恐懼,她在陰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見到這渾圓的日頭,就像第一次見到怪物的羊羔。但她還是充滿勇氣地走了出去,仰頭視日,覺得眼睛灼痛,周身卻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是日出。”徐行之沉聲道,“是現世的太陽,我們的太陽。” 第100章 斯人不歸 太陽出來了, 街道漸次熱鬧了起來。 菱粉糕、煎白腸、炒鱔面、花生擔子、河鮮冰碗,酸苦甘辛咸;雞販子、補鍋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亂喧鬧吵, 共同湊成了個人間煙火的模樣。 茶樓借了老板探親回鄉的名義, 宣布暫時掛牌歇業。剛回到現世的十幾人不約而同地縮在了茶樓二樓的包房之中, 透過格窗打量著凡間諸象。 面對蠻荒中的怪物異獸, 他們司空見慣且游刃有余, 然而大家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多的人了, 簡直是不知所措,個個都覺得自己像是從山林中誤闖入塵世的野獸,自慚形穢,仿佛自己長出了無形的爪牙和長毛。 所謂到鄉翻似爛柯人, 不外如是。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虛假的塵世里度過了十三載。盡管十三年來看到的是滿街幻影, 但總歸是聊勝于無,不至于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懼。 徐行之細心地拉上了二樓所有包房的竹窗簾, 只教他們先聽著塵世之音, 漸漸習慣, 而他自己領著周望,單獨挑了一間向陽的包房, 趴在窗邊,取了幾樣從老板那兒兌來的銀錢,先教她認俗世的錢,又向她介紹這條街上的小吃和各樣新鮮玩意兒。 周望雙目烏溜溜地四下轉著, 像是跑進街市來的小鹿,所見一切皆是新鮮奇景,斜對角扎紙鳶的小攤,她足足盯著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它逐漸脫胎,露出了個竹骨銀鸞的模樣。 徐行之問她:“喜歡?” 周望答非所問:“干娘給我縫過一個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幾股線纏著,告訴我這個叫做風箏,牽著線便能飛上天。從搓線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個月。” 徐行之默然。 周望托腮看向對面,緩聲道:“其實風箏并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個下午就玩膩了。但是干娘看我玩得開心,第二日又把風箏取出來給我。因此每天我練過功法后,都會牽著線到外面跑一跑。從四歲到九歲,我放了五年。” “還在嗎?”徐行之問。 周望自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口子,大概這就是它無法繼續放下去的原因了。 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線紡就的花和草,還有蹲在花草里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著周望小時候的樣子細描的話,的確需要半個月才能繡出來。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閉上了眼睛。 她眼前浮現出一片淡紅色,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蒼白的、只有二十歲的凡人青年影像。 他第一次看她放風箏時,煢煢孑孑地站在塔前,拍著手期期艾艾地對在前方飛奔的小女孩兒喊:“阿望,飛。飛。” 后來,女孩她長大了,生出翅膀,飛出了蠻荒,去了沒有他的地方。 徐行之沒有說話,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腦袋往下壓了壓。 長久視日,徐行之怕傷了她的眼睛。 陶閑用一身血rou,換來了徐行之的右臂,讓徐行之不至于變得更破爛,但他卻半分喜悅也無。僅有的一線希望雖說是寄托在孟重光身上,也實在渺茫。 然而,既然已回到現世,有些事他們也不得不考慮著去做了。 他正出神想著,便聽一聲慘叫自側墻邊傳來。 一聽那聲音,徐行之便反應過來,刷拉一把扯上竹簾,方才轉頭,揚聲喊:“過來吧。拉上了。” 過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著左手一臉痛苦地穿墻而過,過來后也不客氣,張嘴就罵:“別人包房里都拉著簾,怎么就你這里有太陽?!” 徐行之自窗臺躍下:“誰讓你看都不看就往里進。” 說著,他來到周北南身前,揚揚下巴:“……手,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