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孟重光此人決絕涼薄,一顆心中所有的熱氣兒都勻來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給別人半點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動念訣時,他仍是猶豫了片刻。 ……陶閑,若你心中有怨,來尋我,莫來尋師兄。 默念過此句,孟重光伸手攬住徐行之的胳膊,溫柔地塞了細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過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確認徐行之已好好地銜上細布,孟重光一抖長袖,將三枚錦囊凌空拋出,口唇啟張,催動念力—— 在溪邊淘漉泥巴的陶閑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軀。 少頃,他身子前撲,雙手嘩啦一聲撐入溪水里,低頭看著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絲綿似的云。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間托著一個輕裘緩帶卻人不勝衣的蒼白之人。 陶閑對自己看到的這一切相當滿意。 ……真的很美,該叫曲師兄來看一看的。 在房內,念過訣的孟重光卻發現錦囊卻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 三枚錦囊一字排開,靜靜懸浮于空,像是三只各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著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時竟恍然了,只覺這眼神像極了陶閑。 未等到如約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睜開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將其中一枚錦囊奪入手中,翻來覆去地細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螢般映照過他的手心的瞬間,孟重光臉色劇變。 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靈力封印,感覺有些熟悉,但卻并不是他親手設下的! 他失聲道:“這不是我的錦囊,這是——” 陡然一聲蜂鳴破云裂空而過,一道熔金似的強光自溪邊直射天際,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攬六龍,掛扶桑,大有掃盡八荒六合之勢。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記起溪邊有誰時,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閑可管你借過錦囊?!” 孟重光腦袋嗡的一聲炸了開來,唇畔只來得及翕動出一個“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頭沖出了門去。 溪邊異變著實惹眼,塔中幾乎所有人都看見了。 徐行之剛出房間,眉眼頭發都濕漉漉的曲馳也聞聲快步跑出,在瞧見孟重光掌上錦囊后,他澄凈的眸光霍然一變,噙咬住被水汽潤得柔軟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虛事情。 徐行之三兩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見曲馳后,總算想起空錦囊上遺留著的熟悉靈力是源自于誰了,一把捉住曲馳手腕,逼視著他:“我問你,錦囊是怎么回事?!” 曲馳本就不擅撒謊,被孟重光逼上門來追問,則更加羞赧,乖乖承認道:“……重光你莫要生氣。這是前幾日,陶閑來尋我,說他不小心啟開了這封印,怕挨你的罵,就求我依樣再封上,且不要告訴其他人。我只拿過這錦囊看過一次,因此只能學著你施法繪咒的手段畫了印咒,學得不是很像……” 諾諾認錯的曲馳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時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閑騙了曲馳。 曲馳向來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這般隨意的謊言也能輕易瞞天過海。 陶閑捧去讓曲馳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錦囊! 之所以孟重光沒能察覺,一是因為未曾提防陶閑會行偷天換日之法,二是因為,之前那真正封印著碎片的錦囊,也是出自陶閑的針線! 