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他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從清涼谷名冊里除名。 陸御九拼命回憶著自己十三年前做了什么錯事,但想來想去,他只剩下了委屈,一股股熱氣直往上冒,一下下頂著眼睛,蒸烤得他無法睜眼。 他注視著曾讓他崇慕得不敢直視的人,渾身抖得像是被穿林打葉的夜雨打得抬不起頭來的野草。 他拼盡全力,也只能發(fā)出蚊蚋也似的低吟:“……你不是溫師兄。” 眼睜睜看著陸御九帶著一身鮮血,茫然地朝側面撲倒,周北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的疑惑遠勝于憤怒。他甚至不能理解眼前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幕。 徐行之聽到他用氣音發(fā)出了醉漢般的夢囈:“雪塵……陸御九……” 他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好笑,徐行之有些想笑,但他自己也像是發(fā)夢似的遙望著溫雪塵的方向。 每個認識溫雪塵的人臉上的表情均是支離破碎,唯有孟重光單臂護住徐行之,警惕地向后退去。 憤怒最先在周望體內蘇醒過來,她怒吼一聲,心里眼里都燃起熊熊烈火,再不徒勞地去嘗試撿起自己的兵刃,馭氣飛升,一頭玄色長發(fā)凌亂飛起,將她一張面龐襯得愈加蒼白如雪。 她足下生風,發(fā)狂般直朝溫雪塵沖去! 周北南這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大喊一聲“阿望”,身影已經(jīng)逐月流星似的朝她奔去。 曲馳把陶閑往徐行之身側一推,也緊追周望而去。 而地上的法陣見有人動了,便瞬間騰空升起百丈長、三丈粗的柔軟光脈,像是一條條張開血盆大口的巨蟒,昂首朝周北南與曲馳咬去! 周北南已做好萬全準備,打算與其正面一擊,誰想那巨蟒到了他眼前,便化作了流螢殘光,徑直掠過了他,轉化為一只緊攥著的巨拳,徑直砸向了曲馳! 那碩大無朋的巨手遮天蔽日而來,曲馳一心只想把周望追回,當他察覺到殘影挾裹著罡風逼近時,本能地想去按腰間的佩劍,等發(fā)現(xiàn)佩劍已失時,他已來不及擺出迎擊的姿勢。 膨脹得如同一座小山巒的巨拳驟然朝曲馳面門轟來!! 但最終那一拳卻并未落在曲馳身上。 千鈞一發(fā)時,徐行之自后方迎上,閃身擋護在了曲馳面前,生生以拳擋拳,攔住了那拳頭的落向! 他左手拳頭與那巨手相比,如同芝麻與西瓜,然而轉瞬間,自他拳心激蕩而出的靈力便將巨手徹底絞碎成碎片! 徐行之素衣飛卷,垂落在身側的木手亦被卷起的衣袂吞沒。 然而,他才剛剛抬起眼睛,那散開的碎片便在轉瞬間化為萬千細碎光蛾,撲棱棱朝徐行之頭臉處撲來! 徐行之還未來得及驚慌,便被一件外袍罩護住了頭臉,雙耳亦被一雙手護了起來。 漫天飛蛾的嗡鳴聲里,孟重光抱住徐行之,啞聲低喚:“師兄,莫怕。” 一只蛾子飛過徐行之耳側時,羽翅震動間,竟有人語聲傳出:“行之,都說過了,你該慶幸我從不參加天榜之比。” 相比于被層層飛揚盤纏的光刃糾纏得難以脫身的周北南與曲馳,沖在最前面的周望竟沒有受到絲毫阻攔。 溫雪塵亦未后退,坐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到來。 眼看距溫雪塵只有數(shù)尺之距,周望咬緊銀牙,直沖而去,卻覺得身體一沉,肢體如有傀儡絲線牽引。 周望定睛一看,原本隱形的絲線現(xiàn)出形狀來,把她的幾處重要關節(jié)死死牽絆住,細細的銀絲順勢密密延伸開來,纏繞住她的指掌、腰腹,腳踝。 她像是一只蝴蝶,撞上了蜘蛛早已鋪設好的大網(wǎng)。 周望咬牙往前踏出一步,被圈圈纏繞住的手腕之上,細光似的鮮血立即噴濺而出,薄碎的血花涌出她的虎口、手指,順著她的小臂緩緩淌下。 溫雪塵的聲音很輕:“別動。不想被分成碎塊的話,就乖乖站著。” 見了兩個最親近的人的血,周北南腦內熱血突突涌動,腦漿幾乎要炸裂開來,他一邊擋護著層層不絕、虛實相間地向他撲來的茁壯靈脈,一邊慘聲道:“溫雪塵,你他媽瘋了啊!