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青松似的立于原地的曲馳正欲邁步,卻覺后腦近處有風聲襲來。 后腦立時劇痛,曲馳往前栽出兩步,只覺眼前浮出大團大團血色來,劇烈的震蕩叫他不慎咬傷了舌尖,一股血腥味同時在他口中彌漫開來。 遏云堡堡主收回鑲金嵌玉的劍鞘,一個眼色,那些早就暗自圍上的弟子狼豕也似的撲上來,不動用靈力,亦不動用兵刃,只用拳腳往曲馳身上伺候。 心窩、膝蓋與肋骨處平白挨了數下,還是被這些僅僅是煉氣修為的卒子所傷,溫馴如曲馳,眼前亦蒙上了一層血霧,腰間寶劍錚錚嗡鳴了起來,似乎隨時會脫鞘而出。 而就在他準備將手探向劍柄時,遏云堡堡主冷笑一聲,用不輕不重、卻足夠曲馳耳力捕捉到的聲音說:“給我打!若是丹陽弟子暴動,便稟告尊主,丹陽峰不是真心投降,凡是留在丹陽的弟子,盡皆誅滅!!” 曲馳的手僵在了半空。 只在幾瞬內,他便被數只腳一齊踹上膝蓋。 那青松似的人晃了晃,向側旁倒了下去。 “師兄?。?!”剛剛換上丹陽峰弟子服裝的陶閑不意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凄惶地大喊,“曲師兄!” 繳械的丹陽峰弟子見此情狀,一個個目眥盡裂,但林好信等數個弟子前不久才與曲馳談過,若有突發情況該如何應對,他們硬是把一口牙咬出了血,閉目不看,沉默地維系著躁亂的秩序。 但是群情激憤,已達沸點,曲馳在他們心目中宛如神明,怎可被這群宵小之輩如此羞辱,怎能! 就在第一名弟子不顧林好信阻攔,想要引劍救援時,在沉悶的皮rou撞擊中響起曲馳嘶啞的低吼:“誰都別過來!——” 一只鮮血淋漓的手在層層腿林中若隱若現,抓起了一把潮濕的春泥。 那聲音隱忍無比,卻帶了濃厚的血意:“莫要妄動啊!——” 曲馳剛剛喊出這話來,便覺后腦又被某樣重物狠狠砸擊了一下。 在一聲輕微的裂響后,他陷入了一片無邊的、古老森林似的黑暗里。 第86章 無頭之海 ……廣府君后悔了。 在討論去留問題時,曲馳曾特意與他交代過,事端萬變,難以預料,必須在事前安撫弟子,讓他們在獻降后無論發生什么都要保持鎮靜,萬不可行過激之事,畢竟那時敵眾我寡,一旦暴動,除了白白搭上性命,毫無用途。 然則,廣府君自認風陵山弟子雖不如丹陽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精怪伶俐的性情,識時務,懂進退,不會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臨行前他只叫來了元如晝,簡單囑咐了兩句,令她約束眾位弟子,勿要輕舉妄動。 當他被九枝燈打傷擒獲,下令押回總壇時,他也存了必死之心。 但廣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沒有回總壇,而是將他五花大綁著,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丟到了青竹殿前。 由此,本已決意要降的風陵弟子爆發了一通史無前例的大sao動。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向來穩重的元如晝竟是第一個拔劍的:“救師父!” 弟子們因為獻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見君長被縛受辱,一時意氣上涌,四野間劍聲悲咽,靈壓飛縱,魔道弟子與風陵弟子殺在一處,狀如絞rou。 廣府君勉力掙起身來,疾聲厲呼:“你們都住手!” 可他的靈力已被九枝燈封于體內,呼聲猶如水滴落入大海,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 十數個風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繼倒下后,九枝燈方才單足踩風,緩然而至。 眼見混亂至此,他臉色微變,單袖一振,登時間疾風渦涌,元嬰級別的靈壓如螣蛇狂舞,魔道與風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紛紛錚然落地。 風陵留下的弟子均是靈力出挑之輩,但面對此等壓倒性的靈壓亦是難以承受,更別提魔道弟子中有許多靈力不支的,怪叫幾聲、直接昏厥過去的絕不在少數。 強行使諸人安定下來,九枝燈徐徐落地,目光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廣府君身上。 風陵弟子的目光若是剃刀,現如今九枝燈定然已被剮得只剩骨架。 在這般仇視怨懟之下,九枝燈卻木然得很。 他把地上的廣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轄制住魔道弟子的靈壓,冷聲道:“是誰將此人帶到此處的?” 無人應答。 九枝燈又道:“來人,將此人帶走。” 然而,前來受降的魔道弟子對于九枝燈的命令并不熱衷,一雙雙眼睛從九枝燈身上移開,猶疑地停留在一名唇方口正、雙眼玲瓏的男子身上。 有弟子輕聲喚:“宗主……” 站在赤練宗宗主尹亦平身側的一名灰袍青年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便下令道:“聽尊主吩咐。” 但魔道弟子們卻都不肯動,只等著那位宗主大人開口。 九枝燈點漆似的雙眼更見幽暗:“尹宗主,說說吧,你有何見解?” 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時,一語不發,雙目微闔,似是春困犯倦,現在被九枝燈點了名才開了雙目,未語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這些風陵弟子方才之舉,已算是作亂了吧?!?/br> ……又來了。 九枝燈直面于他,平聲道:“我記得我的命令是將岳溪云押回魔道總壇。尹宗主,我倒要問問你,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尹亦平態度倒也謙和,漫不經心地致歉:“未聽尊主之令,是屬下莽撞了?!?/br> 他引指而去,指向兩倍于風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尸:“可由此結果看來,一個岳溪云就能讓他們哄亂反叛,他們顯然不是真心歸降于我道啊?!?/br> 九枝燈收于袖內的雙拳攥緊了。 一雙雙眼睛均虎視于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懷疑,鋒利得都像是匕首。 盡管心中已躁如響油,九枝燈面上神色依舊淡然:“他們已被降服……” 話說到此處,九枝燈背后突然傳來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我絕不降!” 尹亦平咧開唇角,望向九枝燈,一副“你看看”的無奈神情。 九枝燈后背肌rou僵了一瞬,轉過頭去。 