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層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見安然無恙的九枝燈時，得到了徹底的印證。

    自他踏入山門以來，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早蟬在樹梢上扯著嗓子接連叫了數(shù)聲，其聲凄異，浸入冷涼的庭下月光之間，更顯凄凄之色。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見九枝燈獨身一人端坐于殿階前，仰首觀月。

    他身后有一扇泛著灰青色的半圓光門，內(nèi)里渦流交錯，晦暗難辨，月光明，光門陰，二者交錯，在九枝燈身上投下了陰陽兩影。

    而九枝燈手中，正把玩著徐行之從不離身的“閑筆”折扇！

    孟重光臉色轉(zhuǎn)青，臉頰兩側(cè)的肌rou可怕地抽縮痙攣起來，聲音聽起來活像是一頭野獸示警的低鳴：“……九枝燈，師兄在哪里？”

    聽到他說話，九枝燈這才抬眸望向孟重光。

    與眼前人的發(fā)指眥裂相比，九枝燈看上去頗有君子如風(fēng)的氣度：“師兄？”

    他舉起手來，指向光門一側(cè)，答：“……師兄在這里。”

    孟重光雖向來疏怠憊懶，不志于學(xué)，然而跟隨徐行之執(zhí)行任務(wù)、伏妖降魔多年，他也是見過蠻荒之門的模樣的。

    孟重光往那光門處邁出一步，心里活似點起了一盆火，蒸得他渾身發(fā)燒：“……你將師兄投入了蠻荒？”

    九枝燈將身體緩緩前傾，平靜道：“我抓到師兄后，師兄不肯投降于魔道，還傷了我不少魔道弟子。為示懲戒，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以此服眾。”

    ……靈脈封停，根骨……打碎？

    八個字猝不及防落入孟重光耳中，就像是八只小手，爭先恐后地探入他的胸膛，把里頭跳動著的東西嘩啦啦扯成了碎片。

    好在孟重光很快醒悟過來，注視著九枝燈，緩緩扯開唇角：“你少愚弄我。九枝燈，你把師兄藏起來了。”

    ……是，定然是藏起來了。

    九枝燈向來對師兄懷有愛戀鐘慕之情，盡管只是癡心妄想，可他怎會如此待師兄？

    但若是……若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著實無法降服師兄，求不得，怨憎會，漸生幽情暗恨，將師兄投入蠻荒，好報復(fù)于師兄，那又該如何？

    九枝燈并不理會于他的色厲內(nèi)荏，只靜靜展開“閑筆”扇面，細(xì)細(xì)循跡描畫著其上龍飛鳳舞的張揚草書：“……蠻荒里是何等情景，師兄對你對我均是講過的。我且問你，一個靈力全無、身受重傷的凡人，能在里面待上多久？”

    孟重光：“……”

    他竭力拋開那些可怖的猜想，步步逼近，卻難以掩飾漸趨紊亂的呼吸與心跳：“把師兄還來。”

    九枝燈：“我與你說過，師兄身在蠻荒。”

    孟重光霍然提高了聲音：“他不在里面！”

    話音落下，他妖相已起，眼尾一抹猩紅蜿蜒而起，掌心調(diào)運起湃然靈力。九枝燈卻也在此時現(xiàn)出魔相來，血色盈眸，語間也帶出了十分的諷刺之意：“孟重光，我知道你的修為起碼有元嬰級別，可同樣是元嬰修為，你能保證即刻取我性命嗎？”

    抑揚之間，他聲調(diào)轉(zhuǎn)低，似是喁喁細(xì)語：“師兄重傷，身在蠻荒，你耽擱多一秒，師兄在里面便多一分危險。你不去馳援，而是在此與我糾斗，難道對得起你與他的一片情意？”

    孟重光強行抑住胸臆中如有針刺的感覺，奮力以理智反駁：“他不在蠻荒！”

    九枝燈陡然厲聲：“倘若他在呢？！”

