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但不論是誰,此人都絕非自己能輕易對付得了的。 徐行之正在心中飛快思索著應對之法,卻突地聽到了一個熟悉且微弱的聲音:“行之。” 不待徐行之做出反應,清靜君便輕聲道:“莫要有什么反應。行之,我直接傳音入你腦中,你自行聽著便是。” 徐行之抿一抿唇,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師父,你在何處?” “我的元神業已出竅。”清靜君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和溫柔,“此時他還未能察覺異常。我與你應和,伺機而動,殺傷其體。” 徐行之訝然:“師父,那是你的身體……” “莫要擔心。我元神既已離體,那具軀殼生死傷離,便再與我無干。” 徐行之隱約覺得哪里有些古怪,可一時間又說不上來,心思煩亂起來,又引得受傷的右手痛似刀剮,一時間連思考的力量都斷絕了。 “手疼嗎?”清靜君柔和著嗓音,宛如在安撫自己的孩子,“等制服了這魔頭,師父便給你醫治。” 徐行之來不及問那手鈴之事,只在心中飛快應了下來。 直至現在他也不知眼前這人究竟是何身份,但與他在擂臺上幾戰來回,徐行之心知,鼎盛時期的自己與他交手時,有師父在體內與他抗衡,自己也只是堪堪勝過一線。 現在自己廢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被封于靈枷之中動彈不得,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若是一擊不得中,那自己便再無第二回機會。 思及此,他雙手手心均涌出了冷汗來。 這些許的負累也引得他右手劇烈抽痛起來。疼痛又引發了陣陣眩暈。 他鎖緊眉頭,咬緊自己口腔內部,用淡淡的血腥氣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另一側,卅羅細心窺測著徐行之神情的變化:“你可知我為何要叫你前來?” 徐行之神情木然,似乎不愿與他多交談。 見他不答,卅羅便露出了些不耐之色:“和你師父一樣,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將身子微微前傾,“我問你,你可與岳無塵歡好過?” 徐行之猛然抬頭。 卅羅:“有是沒有?” 徐行之見此人竟關心這等事情,豈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心中怒意瞬間縱起萬丈光焰,聲音都帶了喑啞和殺意:“你問我這個作甚?” “你是必死無疑的。”卅羅冷冷撇著唇,“但我會根據你的回答,決定你怎么死。” 徐行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唇畔抖了幾抖后,吐出幾個冷冰冰的字眼:“……有又如何?” 卅羅微微歪頭看向徐行之。 幾瞬后,他怪笑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笑,徐行之的身體便紙片似的向斜后飛出,一頭撞上了置物的臺柜,又和一應零碎之物一齊滾落到地上。 一側燃著的燭火枝燈受此震蕩,左右搖晃了幾下后,砸落在徐行之身上,濺出guntang的蠟油和燈花,將他的衣裳瞬間燒出幾處焦黑的孔洞。 這一下徐行之被摔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右手被壓在身下,痛得要炸開。 但他也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清靜君習慣隨身攜帶的清酒玉壺恰好被卅羅放在了這置物小臺上。 玉質嬌脆,落地后便碎裂了開來,酒液瓊光四濺,溫潤的玉片碎瓦似的散落一地,恰有一片最尖銳的破片,落在了徐行之身側。 目睹了徐行之屈身低吟,連爬也爬不起來的狼狽相,卅羅的心氣方才舒坦了一些,赤腳下地,邁過滿地狼藉,朝徐行之緩步走去。 “我已經想好了。”卅羅鴉青色的雙眸間含滿赤裸而不加掩飾的殺意,“……怎么送你去死。” 徐行之絕對要為他方才那句話,付出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代價。 徐行之的耳朵貼在地上,聽著卅羅的足音一點點逼近。 咚。 咚。 咚。 徐行之的心臟轟轟作響,耳中似有海潮伴生,封在法枷中的左手緊了又緊。 再近些……再近些罷。 他眼角的余光瞄著一處青石地磚的縫線,在卅羅筋骨勻稱的赤足跨過那條線的瞬間,徐行之在心中暴喝一聲:“師父!現在!” 卅羅的步履登時一僵,他清晰感到體內陡生一股力量,把他體內的元嬰瞬間纏住,往后拖去。 ……是岳無塵?! 可是,他剛才明明…… 卅羅來不及再想下去,他咬牙拔出腰間“緣君”,朝記憶里徐行之的方向刺去。 嗤的一聲,他聽到了刀劍劃開血rou的悶響,也聽到了某樣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大概是徐行之的腦袋吧,還是用岳無塵的佩劍割下來的。 然而,滿意的笑容還未在卅羅臉上徹底綻放開來,他便又聽得了一聲皮rou撕裂的脆響。 聲音近在咫尺,他遲滯了幾秒,方才覺得頸間刺痛,大片鮮血也在遲滯猶豫片刻后,油彩似的噴濺出來,轉瞬間便開出了一地的繁花。 一道人影自他身前緩緩退開。 卅羅將視線低垂下來,清晰地看到,躺臥在地面上的,被“緣君”斬掉的,是徐行之那只已經廢去的右手。 而被割開的,是清靜君的咽喉。 血脈僨張間,徐行之已失去了痛覺,只覺得叼著的那片尖銳的酒壺玉片害得他齒齦發酸。 