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來殺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開心結、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卻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虛空的某一處。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剛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無聲坐起身來,注視著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終,他用手指輕撫過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師兄,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態,微微笑著,自言自語:“……啊,我猜到了。師兄是和九枝燈在一起,對嗎?” “我身在蠻荒,而你在現世,同他日日廝守。師兄是聽了他的讒言,要來殺我,是這樣的嗎?” 說著,孟重光抬起手來,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綿長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環來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輕松掐斷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這個動作多久,孟重光還是松開了手,神情復雜,喁喁低語,道:“……師兄,我知道,你總會回心轉意的。沒關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說話間,室內蕩開一股植物的淺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克制,留給徐行之更多空間。 他密密地纏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溫熱的軀體,又貼在他耳邊,用氣聲徐徐道:“謝謝你今天不殺我。可是,師兄,你要受到一點點的懲罰才好……” 放棄刺殺的徐行之入睡極快,轉瞬間已入了夢鄉,可不知怎的,他身體漸漸燒了起來,熱得發燙,四肢癱軟,渾身發麻,竟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睡夢里,似乎有藤蔓一類的異物沿著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條斯理地扯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分開,顧盼盤繞,極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著,還時常埋下頭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掙扎,但手腳均疲軟發酥,仿佛有層層的卷積云野蠻又溫柔地把他卷裹起來,飄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從這個怪夢里掙脫,卻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驚醒過來,便是唇焦口敝,頭暈腦脹。他掙起身來,要去飲水,誰料雙腳一挨著地面,便覺大腿根處一陣酥軟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驚醒了,快速下床,從后頭摟住了徐行之:“師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時身體敏感,壓根受不得碰觸,被這么一摸,差點沒控制住一腳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緩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事兒,做了個噩夢。給我倒杯水罷。”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臉頰潮紅,淚痣鮮明,有一種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聽話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說不出的高興勁兒,狗尾巴一搖一搖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來,靠在床頭,覺得這個樣子的孟重光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蠻荒一角,有山巒一處,名號“封山”,黃沙遍天,霜風凄緊,山間石窟里亮著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隨時會被烈風撲滅。 石窟中。 一個身裹獸皮、面皮青黃的上位者身體前傾,滿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當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離時我看得真真兒的,站在孟重光身邊的,的的確確是風陵山清靜君首徒,徐行之!當年,天榜比試那一日,我曾與他有一面之緣,記得清清楚楚。” 那獸皮人喜形于色,撫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們出蠻荒便有望了!” 底下頓時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獸皮人按捺下喜悅:“我問你們,風陵山之主現在是誰?” 提起那人,底下諸人無不切齒痛恨,有一個聲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燈。” 獸皮人答:“對了,只要我們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燈做交易,他定然會放我們出去!” 有人提出異議:“那九枝燈喪心病狂,一心想置我們于死地,怎么會因為一個徐行之……” “怎么不會?”獸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燈和那孟重光一樣,都是徐行之親自撫育長大的。誰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斷袖之風,他帶出來的好師弟,個個病入膏肓。九枝燈與他的情誼更是非比尋常,若是把他的師兄抓來,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脈!” 他越說越興奮,神情間盡顯狂熱:“當了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夠了!只要把徐行之抓來,我們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斷了獸皮人的興奮自語:“徐行之現在突然出現在蠻荒,你不覺得太過蹊蹺嗎?這十數年間,唯一掌控著蠻荒鎖匙的人就是九枝燈,他是如何進來的?” 她玩弄著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帶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間沒能伺候好九枝燈?亦或是九枝燈派他來,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殺掉他那個好師弟孟重光?畢竟孟重光現在在這蠻荒里可是說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謀劃,想沖出蠻荒,九枝燈也會頭疼的吧?……倘若是這兩種可能,你把徐行之捉來也于事無補,反倒會弄巧成拙哦。” 獸皮人語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現出了沮喪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當年動手弒師,天下誰人不知,此等敗類,什么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女子恨鐵不成鋼地嘖嘖兩聲,邁步走近獸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緊貼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誰說徐行之沒有用處了?” 獸皮人:“……怎么說?” 女人逗弄著獸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燈遠在蠻荒之外,可是……你難道不想轄制孟重光嗎?不想把被他奪走的蠻荒之主的位置搶奪回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我有特殊的腦交技巧。 師兄:……滾。 重光:汪! 第6章 偷梁換柱 一夜過去,徐行之恢復了些元氣,雖說下地時膝蓋仍有些發抖,但好歹能站穩了。 他腕上的金鏈已經隨著孟重光一道消失無蹤,奇的是被綁住的地方半分紅痕也沒留下,活動起來也沒有太強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發現浴桶里放滿了熱水,還在騰騰冒熱氣。 他也不客氣,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只剩一個頭露在地面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于無法調開視線,只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御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說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發,笑嘻嘻地沖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惡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么,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只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御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御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面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御九別開口。 陸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么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發帶,和孟重光發上系著的發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凈凈,瑩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里,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里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云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只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干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里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么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蠻荒十數載,竟然沒有培植自己的屬下,這著實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來,這里不像是什么龍潭虎xue,倒更像是一處安閑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幾個好友居住。 不過,從昨天來sao擾他們的那撥蠻荒之人來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特別清凈。 孟重光不曉得去了哪里,周北南還種在地里,旁邊陪著陸御九,周望也不見蹤影,就連陸御九昨日cao縱的那幾個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連個鬼影兒都不見。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園的公子似的繞塔晃悠了一圈,頗覺無聊。 真煩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過一圈,徐行之挑了塊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聲道:“……出來吧。” 徐行之清楚,從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個人跟在他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