只見一名被靈壓壓制得渾身發抖的少女奮力掙起頭顱,露出一張倔強又年輕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會降!風陵風骨如此,容不得你們這幫旁門左道如此踐踏!” 那女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正是熱血又純真的年紀。 九枝燈不記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制和腰間綬帶品段,她入門應有足足十年,應該是一個自小被家人所棄,收入風陵,卻天資一般的外門弟子,對風陵感情深厚,不難理解。 九枝燈看向她的目光透著幾分復雜:“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不避諱自己的名姓,字字擲地有聲:“風陵黃山月!” 九枝燈不說話了,只無嗔無怒地看著她腦后隨山風飄飛的縹碧發帶。 “我甘愿身入蠻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輕慢!”她充滿勇氣地注視著九枝燈,絲毫不知自己所說意味著什么,“九枝燈,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風陵山有什么對不起你?四門又有什么對不起你?你不思回報還自罷了,你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燈凝望著她。 為何呢? 他當初出四門,歸魔道,分明為的是不與師兄和四門為敵。 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跡可循。 ——師兄在,師父在,四門有所倚仗,光華萬丈,強勢無比。那時的魔道對四門仍有忌憚,造反作亂的也只是四五家,他身為魔道之主,尚能壓制得住魔道眾人的反攻怨懟之心。 ——師兄去,師父死,四門翹楚頓失,鋒芒退卻,頹勢漸顯。在這般情況下,他還有什么理由約束魔道眾人? 這些年來,于風陵山中,身為質子,他已體會了太多不公: 對于正道而言,無論做什么都是對的。當他們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時,是在匡扶正義清肅寰宇;當他們拼死衛道寧死不降時,則是錚錚傲骨梅傲霜雪;當他們假作妥協虛與委蛇時,又是臥薪嘗膽東山再起。 而魔道呢? 受降是為茍且偷生,拼死是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為狼子野心。 既然身為魔道,便什么都是錯,那他就索性破了這兩道,自立一道。 ……左右歷史能銘記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義薄云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勝利者。 然而,萬千心緒,最終也是一字難出。 九枝燈一言不發地揚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廣袖間排出,落于虛空時,便渦流似的拓開一片灰圓的光門。 他揚掌出袖,只發力一推,那名喚黃山月的少女便驚呼一聲,紙片似的跌入其中,剎那間消匿了身影。 “誰不愿降,那頭便是蠻荒?!本胖袈曇粢廊磺謇淙缤?,“請自己走進去吧?!?/br> 他撤開了壓制風陵弟子的靈壓,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頭,不再多加言語,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細細撣盡膝上浮塵,抹去臉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暈之中。 沒人指責留下的人,也沒人阻攔那自愿跨入光門中的人。 于人群之中,元如晝同樣立起身來。 見狀,廣府君喉間發出咯咯的響動:“如晝!” 元如晝要進蠻荒,同樣也是九枝燈始料未及的。 他低聲喚道:“元……” 元如晝側眸淺笑:“……你總不會無恥到現在還要叫我一聲元師姐吧?” 多年過去,那原本鮮妍又不失驕傲的少女容顏未改,卻已被歲月磨礪出一層珍珠也似的溫潤光澤,美麗,也堅韌。 九枝燈不再說話。 元如晝朝向廣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師父托付如晝照料風陵山眾弟子,如晝必然盡責,弟子們要去水火之間,如晝也亦當跟從。師父,善自珍重?!?/br> 廣府君死死盯著元如晝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門另一側。 他又張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鮮血縱流的風陵弟子尸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實體,化為無數針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雙目赤紅。 廣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繼而發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九枝燈,好一個魔道之主!我早該想到的啊,從孽徒徐行之手下,能養出什么好東西來?” 從剛才起一直冷淡如塵的九枝燈聽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變色。 本欲借此屠了整個風陵、卻撞了個軟釘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情。 廣府君又道:“我說他怎么自小同你這魔道賊子要好,本來他也不是良善之輩,合該同你蛇鼠一窩!” “……住口!”九枝燈眸間隱有怒意迸射,“你也配辱罵師兄?” 見此能夠觸怒九枝燈,廣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弒師,已是罪大惡極,沒想到你九枝燈倒是青出于藍,更勝一籌!” 暗火在九枝燈眸間愈燃愈烈:“……住口?!?/br> 廣府君只覺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恥大辱,索性揀著能激怒他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徐行之原先就有斷袖之癖,與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jian私奔而去。你從小就長在徐行之身側,該不會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寧愿與一天妖茍合,卻不愿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