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第一次真切地懷疑起“世界之識”的話來。 按“世界之識”所言,孟重光同周北南等人狼狽為jian,盜取神器,弒殺恩師,是至邪至惡之徒,原主徐行之深受其害,蒙受弒師污名,又因教養不力被拔除根骨,慘死人間。 這本是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故事,然而它現在卻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條縫隙。 ——“世界之識”給他的這具身體,實際上并沒有被拔除根骨,倒更像是被什么人將靈力封存在了體內。 這個漏洞一被揪出,“世界之識”的話頓時不再合情合理。 原主被栽贓了如此罪名,師門怎會輕易放過,只是簡單地封去他的靈力就放任他離開? 原主既然未曾拔除根骨,那又為何而死? 或者,原主到底有沒有死? 在蕪雜的猜想中,徐行之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世界之識”是故意給自己提供了一個無法拒絕的下手理由。 一方面,孟重光與原主有深仇大恨,另一方面,接替了原主身體的自己又渴望回家,兩相疊加,自己殺孟重光就變成了理所應當之事。 想到這一層,徐行之后背突地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來。 不過再如何猜想,這些都只是猜想而已,做不得數。 徐行之將“世界之識”贈給他的匕首仔細別在腰間,卻已經暫時不打算用它來殺孟重光了。 手執回歸原狀的折扇,在塔前與眾人匯合時,徐行之留意看了好幾眼孟重光。 孟重光神情冷淡,目不斜視。他叫曲馳殿后,自己則走在最前,將徐行之甩得老遠。 周望身背雙刀,袖手跟在徐行之身側。她的目光在二人間逡巡幾回,壓低聲音去問徐行之:“你和孟大哥吵架了?” 徐行之苦笑。 ……想想看,也難怪孟重光會不高興。 在孟重光看來,徐行之明明并沒有被拔除根骨,靈力尚存,卻裝作手無縛雞之力,明顯是對他不夠信任,才拒絕以實相告,甚至在被他撞破這一點后,徐行之依舊企圖蒙混過關,不愿對他說真話。 ……孟重光那顆玲瓏琉璃心經得起這種打擊才奇了怪了。 但徐行之自己也滿冤枉的。 事先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根骨未除,并非有意欺瞞,再說,他現在可調動的靈力稀薄得可憐,就這么些個變壺變酒又變雞毛撣子的小把戲,去大街上賣藝都沒有人愿意給錢。 徐行之小聲回答周望:“他鬧脾氣呢。” 周望好奇道:“咦,我還沒見過孟大哥鬧脾氣呢。” 徐行之有點詫異,在他看來孟重光這種作天作地的性格,鬧個把小脾氣肯定得跟吃飯喝水一樣頻繁:“就沒人惹他生過氣?” 周望說:“……只要是惹過孟大哥生氣的人都死了呀。” 徐行之:“……”……突然害怕。 一行人離開高塔不久,蒼莽原野上便多了幾十道密密麻麻的黑點。 在向高塔靠近時,黑點們逐漸顯露出了人形。 領頭的是端坐輪椅之中的溫雪塵。十三年過去,他的面容仍然清秀冷肅,氣質飄如游云,比起十三年前唯一有變化的是他徹底化為皚皚雪色的頭發。 在他身后跟隨了十數個弟子,服制不同,均屬四門之下。 塔內空空蕩蕩,并無人出來迎戰。 溫雪塵看來根本沒有進去的打算。 他在離塔數十尺開外停下輪椅,彎下腰來,從地上挽起一大把已經靈力全消的星塵碎沙,自語道:“……分明已經同他說過,孟重光他不會把徐行之留在這里,他卻非要我來看一看,真是偏執得迷了頭了。” 他將手中沙屑隨手一揚,調轉輪椅欲走。 有一丹陽峰裝束的弟子發聲問道:“溫師兄,難道不再查一查?他們說不定正龜縮在塔中呢。” “此處沒有任何靈力流動。”溫雪塵淡漠道,“塔內還有一人。不過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只是個斷了脊梁骨的廢人罷了,不必進去白白浪費時間。” 另一個著藏藍袍衫燙金云肩、看服制與溫雪塵地位相差無幾的應天川弟子懷疑道:“真的?既然沒人,進去看一看又有何妨?” 溫雪塵抬頭道:“那是找死。” 此人怪笑道:“溫雪塵,你莫不是還記掛著你同這些忤逆之人的昔日情分吧?” “和誰的情分?”溫雪塵反問。 那弟子尚未來得及再說半句話,溫雪塵便像趕蒼蠅似的,手肘撐在輪椅扶手上,隨性一揮。 他這一巴掌看似落在了空氣中沒了著落,但頃刻間,剛才對溫雪塵口出狂言的人就被一股怪力扇倒在地,臉頰腫脹,耳鼻一齊流出血來。 溫雪塵語氣冷如寒冰:“你這是在同我說話?” 撂下這句話,他便自行搖著輪椅離開:“不怕死的就進去。想活的跟我走。” 有兩個清涼谷弟子對視一眼,趕忙跟上,其他數十人均留在原地,對溫雪塵的話不以為然。 那應天川弟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唾出一顆帶血的牙:“他媽的!這小白臉!” 另一和他服制相同的人把他從地上扶起:“何必同他爭執?他畢竟是當年四門首徒之一啊。” “呸!”