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第二,外面還有不少潛逃的風陵和丹陽弟子,其中不乏崇敬仰慕徐行之之輩,想必他們此時也聽到我放出去的風聲了。如果讓他們知道,徐行之與你關系匪淺,甚至有可能早早合作,共同挫滅了他們奪取神器的計劃,他們難免會對徐行之心灰意冷。” “第三,即使這些人中仍有相信徐行之為人的,得知你殺掉徐行之的消息,怕也會受到極大打擊,銳氣頓挫。” 溫雪塵把三根手指一一納入掌中,平靜道:“加上‘讓你盡早正視此事’一條,恰是一箭四雕。” 九枝燈注視著溫雪塵。 他記得自己并未向溫雪塵灌輸過仇恨徐行之的觀念,也并未洗去他和徐行之之間的回憶,甚至在涉及偷盜神器之事時,他都授意煉尸人休要把徐行之牽涉其中。 在溫雪塵的記憶中,徐行之該是整件事中最無辜之人,且還是他昔年的摯友。 既是如此,他為何還要算計徐行之的生死? 溫雪塵見九枝燈打量自己,很快便看破了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我既為你的屬下,一應事情便要為你考慮思量。既然決定要為長遠謀劃,那么天下諸人,于我而言便都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說到這里,他額頭傷口的血流入了眼睫中,刺得他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絹,擦了擦眼睛:“……現在,要么殺了徐行之,永絕后患;要么假意殺了他,把他悄悄藏起來,叫他一輩子都無從知道自己世界書的身份。……總而言之,你只要能拿出徐行之的‘尸體’便好,至于這尸體是真是假,我便管不著了。” 他把染血的手帕折疊好,準備塞回懷里時,目光卻滑過了帕角上的一個金線密繡的“弦”字。 他怔了一瞬,腦中飛鴻似的掠過一張笑顏。 然而他回過神來時,腦海中卻連雪泥鴻爪都沒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誰? 溫雪塵皺緊了眉頭。 他極其厭煩這種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覺,因而在告退離開青竹殿后,他行出殿外,趁著一陣徐來清風,松開了手,任那沾著血的手帕搖搖蕩蕩飛向空中,消失無蹤。 九枝燈在青竹殿閉殿整整三日三夜后,對外宣布,徐行之已死。而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已被抽出,現由自己親自保管。 之前聽聞傳言的人,在得知這一結局后,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齒拊心、痛哭失聲的,當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后一類還為數不少。 這些人有的從一開始就不信“徐行之體內有神器”這等說辭,以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來的虛張聲勢之辭,有的則深知九枝燈與徐行之的關系,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親手殺掉徐行之。 很快,后者的代表之一拜訪了風陵山。 接到屬下通報時,九枝燈正在青竹殿間伏首批閱各分支呈遞上來的文書。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頓,將蘸滿青墨的筆擱在梅枝筆架上,道:“叫他進來。” 很快,那弟子引著卅四進了殿門來。 卅四還是往日的那副懶散模樣,進門來后不先招呼,先將一雙丹鳳眼懶洋洋地四下里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沒能讓我光明正大進來這風陵山門。”卅四笑道,“原來這里竟這般清雅,真是個練劍修行的好去處。” 九枝燈神情平靜道:“表兄若是喜歡此處,我在后山竹林里為你拓出一片空地來,專門練劍便是。” 卅四隨意搔搔耳后:“別了別了,少些麻煩。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說,我這性子浪蕩得很,可不愿在一個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燈并不強求:“也好,表兄做自己愿做之事便是。” 簡單招呼過后,卅四便單刀直入道:“我想來見見行之。” 九枝燈早便想到他的來意,并不慌張,神色自若道:“表兄難道沒有聽說嗎?” “道聽途說的東西,我向來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話,口口相傳,一耳傳一耳,傳到最后也會變成假話。……我此來只是想見行之一面,確認他安好。我保證不拉他比劍,也不會同旁人濫嚼舌根。這樣可好?” 九枝燈不為所動:“師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來萬事不關心的鴉青色雙眸中漸漸浮現出愧悔之色來:“……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劍友。” 九枝燈:“那又如何?” 卅四道:“當初你初返魔道總壇時,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連在外,沒能照看好你。” 聽他這般說,九枝燈微微凝起眉頭,與卅四對視片刻后,方冷聲問:“表哥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氣,聳一聳肩,“既是見不到,就麻煩你幫我轉告行之,說是我對不起他。若有機會彌補,我愿做任何事。” 九枝燈不答,只以沉默相對。 留下這句話,卅四轉身欲走,可在即將踏出殿門時,他停下了腳步,側眸喊了一聲:“……三弟。” 廿載育有三子,九枝燈排行第三,按輩分,卅四合該喚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這稱呼黏黏糊糊,要么隨徐行之稱他為“小燈”,要么稱他為“小公子”,像這般叫他還是第一次。 卅四繼續道:“入魔之人欲念橫流,難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統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為不可為之事呢。” 九枝燈:“我會引領魔道走上正統,不勞表兄費心。” “……你當真可以嗎?”卅四一雙笑眼中暗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我記憶里,行之向我炫耀的那個九枝燈,他引以為傲的九枝燈,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后,卅四這才真正離開了慶祝殿。 但他卻并未馬上離開風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這山上諸人都知道這生有鴉青色雙眼的青年是當年魔神卅羅的侄子,自是沒有人阻攔于他。 