陶閑不聰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無數枝觸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會被犧牲,因此他竭盡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這個主意。 ——倘若孟重光發現,必會明白陶閑在盤算什么,只需將計就計便是。 ——倘若孟重光沒發現,他要么殺掉自己,從自己身上搜回真靈囊,要么找借口催動靈囊,置自己于死地。 而且,偷竊靈囊的是自己,徐師兄無論如何都不會怪罪到孟師兄頭上來的。 就這樣,陶閑靠著偷換了三枚靈囊,掐滅了一切爭執的苗頭,安安靜靜地走向他的結局。 在精心設計過自己的死亡后,陶閑便把每一日當做最后一日來過,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離開房間時,他輕聲對鉆入浴桶的曲馳說:“曲師兄,我許是會,會在外面多呆一些時候。不急。” 而就在今日,他迎來了他的歸期。 最先發現陶閑的,竟不是在察覺不對后奔出塔來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與元如晝。 遠遠瞧見在溪邊掘泥的陶閑,周望抱著嶙峋的柴火,步履輕快地趕了上去,然而一聲呼喚還未出口,就見陶閑扶溪而跪,緊接著,金光凝匯,如奇花孕初胎,陶閑凝成了一個金人,他的姿態像極了一個嬰孩,環抱雙臂,蜷縮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島,細骨作巖,頭顱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溫柔而孤獨。 周望本能地覺得不對起來,一把將懷中柴搡去一邊,喊了一聲“干娘”,覺得力度不夠,又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陶閑”,才發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 陶閑仿佛要推開什么似的,猛地一揮手,周望少見他如此果決,便覺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記,急亂的步伐停在數十步開外,小心地、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喚了一聲“干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 怎么了啊!這是怎么了啊?! 她的問詢聲被極大的恐慌感壓滯在喉腔里,只能發出嗚嗚的低咽聲。 陶閑此時覺得五感被放大到極致,水流潺潺,魚游緩緩,遠方的獸叫鷹啼,周望眼中的淚光,自塔內而來的匆促步聲,就連孟師兄向曲師兄討要說法的聲音,均是一清二楚。 此間唯有周望的淚水讓他有些無所適從,陶閑不知該怎么向她說明自己的現狀。 ……他現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錦囊剛剛受咒開啟時,心臟悶痛如有海浪般層疊的鈍刀剜割,但也只疼了一瞬,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 陶閑張開口,竭力朝周望解釋:“不疼,不疼呀。” 可他的聲帶已然松弛,只剩鵪鶉蛋大小的喉結在徒勞滾動。 陶閑再次嘗試張開口。 他想說的有很多。 他想說別哭,我老了,像我這般身體,定活不過四十歲,他還想說阿望待我走后你得照顧好曲師兄,但他想了很多,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索性回過頭去,看向高塔方向,片刻后又急急扭過身去。 ……他等不到那人來了。也不該等。 周望眼看著那金光熠熠的青年掐起指尖,擺出了一個唱戲的姿勢,正是他在小時候哄自己睡覺時、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夢斷》的最后一折。 陶閑掙扎著站了起來,沿河奔走,舒張開喉嚨,眼波帶悲含愁,竟是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唱出了聲:“——千里河山得復歸,春夜一夢再相逢!師兄!師兄!夢中逢啊!夢中逢!” 裊裊余音尚在,他便被金光由內漩渦般吞噬了,遺骨不留,凈若無塵,一扇旋轉著的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從他消失的地方徐徐展開。 及早趕出門來的周北南、陸御九、徐行之均看見了陶閑是如何消失無蹤的,也都看見了那扇光門。 ……任何進過蠻荒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扇光門的模樣。 周北南已斷絕了一切思考能力,甚至忘記了狂喜,只喃喃道:“……陶閑呢?他要去哪里……” 代替陶閑向孟重光多般致歉的曲馳此時方趕出塔,未及言聲,雙眸便盯準了那扇光門,雙唇張啟,眉心微皺。 