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后什么都沒能記得,只記下了這個名字。” 徐行之默默誦念著“孟重光”三字,只覺這名字念來順口又順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曉的某處念過千百遍:“……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 父親盯著他,神情極度不悅。 徐行之干咳一聲,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寫了!玩物喪志,成何體統!” 聽他這般說,父親面部肌rou這才放松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則起身朝臥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門口時,他駐足猶豫了一番,扭頭問道:“……屏兒,你話本中提及的能夠開啟蠻荒之門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里?” 徐行之眉尖一挑,飛揚的神采看起來極易叫人動心動情:“您都看到那里了?看來我寫得還是不錯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親道:“……是有些興趣。” 徐行之卻攤攤手,道:“我也沒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訴您。” 父親伸手扶住了門框,再發(fā)一問:“最后孟重光結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穿著襪子:“既是隨筆一寫,那便讓他從蠻荒里出來唄。” 青竹殿間,聽他簡單說過事情的前因后果,溫雪塵的臉色也轉為鐵青:“他突然寫這些做甚?” 九枝燈只覺心間煩悶至極:“師兄說他夜得一夢,福至心靈,未及多想便提筆寫了。” “你可問清他真正想寫什么了嗎?” 九枝燈道:“大約是想寫孟重光率眾人逃出蠻荒罷。” “叫他立時停筆!”溫雪塵冷聲道,“世界書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誰人也不知曉,決不能讓他繼續(xù)寫下去!” 九枝燈答:“我已這么做了。” ……早在兩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時,燈罩未曾合好,燈油漏出,燈花爆豆,濺了一二火星出來,落在紙張上,火勢呼地一下蔓延開來。 虧得“徐梧桐”發(fā)現及時,才未燒著徐行之的頭發(fā)。 然而徐行之的半張書桌和又往下續(xù)寫了一段的話本手稿卻徹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燈仍是面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為人,溫雪塵又何嘗不了解。 溫雪塵問道:“……手稿燒掉后,他又悄悄開始寫了?” 九枝燈臉色不虞,算是默認了溫雪塵的說法。 師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志,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興致高昂,況且九枝燈做他父親多年,待他向來寬宥溫和,萬一這回動用手段,強硬壓制,惹出他的疑心來,反倒不妙。 此時,九枝燈竟想起了昔年總罰師兄抄書抄經的廣府君。 此招雖說手段粗暴,卻成效卓著,逼得師兄叫苦連天,一見筆硯便如遇猛虎,根本無心去書寫什么。 然而師兄記憶一失,卻連這層畏懼也一并忘了個干干凈凈。 九枝燈問道:“近來蠻荒那里可有異動?” 溫雪塵答:“昨日有弟子回報,說孟重光很是安分。……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徐行之那邊究竟該怎么處理。” 九枝燈沉吟。 他清楚師兄的性情,若是他興起要做某事,橫加阻攔只會適得其反;可若是做得順風順水,他倒極有可能做到一半便覺無趣,自行偃旗息鼓了。 他道:“……不如由他寫去。師兄在其中提及了有關蠻荒鑰匙之事,若他繼續(xù)寫下去,亦可知曉蠻荒鑰匙位置藏在何處。” 他以為憑溫雪塵那副謹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計得面面俱到的性情,會阻止他這個冒險的做法,誰想他只在短暫思忖后便附和道:“……可以。” 離了青竹殿,溫雪塵靠于輪椅后背,似有倦意地掐著鼻骨。 十三年過去,他原先就青中藏云的發(fā)絲徹底化為一頭白發(fā),青玉發(fā)冠收束之下,倒顯出了幾分清雅如雪的意味。 有弟子見他枯坐于階前,便來問詢于他:“溫師兄,你還好嗎?” 溫雪塵從沉思間脫身而出,反問:“四門之間可有什么要事,需得山主馬上去處理的?” 弟子道:“回溫師兄,近來無甚要事。” 溫雪塵再問:“沒有嗎?” 此人也算聰敏靈慧,聽溫雪塵將問題連問兩遍,他便明白了過來,細想了想,道:“回溫師兄,近來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陽弟子在首陽山一帶出沒,已有人去調查此事了。” 但溫雪塵對這個回答并不很滿意:“還有嗎?” “還有……”弟子把諸項事務在腦中轉過一遍,“對了,最近有一叛道血宗弟子,正在濱陽一帶流竄,吸人鮮血,豢養(yǎng)血蠱。山主已令我們前去追緝。” “前去追緝的弟子可是他的對手?” “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階,普通弟子自然難以對付,然而……” “好了,進去稟告山主吧。”溫雪塵道,“你便說,血宗這么多年不曾作亂,此時有一個掐尖冒頭的,山主如果不親自出手、嚴懲于他,難免會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讓你傳話的,你可明白?” 這弟子聽此吩咐,心中略有躊躇,但他轉念一想,自從他入山以來,溫雪塵便跟隨在山主九枝燈身側,一應事務,山主均是全情信任于他,想也不會做出故意坑害四門之事,便應允下來,進入殿內。 