他看不見,自己的牙齒與玉片的交合處已經裂開了細碎的駁紋。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徐行之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吐掉那尖端帶血的瓷片,顫聲喚道:“……師父。” 好了,師父,我已殺了他,你我都安全了。 然而殿中靜謐,并無人應答他的呼喚。 “……師父?” 血流涓涓從徐行之斷腕處涌出,溪流似的落在地上,發出詭異的粘膩聲響。 然而,清靜君仍沒有應答他。 徐行之倒退了兩步,茫然四顧,濺入他口中的、眼中的血,都無法阻止他的臉色一寸寸變得蒼白。 仰躺在地上的卅羅瞪視著被燈火映得雪亮的殿宇穹頂,嘴角慢慢擰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竟然用能被割出一個口子的喉管發出聲音;盡管那聲音喑啞難聽,像是被guntang的鐵砂摩擦過:“你便……如此恨我?” 卅羅記得清楚,自從清靜君親手折斷自己的食指,又封了自己的xue道后,他的rou體便陷入昏迷,與自己一道前往識海中纏斗。可惜清靜君剛才重創了自己的rou身,再兼之心有所系,難免亂中出錯,自己便奪了此戰之勝,并趁勢囚困了他的元嬰,將其用靈識化作的鏈子把他雙腿圈圈纏起,捆綁在了識海之間,這才大搖大擺地奪取其舍,下令讓廣府君將徐行之招來,好取其性命,按照六云鶴計劃,取走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帶回魔道。 然而,他沒有想到,岳無塵能從識海中掙扎回來。 ……代價是把自己元嬰的雙腿永遠留在了識海之中。 即使像壁虎一樣以雙肘爬出識海,岳無塵仍是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為的是拖住他,一起去死。 連卅羅也不敢想象,這世上會有這般的瘋子。 ……他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想到這一點,卅羅笑了出來。 上次死的時候,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這次你同我一起死。你我魂魄相纏,你休想甩開我。 久久聽不到回應,徐行之已是面如死灰,顫聲大叫:“師父——” ——他總算想通那絲不對勁是源于何處了。 師父的元神若當真脫了殼,他無所憑依,究竟要如何才能與他“配合”,拖住卅羅? 徐行之喉頭發哽,雙眼赤紅,他困獸似的在殿宇中盤桓,不想去思考那種可怕的可能,可那猜想卻不受控地蜂擁而至,占據了他頭腦中的每一絲空隙,逼迫得他難以呼吸。 少頃,躺在地上的清靜君,再次緩緩睜開了眼。 一魂消逝,清靜君雙眼中戾氣已散,剩下的唯有徐行之見慣了的溫柔與清澈:“行,行之……” 即使被破開喉嚨,那聲音落入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樣溫軟。 徐行之戰栗不已,將地上人抱起,攬于懷中。 他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因此身體輕了許多,躺在徐行之懷中,重量只如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為什么?”徐行之只覺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開,“師父,你說過,你的元神……你會把……” 清靜君模糊地笑了一聲:“行之,抱歉,我騙你的。” 對此卅羅怎會沒有防備呢? 清靜君并不知卅羅使了什么手段,他的元神早與卅羅的元神交融,他根本出不來的。 可他不能眼見著行之就這樣死在卅羅手中,也不能坐視世界書落入心懷不軌的魔道之人手中。 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喘息:“師父,你等一等,我給你診療,我……” 他將額頭與清靜君相觸,嘗試驅動體內已經稀薄得無法集中的靈力,可那靈力剛剛流入清靜君的身體,便很快從他喉嚨的破損處溢出。 清靜君看著徐行之無能為力的絕望面目,低聲道:“行之,夠了。” 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將最后一點法力用盡了。 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脫落而下。 清靜君輕聲道:“行之,可還記得……收徒典儀之時,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自然是記得的。 收徒典儀那日,清靜君面若清塵,眉眼含笑,將一枚銀鈴系于他的右腕之上,那歷歷的叮囑之聲猶在耳畔。 “行之,我愿你做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清靜君緩緩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 徐行之發狂似的搖著頭,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清靜君低低喃語:“人世一場,酒喝足了,也該去了。我這一世,無所遺憾,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 徐行之癡然跪在原地,聽到青竹殿門被破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