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為求萬全,在徐行之未曾發覺時,溫雪塵杜撰了一段孟重光為禍四門、危害“原主”的簡單記憶,潤物無聲地輸入他腦中,好幫助他盡快下定決心,除滅孟重光。 簡單的三言兩語后,溫雪塵沉下心神,低誦口訣,抬手將蠻荒鑰匙擲于陣中,幻出了那道灰色的半圓光門,并冥想出了一個最適合徐行之的降落地點。 ……那岳溪云,不是一直將徐行之視作骨鯁、欲殺之而后快嗎? 即使他現在已然因為藥物而瘋癲失智,流落在蠻荒中部,以人rou為食,溫雪塵亦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愿才是。 蠻荒之內落了一場雨,茫茫的煙燼被洗去不少。 孟重光剛剛結束了一場一無所獲的搜尋,返回了高塔中,只覺心中躁郁,諸事無趣。 他坐在塔前,倚劍聽溪,出了半日神,直至蠻荒中的“黑夜”到來,他才從生滿碧苔的溪石邊站起,整一整滾皺的衣襟,信步走開。 元如晝恰在此時出塔,見他朝西北方向走去,不禁揚聲問道:“才回來,又要走嗎?” 孟重光頭也不回地應道:“我只是去散散心。” 他跋涉在茫茫蠻荒里,就像十三年間的每一個日夜里所做的事情一樣。 尋常人散心,選擇之所無非是溪流山川,青巒瀑布,但大抵是已習慣了蠻荒里弱rou強食的殘酷景象,孟重光信步走去的是一片位于高塔西北向的藏尸地。 ……沒有師兄的地方,哪里都長得一樣,沒有什么分別。 蠻荒里,各人有各人的棲身之地。就像孟重光,為了盡可能讓師兄找到回家的方向,苦心經年,在這蠻荒中部蓋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巨塔。 而距塔百里之外的封山,以及距塔三十里的藏尸地,俱是如此。 進入蠻荒后,孟重光只一心尋找師兄,自不會主動去找周邊之人的麻煩,此處藏尸地的主人又神出鬼沒,難見其形影,和那時時來塔中找茬的封山之主相比,著實是安靜得很了,以至于孟重光幾乎從未見過藏尸地一帶有活動的物體出現。 然而,今日的孟重光卻借著天際黯淡的光輪,難得見到了藏尸地里那面目全非的、山魈似的主人。 他蹲踞在尸堆之上,四周藍螢繞繞,鬼氣森然,赤裸泥污的后背對準孟重光,兩把代替了手臂的長長剃刀雙刀齊下,將眼前新鮮尸體的胸腔剜開,刺出尸體中仍在搏動的心臟,咬在口中咀嚼,喳喳有聲。 孟重光本就是目下無塵之輩,此怪物模樣雖說兇悍,但對他亦造不成什么威脅,只是他現在只想散心,并不欲招惹是非,便調轉步伐,打算離去。 就在他目光掠過尸堆時,那正被大快朵頤著的尸體的右臂無力垂墜下來,落在尸堆之上。 ——那腕部,赫然套著一只雕刻精細的木手。 一瞬之間,孟重光只覺得那只木手活了過來。 它朝自己胸口探來,輕而易舉地破開一個大洞后,準確地尋到了心臟的位置,把那里捏成了一把鮮血淋漓的死灰。 他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徐行之身側的,待他滿手血腥渾身顫抖地抱起那尚溫熱的尸身、抹去那人滿面的血污時,孟重光癡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懷里了,變成一具體溫流散、六神俱滅的尸骨。 ……孟重光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 然而死人為什么會發了狂似的叫喊呢。 死人為什么能發出這般被掐緊脖子似的悲鳴呢。 死人又為什么會痛成這樣呢。 他被極深極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濕淋淋的泥淖之中。在滅頂的、絕望的、散亂的念頭中,有一道聲音愈來愈強。 ……不,他不接受。他寧愿死也不能接受。 哪怕是用那個方法…… 對了,是了,還有那個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瘋狂流散擴開的靈力,孟重光抬起猩紅的雙目,頹然四顧,只見藏尸地間一應腐尸均被挫骨揚灰,天上光輪略向西沉去,漫天薄云似乎被靈力催逼而來,遮住了光輪一角。 孟重光竭力克制下狂亂的念頭,放下懷中已斷絕氣息的尸首,僵硬拖步來到數十步開外,打坐龜息,神氣相合,身心一體,用真氣徐徐流掠全身筋脈,自洗一遍后,雙手在胸前迅速結陣,指尖金光漫溢,火石殘星在虛空之中構成極為復雜的符影,一時間太和充溢,骨散寒瓊。 然而不消瞬間,便有沖天火光燎燎而起,一瞬間把他吞沒殆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還未看清周邊之景,一口血腥便噴薄而出,五內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只想昏死過去。 然而他硬是掙扎著抬起頭來,只見光輪正居中空,薄云未聚,而距他背后約十里處,便是他方才離開的高塔。 ——他回到了約一炷香之前。 道家陣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間奧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陣法,名為“爛柯”。 