在近夜時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過飯,九枝燈方才離開山門。 在他走后,溫雪塵搖車進入青竹殿內,將手搭在朱砂硯臺之上,催動靈力。 溫雪塵知道,九枝燈一旦有事出門,便會在飯菜酒水里摻雜些靈力,讓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則萬一他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友閑逛,而九枝燈不在身邊,便很容易露出破綻。 一直以來,九枝燈為徐行之殫精竭慮、量體裁衣,制造了一方桃源鄉(xiāng),將他困在其中,叫他做了十三年的美夢。 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夢醒來了。 溫雪塵一直對洗魂之術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現如今親筆寫下了孟重光的名字,這無疑觸動了溫雪塵最深的那層憂慮和忌諱。 ——徐行之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若是他當真想起了過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只是佯作不知,對九枝燈虛與委蛇而已。 在此之前,徐行之雖然無從得知自己體內藏有世界書的事實,然而如果九枝燈對他書寫話本之事橫加阻攔,以徐行之本人的靈慧聰穎,萬一猜測到了一二,那便真的萬事休矣。 這些話,即使與九枝燈條分縷析地說來也沒有用處。 九枝燈的感情會讓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 既為他的幕僚,有些事,溫雪塵便合該為他代勞。 他隱藏氣息,在一片漆黑中踏入瓦舍。 院側生有一串串澄黃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 院墻外的燈火華影投入小院中,經由院墻阻攔分割,將院子一切兩半,一半陰黑,一半明亮。 溫雪塵沿著這條分割線,緩緩朝屋中行去。 沒花多少時間,他便來到了徐行之房中。 那人已經睡熟了,毫無防備地抱被而眠,絲毫不覺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 溫雪塵坐著眼前人為自己親手做的輪椅,無聲來到他的身側, 他并不恨徐行之,但為了大局著想,此人還是死了來得更干凈些。 思及此,他一揚袍袖,青玉輪盤旋轉飛出,懸于徐行之頸間。輪盤轆轆空轉,只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腦袋割下。 然而,不知為何,輪盤轉過百余回合,溫雪塵卻根本下不去手,許久未有反應的心臟也隱隱抽痛起來,難受得他雙唇青紫,手指抖了一陣后,他咬牙再一擺袖,將輪盤重新納回袖間。 由于身中靈力的緣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無知無覺。 溫雪塵扭背過身去,撐住輪椅邊緣,抵按住胸口,強自穩(wěn)下神來時,再看向徐行之,卻覺視線模糊不已。 他微微愕然,抬手一擦眼睛,竟發(fā)現指尖沾上了透明的水液。 溫雪塵猛地扯過輪椅,搖出屋中,直到堂屋里坐了許久,才勉強控制住了情緒。 ……不行,他必須要…… 一想到要親手殺掉徐行之,溫雪塵就反胃痛苦得厲害。 但仍有一絲理智在支撐著、提醒著他,既是來到此處,他便不能輕易縱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會發(fā)生。 稍稍定神后,溫雪塵環(huán)視屋宇之間,少頃,心中驟生一計。 這里雖是九枝燈捏造的幻境,然而仍屬四門境內,而前段時間,九枝燈因諸事繁雜,便將蠻荒鑰匙的管控之權交與了他。 左右溫雪塵身體欠妥,輕易不會離開風陵,他處事又向來穩(wěn)妥,將鑰匙放在他身上,倒也安全。 溫雪塵撫一撫腰間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 ……他有了一個一箭雙雕之策。 回到床前,溫雪塵將兩指并起,調運靈力,驅散了加諸在徐行之臉上的障目之術,露出了真容。 十三年來,徐行之都錯看了這張華茂春松的長相,只當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顏。 旋即,溫雪塵凝神聚氣,簡單造出了一方幻境陣法,再不加任何猶豫,把徐行之徑直推入其中。 人睡得再香,陡然跌入一片冷水中,神智也該清明些了。 徐行之眼皮彈動片刻,剛剛睜開,溫雪塵便驟然在陣中投入一片白光,刺得那人低呼一聲,撐坐起身來。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溫雪塵并未現身,只使用傳音之法,故弄玄虛道:“……你來了。” 大抵是剛才心疾發(fā)作,溫雪塵一開口便覺聲音嘶啞虛弱更勝以往,捺住胸口又發(fā)力按了兩按,才騰出些力氣來,口吻深沉道:“……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行之倒是很快鎮(zhèn)靜了下來:“……是誰?” 他答道:“孟重光。 就在剛才,溫雪塵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可以將徐行之投入蠻荒! 此舉看似風險極大,細細盤算之后,收效卻非常可觀。 孟重光現如今的靈力水準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任其發(fā)展下去,就算徐行之不寫下這些東西,早晚也會惹出大麻煩來。 以他現在的修為,能神不知鬼不覺近其身、奪其命的,世上除了徐行之外,還有何人? 而蠻荒中確切知道徐行之身上懷有世界書的,僅有曲馳一人,然而經查探之人回報,曲馳的記憶寥散,心智已失,丹陽峰上發(fā)生的諸事忘得一干二凈,決計不會影響他的計劃。 總而言之,刺殺若成,九枝燈的心腹大患孟重光便會消去。 倘若刺殺不成,徐行之以凡人之軀進入蠻荒,也必死無疑。 不論哪一樣,都對九枝燈和當下的四門有益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