他似乎在哪里見過這扇門…… 他見過的。 好像一柄拂塵滌蕩過他蒙灰藏垢的心室,麈尾掃過,平白掠出一道明光來。 但不等這明光彌散開來,曲馳便記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左右環顧,拉過一個站得最近、同樣看到方才發生之事的風陵山弟子,客氣發問:“勞駕,請問你看見陶閑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顧城 第99章 撥云見日 無人能向曲馳解釋, 也無人愿給曲馳解釋。 ……你不能向一個五歲的孩子解釋他將永遠失去一件東西。因為他不會懂,卻知道痛。 更何況,大家的確不知道陶閑去哪里了, 就連孟重光都難免疑心, 陶閑只是在碎片脫體后去到了現世之中, 或許在光門那邊, 陶閑正坐在路邊, 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等待他們。 于是曲馳問過的所有人都在搖頭, 有的是因為茫然,有的則是因為飽含希望。 問不到答案,曲馳茫然了片刻,緩步走上前去拎起了那只空蕩蕩的小桶, 把手上甚至還有陶閑握過的余溫。 曲馳愣愣地發力握緊了把手,想要留住那點細微的溫度, 但又怕自己掌心的熱力把這溫度奪了去,就換了姿勢, 用雙手捧緊桶底, 攬進懷間, 珍之重之地走到簌簌落淚的周望身前。 他騰不出手來,只能溫和地用額頭去碰她的:“哭什么呀。” 周望啜泣著拼命搖頭, 想通過這個動作否定些什么。 曲馳安慰她:“不哭。” 周望當真止了眼淚。 陶閑化作一蓬旋光之前的眼神還在她眼前晃動,讓她立刻記起了自己的責任。 自己牙牙學語時,曲馳在她看來是干爹,是兄長, 但是,她在慢慢長大,懂得的東西愈來愈多,曲馳卻始終停留在原地,很多事情學過就忘,青鶴一般的人物,卻生了一顆稚拙天然的混沌心。她很快發芽抽條,長過了曲馳的年紀,便自然地跟陶閑學著,像jiejie一般帶著曲馳嬉玩。 現在也是這樣。她得照顧曲馳,就像陶閑要求的那樣。 周望咽下口中酸楚,一袖抹去頰上殘淚,作出一副笑臉來:“雨后起風,霧氣迷了眼了。” 再簡單的謊言都能騙得過曲馳,他窩下身,謹慎地吹著周望染著淚意的眼睛,每一口都帶著暖香:“吹吹,不難受了。” 孩子模樣的大人周望,牽著大人模樣的小孩曲馳往塔里走去,曲馳眸光純稚,只顧專心盯望著小桶,探詢他自己的物外之趣,絲毫不顧旁人眼光。 周望負責守著曲馳,安撫于他,其他所有人均聚至溪邊,心中種種惶惶不安,隨著孟重光冷聲的解釋,逐漸落地生根,腳踏實地地化成狂喜與悲傷相摻的酸澀情緒,撬開每個人的唇舌,緩慢地鉆進去。 陶閑實在是個沒有重量的人,字面意義上的。他的一條命像充盈了熱氣的孔明燈一般輕飄飄的,就像周北南,總疑心他進蠻荒第一年就會病死,他也不負眾望,的確是大小病不斷,每一次都像是掛在要死的懸崖邊上,搖搖蕩蕩,但每次他都能雙臂一撐,把自己甩上崖來,茍延殘喘一陣,又滑跌下去。 重復得多了,當那人真的紙片似的飄遠了,大家反倒覺得他還在,還隨時會從塔中走出,期期艾艾地詢問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陸御九含著眼淚,不死心地追問:“陶閑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孟重光沒有說話,他旁邊的徐行之亦是默然。 這樣的沉默反倒讓陸御九燃起了些希望,他攥緊衣角,鬼面后掩藏的雙目閃出動人的微光:“不一定,不一定的 ,這神器碎片總該有些靈性,沒有平白要人性命的道理……” 他竭力避免提及那碎片是生長在陶閑心臟中的,他拉拉雜雜地分析了許多,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快些過去吧,別叫那頭的陶閑等急了。 不必他說,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蠻荒之門已開,該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誰也不知耽擱的時間久了,這蠻荒之門是否會重新關閉。 經過商議之后,那些無牽無掛、與陶閑也并不相熟的弟子在前開路,魚貫消失在了光門一側。 誰想,大家在曲馳這里又撞上了瓶頸。 曲馳固執地抱著盛滿黃泥的小桶,蹲在塔內小溪邊,清凌凌地凝望著水光,仿佛水里隨時會鉆出一個陶閑來:“我哪里都不去。陶閑說過他要出門久一些,讓我好好等他。” 周望畢竟只有十三四歲,能忍住眼淚已是拼盡了一身氣力,因此安慰的話聽來簡直是氣若游絲:“干爹,走吧。干娘已經……他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呢。” 曲馳抬了眼睛問:“他去哪里了?” 周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若是現在開了口定然會哭出聲來,只能汪著一渠淚,笑著看曲馳。 曲馳催她:“阿望,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