那是你女兒!是小弦兒的孩子啊……” 他在嘶吼,但聲音聽起來像極了哀求。 過去的十三年間,他曾經(jīng)夢想過無數(shù)次與其他兩人重逢的畫面,那些畫面無一例外是溫情脈脈的。 周北南想過,他要是哭出來,豈不是丟人丟大發(fā)了;然而他又想,去他媽的,丟人就丟人,只要他們能回來,只要四個人能再湊齊了,讓他再死八回他都心甘情愿。 可他一次也沒有想過這樣的相遇,一次也沒有。 溫雪塵聞言,感興趣地托腮看向了周望。 “北南還是那樣,連謊都不會撒。”溫雪塵自語道,“我未曾婚配,又何曾有過孩子。” 眼前的少女臉上被劃出了幾道鮮艷的創(chuàng)口,然而那血也抵不過她眼角沁出的紅意更盛。 她咬著牙關往前邁出一步,曲彎的膝部再次有鮮血綻裂開來。 溫雪塵微微皺眉:“我說過,不想被分尸,就老老實實呆在原地。” 周望所有的仇恨化為血絲,張滿雙目:“你傷我家人,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這一句話,她渾身有無數(shù)血花同時飛出,一身褐色短打頓時被染上鮮血碧色,她卻是完全不知痛的模樣,小獸似的張開一口銀牙,一口咬上了禁錮著她手腕的層層細線。 細線的繃斷聲與洶涌的血腥味在她口腔里一道彌漫開來。 嘣。 嘣。 嘣。 接連不斷的摧折斷裂聲從她的關節(jié)處傳來。 蝴蝶寧可撕去她的翅膀,也要拉著這張蜘蛛網(wǎng)一起陪葬,把自己的家人帶回身邊。 這般頑強而有趣的生命力叫溫雪塵怔愣了片刻,旋即,他露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笑顏:“你是個不錯的孩子。何必要跟著他們呢。” 回答他的是幾聲斷裂聲。 溫雪塵仍然絲毫不退。他失去了對眼前少女的興趣,目光敏銳掃視過面前那些人。 ——陸御九已然廢了。這與他之前的設想相差無幾。他這般看重清涼谷,看到自己,必然會第一個沖上前來。 ——眼前這個愿意與他搏命相斗的女孩原本并不在他的算計范圍之內,這張網(wǎng)也是為性情莽撞的周北南預備的,然而沒想到這女子的舉動竟收到了奇效,以她為誘餌,自己也算是成功吸引了周北南與曲馳兩人的注意力。 ——徐行之重情重義,在蠻荒與他們相處多日,哪怕記憶未曾恢復,也會設法援護。 ——而孟重光的動向更好預測,徐行之若是遇險,他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徐行之原本封鎖在經(jīng)脈中的靈力看上去竟是恢復了。不過,他畏怕蟲類的毛病藥石難醫(yī),這點也不難應付。 而這樣一來,他真正的目的便能達成了。 溫雪塵用拇指滑擦過蒼白透紫的下唇,冷聲道:“……上吧。” 隨他話音剛落,陣法外圍登時開辟了幾處傳送之門,在光輪旋轉間,有兵刃直接從中刺出,從后面將一名被卸去兵甲的丹陽峰弟子右肩徹底穿透。 那些弟子雖是嚴陣以待,隨時提防地上的陣法變幻,但卻沒想到還有伏兵,一時間,已有兩三個弟子重傷倒地。 陶閑驚呼一聲,元如晝以骨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拔出自己頭上已然殘枯的花簪,攔護在陶閑身前。 十幾個著清涼谷弟子服制的人自傳送之陣中爬出,仗劍殺開一條血路后,紛紛朝元如晝與陶閑處涌來! 元如晝馬上覺察出情況不對,揚聲大叫:“師兄!孟師弟!你們快回來!他們是沖著這邊來的!溫雪塵是調虎離山啊!” 在那飛蟲簇擁下,徐行之已經(jīng)腿軟得無法站立,他根本無法抵擋這種從骨頭縫里密密麻麻爬出的恐懼。 他只能推動著孟重光的肩膀:“快去!救陶閑和如晝!” 孟重光固執(zhí)地抱著他的腦袋:“不,我絕不離開師兄。” 徐行之隔著衣服,摸索著就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腦袋:“快他媽去!我有靈力護身,死不了!” 孟重光咬死了牙關:“不行。溫雪塵他就是想趁我們分散時,伺機把師兄帶走!我不可能放手!” 說話間,他又挨了徐行之劈頭蓋臉的兩巴掌,但他仍是半分不肯退讓。 