在關于爛柯山的傳說中,樵夫只在山中觀了一局棋,世上卻已轉過千年,此陣與時辰更迭相關,方才得此名。 此陣功效簡單,簡而言之,便是逆日轉月,倒退光陰,需得沉靜靈識,循溯過往,在過去某時某刻的自己身上洞開一扇靈識之門,溯回過往,以全未全之愿。 這爛柯陣法,極刁,極難,僅能設一陣,通一門,此門定后,再無法更改,并且對使用者要求起碼在元嬰大圓滿的修為之上,若不是在蠻荒多年強自修煉,以他初入蠻荒的修為,絕無可能成功行陣。 除此之外此陣最難最險之處,在于繪陣者需得將逆轉時空中造成的所有負荷、因果集于一身,其結果無異于自焚。 只不過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時間,孟重光便覺五臟疼痛如油煎,甚至能聽見身體內部發出的噼里啪啦的灼響。 他的面部、身體均出現了斑駁焦黑的灼燒殘跡。 可他哪里顧得上這些? 孟重光近乎是掙著一條命,朝藏尸地方向狂奔而去。 行下此等大陣,他的身體受到極大毀傷,根本無法凝聚法力,只能靠一雙腿,深一腳淺一腳,朝那腐臭蚊蠅交聚之處狂奔而去。 遠遠地,他看見一人自尸堆中拔足奔出,身后跟隨著剛剛被他屠戮成一灘rou泥的剃刀怪物。 孟重光踉蹌著朝師兄奔去,隔去很遠便嘶聲大喊著:“師兄!師兄!” 然而他聲帶熔斷,燒痛難耐,大聲的呼喊也被壓在嗓子眼里,徐行之根本未能聽見,只一味往前飛跑。 忍受著肺部幾欲炸裂的焦痛,孟重光咬牙對著徐行之沖去。 看到自己時,徐行之步履顯然一停,掌中緊握著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該對付他,還是對付身后那只揮舞著剃刀、咆哮逼來的怪物。 察覺到師兄提防的目光,孟重光自知是自己這副模樣嚇壞了師兄,只能拼命揮手,啞聲道:“跑啊!” 吼罷,他窮盡全身力氣,迎面與那剃刀怪物沖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全然發了瘋。靈力全無的他與怪物滾作一團,瘋狂rou搏,身體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記不得了,直到一只手攬住他的腰身、將與那怪物徹底扯離開來,他還是沉默地踢打著,流著眼淚,任憑燒焦的皮rou簌簌從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才把他從絕望的迷亂渦流中拯救了出來:“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別鬧,聽話。” 孟重光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朝后仰去,喉骨和頸骨已一應被掐斷了。 剛才被此怪物掏出心臟的徐行之眼見這燒得面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著怪物尸身,心中難免生出些憐惜來,不顧他這一身可怖傷疤,溫聲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光慢慢扭過身去,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過后,他一頭撲進徐行之懷里,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太疼了啊,師兄。重光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這肆無忌憚的大哭弄懵了頭,回過神來后便是一陣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淚:“哭什么?你是人,對吧?” 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亂,撲在徐行之懷里,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在劇痛之后,他終于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軟綿綿毛茸茸的幸福情緒如有實質,溫柔地抱住了他的頭,拉著他向溫暖又舒適的溫柔鄉里浸去。 孟重光貼靠在徐行之懷中,腦袋往下一垂,失卻了意識。 “……喂?喂!” 徐行之將腦袋轉了一轉,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矗立在東南方向的通天巨塔。 他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將未能派上用場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間,木手托扶在那周身燒傷遍布的人的腰際,左手拉過他皮rou一塊塊焦脫的手臂,繞于頸上,將他背上了后背。 