應天川弟子憤恨道,“他若是當真厲害,天榜怎么沒他這么一號人?” 有知情人道:“當年四門首徒,徐行之與曲馳不分上下;周北南槍法天賦雖不及其妹周弦,但也算槍術翹楚;溫雪塵是因為心疾嚴重,受不住天榜持續十數日的密集賽程,才自愿放棄,不肯參戰的。” 應天川弟子冷笑:“說一千道一萬,他不過就是愛在我們面前擺架子逞英雄,真以為自己是什么擺得上臺面的貨色了。” 說著,他將手臂一揮:“走,進去。我就不信他這套危言聳聽。就算他們望風而逃,我們拆了這座破塔也是好的,回去也好向尊主交代。” 他手提銀槍,率先朝塔前走去,一群人覺得他所說有理,便紛紛尾隨其后。 隨著他們的靠近,地上那些仿佛普通砂石一樣的靈石星沙蠢蠢欲動地浮動起來。 平地卷起一陣風勢,一股星沙揚起,落在了帶頭的應天川弟子臉上。 他被灌了一嘴風沙,不禁氣悶,將嘴里砂石吐出,卻發現那些沙黏在了他的口中,任他如何吐都吐不出來。 他正驚異間,陡見平地沙起,嘩啦啦兜頭澆下,他急忙橫槍去擋,揮開一片沙子,瞇著眼睛勉強一看,駭然發現,那些沙子竟一粒不剩地附在了他的槍身上。 轉瞬間,銀槍在沙石腐蝕下,發出喀喀的折損聲,竟一寸寸縮短、融化,漸歸于無。 眼看著要腐蝕到自己的手,應天川弟子驚喚一聲,把銀槍丟在地上,然而下一秒,他便扯著自己的面皮痛苦得豬一般嚎叫起來。 但不出片刻,他就沒了聲息,被沙子抽干到只剩下一身衣物。 風沙漸息過后,塔前落了一地的衣裳。 風把弟子們的慘叫聲送到了那兩個死里逃生的清涼谷弟子耳中。他們被那接連的慘叫聲唬得渾身發麻,箭步如飛,卻依然趕不過沙子來襲的速度。 眼看他們也會被沙暴吞食,一直慢慢往前搖著輪椅的溫雪塵抬起手臂,一枚閃著碧玉光澤的輪盤自他袖中飛出,一道八卦符光激射而出,將三人籠罩在內。 狂沙在外暴虐地拍打,卻不得進入,很快就消了攻勢,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 兩名弟子心有余悸地向塔身方向張望,卻只能看到滿地滾落的發冠和衣裳,但他們哪里還敢回去替那些死者收殮? 溫雪塵收輪盤入袖,面色也不好看。 剛才的陣法讓他虛耗過甚,他的嘴唇發了一層青,又發了一層白,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 和兩個清涼谷弟子一樣,他同樣望著塔的方向,凝神發呆。 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陶閑和自己拖后腿,一行人自然無法御劍前行;陶閑身子骨又弱,曲馳一路都背著他,因此他們走得并不能算快。 走走停停了半日光景,徐行之與孟重光仍未說過半句話。 徐行之看得出來孟重光也給憋得夠嗆,好多次偷偷扭過頭來看自己,被自己抓了現行后又飛快扭回去,咬著唇那叫一個委屈。 大家在一條小溪邊落腳休息時,他獨自一個坐得最遠,一口水也不肯喝,渾身上下寫滿了“快來哄我”幾個大字。 徐行之本想把扇子變成水壺,倒杯水來哄哄他,但一想到在場其他人都認為自己已經被拔了根骨,擅自動用靈力的話還要費心解釋,實在是麻煩。 沒辦法,他只好乖乖取了牛皮水袋去溪邊汲水。 注意到徐行之的動作,孟重光再也繃不住了,一張臉寫滿了高興,抱著膝頭乖乖等著被哄。 周望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后,便去找周北南報告自己的發現:“舅舅,徐師兄看了孟大哥一路哎。” 周北南:“噓,別看那兩個死斷袖,會長針眼的。” 周望已經通過死纏爛打,從骨女元如晝那里知道何為“斷袖”了,捂著嘴笑。 然而,她臉上笑意還未散去,就聽溪邊傳來噗通的落水聲。 曲馳正伏在溪水旁側規規矩矩地洗臉,突然聽到這落水聲,不等抬頭便帶著一臉水急急叫道:“陶閑!是陶閑落水了嗎?” 距他不過半尺之遙的陶閑哭笑不得:“曲師兄,我在這兒呢。” 陸御九放下水壺:“誰掉水里了?”他環視一圈,“徐師兄呢?” “除了他還有誰?”周北南看向剛剛徐行之駐足的地方,“……喂,徐行之,那水還沒有膝蓋深呢,你裝什么死?” 然而除了一圈圈蕩開的水紋,無人回應他的話。 在不遠處的野果樹邊采果子的元如晝微微皺眉:“……師兄人呢?” 不等其他人察覺有異,孟重光已經沖到了溪邊,四下張望一番后,叫聲顫抖得變了調:“……師兄?……師兄!!” 及膝深的溪水很快恢復了安靜,連漣漪都消失不見。 ……可這里哪還有徐行之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一個師兄一張嘴,兩只眼睛兩條腿,噗通一聲跳下水~ 師兄:……mdzz。 第24章 故人重逢 徐行之睜開眼前,只覺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著實不適得很。 他記得他在溪邊接水時,背后豁然多了一雙手,將他推下了水去。 那水明明半點也不深,但在徐行之栽下去時,底下卻像是憑空添了個漩渦,把徐行之生生卷了進去。 在那“漩渦”猛烈的撕扯下,徐行之吐了一口血,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