    孟重光只覺天靈蓋上重重挨了一錘，后背熱汗簌簌而下，脖頸像是被這五個字套入絞索吊了起來。

    ……倘若他在呢？

    倘若……

    偏在此時，九枝燈攬袖一揮，光門頓消，化為一枚流光，沒入了九枝燈袖口之中：“你既不愿去，那我也無需勉強你。這樣?xùn)|西你拿去吧。左右?guī)熜纸窈笠灿貌恢恕！?/br>
    話說到此處，九枝燈把“閑筆”信手一擲，扇面發(fā)出了鴿子翅羽振動的響動，撲啦啦飛了開去。

    孟重光眸光一變，本能躍身去奪，然而待他發(fā)現(xiàn)，隨“閑筆”而來的還有一樣泛著薄光的異物時，一扇半圓光門已沉默地張開了網(wǎng)，一口將他與“閑筆”一起吞沒了進(jìn)去！

    他甚至連一聲呼喊都沒能發(fā)出，便徹底跌入了蠻荒之中。

    殿前重歸了寂然。

    九枝燈望著那虛空中兀自旋轉(zhuǎn)不休的光門渦旋，眸間逼人的紅意緩緩?fù)嗜ィ枪忾T也漸漸縮小，凝聚成一枚光點，再次回至九枝燈袖中。

    他捻一捻衣袖，難得勾出一絲淺淺笑意。

    九枝燈清楚，孟重光遠(yuǎn)比師兄要好對付得多。

    此人心中唯有一個徐行之，除此之外什么東西也盛不下。

    那么他只要拿住了師兄，再稍加挑撥，亂其心智，孟重光便注定會變?yōu)樗幕\中鳥。

    嘲弄過那墮入蠻荒、不知其蹤的孟重光后，九枝燈仰頭觀月片刻，反芻著自己心中此刻的情緒。

    ……他該高興嗎？

    四門降的降，散的散，死的死。師兄為他所擒，孟重光則被他騙入蠻荒。

    他如今總算是坐穩(wěn)了魔道之主的位置，接下來便是收攏四門，整肅魔道，守成持戒，恪遵本心，引魔道進(jìn)入陽光之下。

    從今日始，道魔合并，再無區(qū)別。

    他終是從那個落魄的質(zhì)子，變成了道門之主。

    思及此，九枝燈探手入袖，自其中捧出那光流彩溢的蠻荒鑰匙，讓那光團(tuán)一樣的靈物在自己指間懸浮飄動。

    當(dāng)年，玄非君為免鑰匙萬一落入自己這等歹人之手，苦心在這把鑰匙上設(shè)下禁制，使得鑰匙只能在四門轄地之內(nèi)動用，開啟蠻荒大門。

    但玄非君怕是未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邪侵正，陰奪陽，魔道竟會坐了四門的正統(tǒng)之位。

    關(guān)于蠻荒之門的種種知識，他統(tǒng)統(tǒng)是在四門中習(xí)得，而今天，他得心應(yīng)手地以此為媒，把四門間不愿降服之人一應(yīng)收入了其中。

    ……是，他應(yīng)當(dāng)高興的。

    收起鑰匙后，九枝燈轉(zhuǎn)入青竹殿間。

    殿中并沒有徐行之的身影。

    他自然也不會把徐行之放在人人可看見的地方。

    一步步踏上殿中高臺，九枝燈撩袍坐定，握住了桌案上盛裝朱砂所用的淺口圓硯。

    剎那間，物換星移，他在一間干凈的小室里現(xiàn)出身形來。

    無數(shù)手腕粗細(xì)的鐵制鐐銬，將徐行之的手腳、腰身、關(guān)節(jié)，頸部死死鎖咬在其中，他眼間蒙覆一條白縐巾，交叉系于腦后。

    徐行之雙手向斜上方張開，雙膝分開，向外翻折，坐于地面之上，像是被蜘蛛網(wǎng)不慎捕獲的蝴蝶。

    九枝燈看著那人，眼中情緒瞬間狂涌，想要觸碰，卻又縮回了手。

    徐行之卻已察覺到小室中多了一個人的氣息，張口便問：“……重光呢？”

