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他再度回首,脖頸卻被一只手卡緊。 雙腳離地后,徐行之頓覺呼吸困難,剛想動用手上的匕首,便覺手上一輕。 “好匕首。”男人輕松掂了掂被他奪于手中的匕首,“刃鋒面薄,削鐵如泥,是除鬼伏妖的好東西。” 徐行之掙扎著試圖推開男人的手,可那手臂卻渾如鋼煉,分毫不動。 陶閑撲上來想同他廝打,但男人甚至不屑對陶閑動手,隨袖一擺,陶閑就被一陣罡風輕飄飄地刮起,撞上了一只人俑,再滾下來時已然不省人事。 男人將匕首反手向外一擲,匕首在空中打出一聲尖長的唿哨,扎入另一只人俑的肩膀里。 人俑內部發出了古怪沙啞的慘叫,在空曠的大殿上悶悶地回蕩開來。 “這些都是曾經讓我不開心過的人。”男人顯然不想讓徐行之立即死在眼前。他把渾身無力的徐行之放倒在地,貼著他嗡嗡作響的耳朵道,“現在他們的魂魄都被拘在這泥陶里,不管他們甘不甘愿,他們都得日日與我相見。如果不想叫你的朋友當我的人俑,你就得聽我的話。” 徐行之咳出了一嘴血腥氣兒,心中早確信這人就是虎跳澗之主、掌管萬千陰兵鬼卒的鬼王:“……我聽你的話,你能放他離開虎跳澗嗎?” 鬼王審慎地思考一番:“我會直接殺掉他,讓他少受些苦楚。” 徐行之說:“你可真善良。” 鬼王聽得出徐行之話中的諷刺,笑一笑,不欲作答。 徐行之又咳了幾聲,四肢才逐漸有了氣力。 他爬起身來:“……你需得答應,等我死后再處置他。” 鬼王饒有興趣,反問道:“哦?為何?” “我與他有承諾,他不會先于我而死。”徐行之道,“你不是說欣賞我這顆‘仁義之心’嗎?那就稍微成全一下它,可好?” “你和他……?”鬼王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奇異,“你和他是何關系?” 徐行之摸著被掐出紫印的喉嚨,心算一番,給出了個相對較為準確的數字:“我認識他總共十來天了吧,算是熟人。” 鬼王不信,嗤笑出聲。 徐行之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見他這副模樣,鬼王漸漸收起了笑意:“……你想救他?” 徐行之用僅剩的一只手撐住身體:“怎么救?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鬼王:“有人在闖我的二十七迷陣,想要救你們。你想拖時間,等到他們來?” 徐行之抹一抹從唇角滲出的血沫,又肆無忌憚地在鬼王華服的襟擺處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說不定還能等到。” 自從進入蠻荒,徐行之便總覺得自己命懸一線,現在那柄懸在他頭頂的劍已經斬落下來,他若不趁機讓嘴痛快痛快,死后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豈不虧哉。 “虎跳澗中有二十七迷陣,蠻荒至今無人能破。進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現在還在第十三關的幻境里瘋瘋癲癲。”鬼王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樣打量著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答:“哦,那很厲害哦。” 鬼王:“……” 沉默半晌,鬼王揮起一拳,毫無征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 這一拳著實了得,徐行之有很長時間什么都聽不見看不到了。 他再次能看清東西時,已經被拖進一間內室,被捆綁在一張床榻上,手腳不曉得中了什么迷毒,已然麻痹癱軟,動彈不得。 ……自進蠻荒以來,徐行之幾乎時時刻刻得不到放松,不是被綁,就是被銬,就連這十幾日趕來虎跳澗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銀鏈將他綁在身邊才肯入睡。 所以此刻,盡管如同死豬一樣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緒穩定。 鬼王自上而下俯視著徐行之。 他面上已經沒了表情,道:“……除了他,沒人能和我這么說話。” 此人喜怒無常的本性在幾個照面間就暴露無遺,但徐行之照舊我行我素。他用舌頭頂了頂口內被牙齒撞傷冒血的創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憐。” “你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說些話吧,洗魂過后,你再想說這些陰陽怪氣的話怕就沒有機會了。” ……洗魂。 徐行之讀書品味向來蕪雜,早不記得自己是從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書籍上瞧到過關于這種秘術的記載,但他至少清楚地記得,“洗魂”是鬼族和魔道常用的術法。 此術要將一縷不完整的殘魂余魄,放入一具靈魄完整的軀體內,再用術法催動,讓殘魂中的記憶逐漸滲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殘魂會生出枝枝蔓蔓,纏抱著完整的記憶,補全自身,并順勢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記憶。 鳩占鵲巢之后,施術者只需動手,引魂離體,連同軀殼里尚溫熱的心臟一起換到殘魂原先的尸體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過來。 簡而言之,鬼王設置關卡,精挑細選,是想用一顆心臟和洗魂術,來復活一個人。 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從左胸懷中掏出一方邊角已經磨糊了的麻紗手帕,平整攤開。 