他從天光璀璨一直轉到暮色四合,幾乎轉遍了風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著碎瓊亂玉似的月光,他來到后山,邊走邊嘆氣。 ……九枝燈個小兔崽子,還挺會藏人。 徐行之那么大一個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 他鉆入山間一片被旺盛藤蔓覆蓋著的洞里去,查看一番,無果而終。 可當他重又鉆出時,剛才還杳無人跡的洞口前,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視著卅四,叫卅四驚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卅四記得這個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過他,來找他比劍時,如若見到一個坐輪椅的人走來走去,一定要避著他點兒。此人名喚溫白毛,最厭惡非道之人,萬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負責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這最厭惡非道之人的左下鎖骨位置,烙著一枚赤色標記。 這枚標記只代表著一種可能:他是一具醒尸。 他干咳一聲,試探著自我介紹:“……卅四。” 溫雪塵頷首:“溫雪塵。……卅公子深夜來此處,是來找什么東西嗎?” 卅四:“我?隨便逛逛而已。……溫公子來此是?” 溫雪塵平靜道:“我前幾日丟了一樣東西,我想它可能飄到后山來了吧。” 卅四自不會信溫雪塵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九枝燈派來跟隨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兩三句,便腳底抹油溜了開去。 一無所獲的感覺并不好。 卅四在一處寸草不生的山崖間踱過幾個來回,心里悶得很,索性抬腳將一顆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誰想片刻之后,一道沙啞的低喚從崖底傳了上來:“行之……” 卅四登時鐵青了一張臉。 初始,他沒聽清那含糊聲音在說些什么,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連著撞上兩只鬼,著實倒霉。 少頃,崖底又傳來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聲響,人聲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聽清了那兩個字,卅四一愕,四下張望一圈,確定無人后,才翻身遁入斷崖之下。 一具修長如青松的身軀仰臥在嶙峋亂石之上,一臉魘住了的表情。 借著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唇冰涼絳紫,后背的青色尸斑已蔓延到肩膀處,但他雙眼仍緊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后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么。 又是一具醒尸? 卅四問:“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觸動了眼前人隱秘的痛處,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么沉穩性子,氣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處劃了一記,鮮血立時間涌了出來。 嗅到血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血的來源。 卅四主動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緊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傷口上反復舔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血哺育過醒尸,咬牙直抽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血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提在手里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尸,被新鮮血氣侵入身體,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成了烏沉沉的鴉青色。 ……他被烙上了屬于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齜牙咧嘴地撫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里?”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詞匯:“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成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軟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望,才發現他的腿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么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衣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于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扎止血后,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尸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身,御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于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云長發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里了?” 溫雪塵掖緊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