    在冷靜下來后，徐行之把整件事從頭至尾捋了一遍，方覺這是一個早就布好的圈套。

    自己早曾托付卅四照顧九枝燈。卅四其人，義氣有余，卻心計不足，在與九枝燈意見不合、爭執(zhí)之后，定會來尋自己，把四門禍?zhǔn)碌南鬟f給自己。

    自己與重光在一處，聽聞四門之事，無論如何也會趕來，但以重光性情而論，既然他之前將清涼谷被屠滅一事隱瞞于他，便定不會允許他前來。

    二人一旦離心離德，便正中了眼前人的圈套。

    而自己在貿(mào)然闖來、中了暗算后，九枝燈又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這么久，不難想見他是去對付誰了。

    九枝燈答道：“我送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徐行之左拳一攥，拉扯鐵鏈，發(fā)出細(xì)碎的嘩啦聲。

    “天妖性情不定，留下也是禍患。”九枝燈道，“我想，蠻荒恰恰很適合他這樣的人。”

    雖然想到可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親耳聽到后，徐行之還是心口悶痛，慘白著一張臉握緊了鐵索：“……九枝燈！！”

    在叫過他的名字后，徐行之便痛苦得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九枝燈看著那佝僂下身，頸肩微顫的人，胸臆間的那團(tuán)軟rou難以抑制地抽緊了。

    盡管反復(fù)提醒自己不能多想師兄，但直到看到徐行之其人，九枝燈才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里有多想念這個人。

    ……想得他自己都害怕了。

    他叫道：“師兄……”

    “別喊我?guī)熜帧！毙煨兄忂^那陣極痛之后，露出了近乎于絕望的笑容，“我受不起。……受不起。”

    九枝燈沉默半晌。

    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眼前渾身發(fā)顫的青年，只好繞過層層鐵鏈，行至他身側(cè)，跪下來，以指尖緩慢地描摹著他的五官。

    以前只在他夢中才肯出現(xiàn)的青年，現(xiàn)在終于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

    徐行之不躲不閃，漠然道：“九枝燈，你若還有廉恥，便莫要羞辱于我。我不愿降于魔道，將我投入蠻荒吧。”

    “不。”

    九枝燈的回答卻和徐行之想象中截然不同，以至于他眉心輕輕皺了起來：“‘不’？”

    “不。”九枝燈的手指停留在了徐行之唇畔之上，將那柔軟飽滿的唇珠微微按出一個凹陷來，“師兄，你得在留我身邊。”

    徐行之臉色一變，難以置信道：“……你說什么？”

    而作出回應(yīng)的，竟是一雙薄軟的唇！

    ……是了。

    事到臨頭，九枝燈終于發(fā)現(xiàn)，此時的自己已經(jīng)完全可以獨占他的師兄。

    他是魔道之主，也是四門之主，然而從頭至尾，自始至終，徐行之都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他曾經(jīng)唯一真心想要得到的人。

    現(xiàn)如今，這光被他鎖在了只有他能找得到的地方，他為何要輕易縱過？！

    與不屬于孟重光的嘴唇交碰，徐行之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

    這下他再也無法強作鎮(zhèn)靜，青白了一張臉，奮力別開臉去：“你干什么？！”

    他的下巴卻被一只手擒住，死死固定在拇指與食指之間，那拇指在他下巴上游移、淺勾，并肆無忌憚地?fù)崦拇浇恰?/br>
    九枝燈向來清冷的聲音里，多了一些讓徐行之聽起來渾身發(fā)麻的情緒：“師兄，你若是不明白，我便再做一遍。”

    徐行之喉頭一緊，不顧下巴疼痛，強自想要避開他，卻不想自己的下巴被人向上抬起，而他上下滾動不休的鼓凸喉結(jié)被噙入口中，細(xì)細(xì)玩弄。

    因為看不見，所有細(xì)微觸感都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徐行之拖長聲音低“嗯”了一聲，既怒且驚，難受得雙頰發(fā)白。

    被這般調(diào)戲，他哪里還不明白九枝燈的心思？

    他……竟然和孟重光一樣？都……

    此時徐行之根本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只恨不得剛才就一頭碰死，倒落得個清凈。

    他的掙扎牽動著無數(shù)鐵鏈窸窣狂響，嘩啦啦的反抗響動與徐行之受辱的神情，惹得九枝燈心中積郁愈深，積攢了整整一年的情緒火山似的沸騰而出，激蕩開漫天濁污而guntang的灰燼，把他和徐行之一道吞沒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