手帕中心的一片干花趁勢飛起,飄飄蕩蕩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 在手帕中躺著的是一只小小的鎖魂玉壺,還有若干已經干枯的羅漢花花瓣。 鬼王珍視地將鑲嵌玉鏈的壺蓋旋開,用掌心護著,將微薄得只剩下一線的魂靈傾入了徐行之的額頭。 在殘魂入體的剎那,徐行之的額頭如同巨斧穿鑿而過,他挺起身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重重光影從他眼前飛馳而過,眾多模糊的細節得以在時間的磨洗淘漉中變得清晰起來,徐行之在摸索過撲朔迷離的開頭后,終于迎來了一個色彩斑斕的故事。 接下來,徐行之做了一個長夢。 而夢在一開始便告訴他,在這個夢里,他叫做葉補衣,而夢境中的另一個人,叫做南貍。 葉補衣是在十三年前背著一具尸體時遇到南貍的。 南貍在生滿羅漢花的斷崖上調著自己的笙,偶一低頭,便看見了那個深一腳淺一腳背著尸體行路的小道士葉補衣。 葉補衣雙眼哭得紅紅的,像只鮮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壞了眼睛,還在不斷用袖子擦拭。 南貍注視了他很久。 葉補衣卻沒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將尸體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會兒氣,才重新把尸體背起,準備繼續趕路。 南貍突兀地出聲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澗,你還要往前去嗎?” 葉補衣突然聽到人聲,嚇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來像是某種小動物。 和南貍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葉補衣才反應過來眼前的是蠻荒住民。 他哆哆嗦嗦地拔劍出鞘:“你,你別過來。” 南貍縱身從崖上跳下,葉補衣嚇得一閉眼,可等他再睜開眼來,南貍卻消匿了蹤影。 正納罕間,葉補衣被背后傳來的聲音嚇得差點握不住劍。 南貍負手打量著他背后的尸身:“這是你的什么人?” 葉補衣飛快倒退幾步,貼著崖根,緊張地捏著劍柄,答道:“……我也不認識。” 南貍好奇:“不認識,你背著他作甚?” 葉補衣小聲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應為之事。……這是徐師兄教導過我們的。” 南貍笑:“那你們徐師兄有沒有教導過你,與人說話時要看著別人的眼睛,也是君子應為之事?” 葉補衣覺得有些道理,想看南貍,卻被他端方無比的俊美面龐逼得再次轉開了視線:“……你,你是蠻荒里的人?” 南貍仔細打量他躲閃的眼睛,不作聲。 見南貍只一味盯著自己看,葉補衣的臉有些發燙:“我要走了。” 南貍卻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個人要去哪里?” 葉補衣很緊張,道:“你快放開我。我在現世聽說過,蠻荒的虎跳澗里有鬼王棲居,他在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么打得過他。” 南貍問:“你背著一具尸首,打算走到哪兒去?” “走到水草豐茂的地方。”葉補衣天真道,“我要把這位道友好好安葬。” “那你恐怕是要忙到死了。” 南貍嗤笑:“這些日子倒奇怪得很,不少修道的都被陸陸續續投進了蠻荒;前一陣子這一帶還死了六七個修士。” 葉補衣睜大了眼睛:“真的啊?……那他們的尸骨誰來收殮呢?” 南貍:“蠻荒沒有埋人的習慣。” 葉補衣:“……為什么?” 南貍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這般耐心地給葉補衣解釋:“總有些道行低的、爭搶不到食物的鬼怪妖魔,這些死掉的尸體便是他們的大餐。你埋了人,它們還得費心巴力地刨出來,你這不是給別人添麻煩嗎。” 葉補衣緊張道:“那這位道友要怎么辦才好……我不能棄他不管的。” 南貍想了想,說:“我知道虎跳澗里有一處淡水湖泊,周圍有山水草木,風景宜人。你若是信我,就隨我來。” “虎跳澗中有鬼王……” “我與那鬼王是熟人。”南貍說,“如果我替你說些好話,他必然會答應你的請求。” “騙人。”葉補衣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你騙人,你就是鬼王。” 這次換南貍一怔:“你怎么知……” 他話一出口,葉補衣便大驚失色,背起尸體撒腿就跑。 南貍會意,一個閃身,就讓那小兔子般打算逃跑的葉補衣結結實實撞在了自己身上,差點摔個屁股蹲兒。 他嘴角微微揚起一點:“……小道士,你敢詐我。” 葉補衣手里拿著的劍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眼睛里蓄滿了淚珠:“你別過來,你……” 南貍嘲笑他:“沒有人教過你拿劍嗎?” 葉補衣哆哆嗦嗦:“我是個外門弟子,天資不佳……” 南貍強行忍笑:“那你在你們那些個仙山里能干什么?” 葉補衣帶著哭腔:“……掃除。” 南貍樂出了聲來。 他索性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地開了條件:“我給你一處容身之地,并讓這位陌生道友安然入土。但是你必須要跟我走。” 葉補衣本能拒絕:“不要。” 南貍反問:“不然你能去哪里?去找你那死了一地的道友們?還是被什么蠻荒鬼妖擄走,折騰到死?身入蠻荒,能得一處庇護不易,我看你合我眼緣才收容你,你別不識抬舉。” 葉補衣想想也是有理:“……可是,事先說好,你絕對不能逼我親手殺道友……” 他進來前便聽說蠻荒之人兇殘異常,這些流放的犯人都是受了道門制裁才身陷囹圄,同道門結怨良久,一旦有犯了大錯的道門弟子被投入其中,必然會被他們玩夠逗夠了再加以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