他含著眼淚抱緊了徐行之:“師兄,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里……你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放開你!” 徐行之掙扎著頂開護住他腦袋的衣袍,蟲鳴聲瞬間催軟了他的腿,逼得他胃酸倒涌,但他仍然掙起全部力道,返身踉踉蹌蹌地朝陶閑他們所在的方向奔去。 幾個著清涼谷服制的弟子已持劍破開重重圍堵,殺至元如晝面前,一劍便削去了她的半邊簪子;朝他們艱難奔去的徐行之被那層涌的狂蛾糾纏著,幾乎隨時會被其吞沒。 仍有數(shù)條絲縷牽絆著周望,周北南曲馳則疲于應付陣法中的千機萬變,難以脫身。 誰也沒想到,就在此時,一聲凌厲的斷喝聲從溫雪塵的方向響起:“都給我住手!” 陸御九手中握著粘滿鮮血的匕首,顫抖著手指,將鋒刃架在了他的咽喉處。 不知何時,他竟從地上爬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拔出刺入自己胃部的匕首,繞到了溫雪塵身后。 就連溫雪塵也只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掙扎不已的周望,根本沒在意陸御九的動向。 陸御九一張可怖鬼面在凄厲的呼喝中顯得愈加猙獰:“你們都住手!我會殺了他!” 那些弟子面色一窒,孰料溫雪塵竟是絲毫不亂,揚聲道:“殺了陶閑,不必管我。” 他偏過頭去,近乎挑釁地望向滿身沐血的陸御九:“殺了我啊。” 陸御九一咬牙關,揚起刀來,手起刀落,將滿是自己鮮血的匕首搠入了溫雪塵右胸,又將刀刃向下切割,用盡力氣,在他右胸至胃腹部,撕開了一道一掌余長的豁口。 ……唯有他死,那旋轉的輪盤才會休止,陣法方能終結。 ——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溫師兄了。 即便這樣想著,陸御九的面色依舊青灰如死,溫雪塵的血濺到他的身上,冷得鉆心徹骨。 這一刀用盡了他僅剩的氣力,他在把刀子卡入溫雪塵胸口時,已經(jīng)因為失血過多站立不穩(wěn),那多余的切割,是他順著溫雪塵輪椅側邊倒下時,憑借下墜的慣性順勢切下的傷口。 然而,在他倒下、從地面狼狽地看向溫雪塵時,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溫雪塵面色如常,不痛不癢,那開在他身體之上汩汩冒血的創(chuàng)口仿佛并不存在;他甚至只做出了一個動作,便是伸手去抵住自己的胃部,免得有什么臟器控制不住流淌出來。 ……溫雪塵甚至有心思對他揚了揚唇角。 陸御九和被綁縛住的周望見此情景,一齊睜大了眼睛。 一個極恐怖的念頭浮現(xiàn)在了陸御九心頭,他從地上艱難地回望過去,在迷離渙散的目光中,試圖辨認那幾個意圖殺害陶閑的弟子的面目。 在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已有數(shù)名從化外之境跟隨他們而來的弟子更快地察覺了不對,有一人指著其中一個著清涼谷服制的弟子,嘶聲喝道:“是魔道!他是魔道弟子!我見過他!” “溫師兄和魔道在一起?!” “……等等,他受傷不死……他不是溫師兄,是醒尸!九枝燈把溫師兄做成醒尸了!” 溫雪塵聞言,微微歪頭,仿佛聽不懂似的,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徐行之耳中已聽不見旁的嘈雜聲音,他沖到了元如晝身側,動用靈力,一掌轟飛了一名逼近了的魔道弟子,隨即,他一把奪過元如晝手中僅剩一半的花簪,伏在她耳邊飛快道:“師兄再給你做一個。” 說罷,他拼盡力道,將全身靈力灌注于那斷裂了的花簪,投擲出去,讓這半枚花簪破開層層的幻蛾,破開那虛虛實實的靈脈,徑直落到了溫雪塵用來維持整個陣法運轉的八卦輪盤之上。 那花簪只卡住了輪盤細槽幾個瞬間,便被絞成了碎片。 但這幾瞬,于徐行之,于周北南,于曲馳而言已是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