他不能丟下這個身受重傷的人。 自己得與他找個地方落腳,再去思謀除掉孟重光、回歸父親與meimei身邊一事。 那遠處的高塔看其修葺風格,與他在現世中所見的塔樓相差無幾,或許去那里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邁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光只覺墜入溫涼潮濕的迷霧間,疲累到動彈不得的身體被熟悉的體溫包裹,舒適得他恨不得低吟出聲。 待那體溫消失的瞬間,他登時清醒了不少,不及睜開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時剛剛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腳,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尋到一處山洞,誰想剛把人放下,他便醒轉過來。 孟重光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重復道:“不走。” “我去給你打些水來。”徐行之看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心先酥了一半,“洗洗傷口,也能喝上兩口。” 孟重光這才恢復正常感官,聽到那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聲,才放下心來,把握得發痛的手指放了開來,乖乖依偎在巖石邊緣,一副等待主人歸家的小乳狗模樣。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于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謹慎地往上蓋了蓋,怕他著涼。 孟重光只覺渾身疲累發軟,在師兄離去后,他腦袋發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層層疊疊的夢境中。 他這回沒有做噩夢。 夢里彌漫著屬于師兄的氣息,溫暖得叫他不舍離去,只想一輩子沉淪纏綿其間,永不離開。 ……至于滿身血污、被那剃刀怪物掏去心臟的師兄,一定只是一個夢罷。 孟重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這是他自進入蠻荒而來,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靈力也源源不斷地再生、豐沛、重新充盈了他的身體。 待孟重光察覺到有些不對、冒著冷汗驚厥而起時,才察覺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師兄說是去接水,怎得去了這么久? 很快,孟重光在林間發現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條被腐蝕得只剩下腦袋的骨蛇,趁師兄背對著密林俯身接水時,自林間游出,咬斷了他的脖子。 孟重光靜靜跪在潮濕的林間泥土間,跪在徐行之的尸體邊,黑沉沉的眸光看似目容有物,但細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什么都沒有在看。 他注視著一片虛妄,唇瓣劇烈抖顫。 他方才神智昏亂,竟直至現在才感知到,師兄體內并無靈力流動。 九枝燈十三年前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轉、低喃,卻清晰得令人發指:“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 師兄已是根骨俱碎、靈力全無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點,叫他獨身一人到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光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嘯,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尸身前,調運靈氣,明通造化,被燒得漆黑見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后的空氣中破開洶涌的金光。 待他再次睜開雙目,眼前又是一輪清光澄澄的中天光輪。 但是,在孟重光眼中,那光輪仿佛是在血水中浸過一輪,盡染血色。 ——徐行之將他背離藏尸地,用了些時間,而他又在山洞中酣眠了許久,時間比上次更長,背負的因果懲罰更重。這一點從他胸膛內傳出的濃重焦糊味和周身燒傷的嚴重程度,便能輕易窺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