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門離去。 徐行之生無可戀地倚靠在床頭,左手上原本纏著的藤蔓化成了一條堅固無比的金鐐銬,端的是一片華貴燦爛。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間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第4章 刺探情報 背著一個人跑了三十里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索性把鏈子順著手臂繞一繞,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憑自己那只殘手,持筷拿碗都費勁兒,刺殺這種細致活,看來還得另尋時機。 徐行之睡著后,竹扉再次悄無聲息地從外面打開。 孟重光從外面緩步踱入,他已換了一件衣裳。 葛巾單衣,白衣勝雪,衣裳交襟處壓有龍云紋飾,后擺處有水墨渲染的圖紋,冠幘秀麗,帽上一條縹色長絳帶,襯得他發色烏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卻還是那件染了焦黑與鮮血的長袍。 他無聲跪伏在床邊,拉過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側臉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連過他緊抿的唇線、飽滿的喉結、起伏的胸膛,緊張,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隨時有可能會碎裂開來的花瓶。 不知道這樣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確信徐行之還活著,手指緩緩移上徐行之的身體,揉開他身上披覆著的一層薄衣,指尖點在了他的心臟位置,感受著皮膚下強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滿足又感動的笑意,低聲呢喃:“師兄,你回來了,回家了……” 隨著低語聲,孟重光的呼吸竟漸漸不穩起來。 他的眼角沁出血絲,原本還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漸浸染成了猩紅,眼尾和額心的朱砂跡都隱隱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樣顫抖得厲害,指甲逐漸伸長。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膚,孟重光硬是強忍住了,飛速抽回手來,掐緊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約及骨的傷口在他的腕部劃下,而在見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卻了下來。 徐行之眼皮微動,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這里,勉強封住自己的氣門,強撐著最后一絲理智將外袍除下,蓋在徐行之身上,才轉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間,孟重光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開她的攙扶,喘息之余,寒聲問道:“你有何事?” 周望見慣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緒失常,定然會發狂暴走,非飲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亂至極時,也守著分寸底線,從不對他們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懼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見到徐師兄,想和他說說話。” 孟重光按緊瘋狂蹦跳的心臟,說:“師兄還在睡覺,你在外面守著,等他醒來再說。”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蹌著走出高塔的青銅巨門,周望轉回臉來,吹了聲口哨,隨手一推,直接進了門去。 徐行之被推門聲驚醒了,翻身坐起時,身上蓋著的外袍也隨之滑落。 他天生體寒,睡前忘了蓋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為何敞了開來,睡了這一覺,手腳早已是冰涼一片。 他打了個寒噤,來不及想這袍子是誰為自己蓋上的,先把體溫尚存的外袍擁進懷里取起暖來。 周望問:“冷?” “有點。”徐行之一邊搓起掌心,一邊打量起周望來。 她已經把那兩把巨刀卸下,著一身質地粗劣的朱衣,卻生得絳唇雪膚,還真有點蓬頭垢發不掩艷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聲:“我舅舅說得沒錯。” 徐行之:“???” 周望抱著胳膊笑瞇瞇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無半分節cao品性可言,一見女子就走不動道。” 徐行之:“……他還說什么了?” 周望說:“他說如果你膽敢對我心懷不軌,我便盡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愛美色,不揀高低胖瘦的姑娘都愛多看上幾眼,但幾乎從未產生褻玩的念頭,更別說是周望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聳聳肩,坦蕩道:“美人生于世間,即為珍寶,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盡相同,我多看上幾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無言以對間,她瞧見了徐行之被縛在床頭的左手,心理總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該你被鎖”的幸災樂禍。 徐行之竟也不氣,左手持扇,自來熟地照她額頭輕敲一記:“對啦,這才像個孩子,板著張臉,老氣橫秋的,不像話。”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著額頭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從徐行之口里旁敲側擊些東西出來,反倒在言語間被徐行之搶了先機 徐行之問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覺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學著男子坐姿,單腿抬上炕,靠在床頭的木雕花欄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紀:“和你舅舅一起進來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還得注意些言行舉止,但在這女孩兒身邊,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畢竟她之前從未見過自己,就算有聽周北南說起過關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話,徐行之說不準還能從她這里問出些關于蠻荒的事情。 他問道:“為什么要把你們關進蠻荒來?” 周望注視著徐行之,微微挑起眉來:“我舅舅他們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細講……再說,我們究竟是怎么進來的,徐師兄你難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還是個蠻聰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聰明人說話自然要換種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開,給自己扇了幾下風:“我只是沒想到,他們連孩子也不放過。” 周望嘴角一挑,攤開掌心,把玩著掌心里的繭痕:“進蠻荒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進蠻荒后,我舅舅為了護著我娘丟了性命,要不是遇見了陸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給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記了。” 關于這點,徐行之倒不覺得奇怪。 鬼修以cao縱尸體與鬼魂為主要攻擊方式,作為鬼修之一,陸御九明顯屬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劃分為明鬼與暗鬼。 能記起前塵往事的鬼,被喚為“明鬼”,它們靈臺清明,力量與生前無異,生前強大,死后也同樣強大。 那些記憶模糊的鬼,則被統稱為“暗鬼”。它們在死亡的時候,部分魂魄已經損毀、丟失,或者還附著在生前的殘軀中沒有解脫出來,因而混混沌沌,游離世間,力量相較生前會大打折扣。 而導致鬼魂變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極其慘烈,以至于神魂潰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憶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難想象到當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亂的記憶,正道共分四門,四門各守一樣創世神器。 清涼谷守“太虛弓”,應天川守“離恨鏡”,丹陽峰守“澄明劍”,而原主所在的風陵山,守戍的是“世界書”。 孟重光是天妖,褫奪神器,遭到流放,倒還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應天川島主之子,為何也要和他meimei一同盜取本門神器? 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轉之時,周望突然反問道:“徐師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開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頗可惜道:“你說這個洞啊?剛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誰問你這個洞?我是問你的手為何斷了?” ……是啊,為何呢? 說老實話,徐行之自己也記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歲時太淘氣,玩鬧時不慎被麥刀整個兒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場,高燒三日,一月未能蘇醒,醒來后便成了殘廢。 所幸老天爺還給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壞。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傷時,父親衣不解帶地照顧在自己身側的場景。 自己現在身處蠻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時間流轉幾何,父親和meimei現在過得怎么樣了。 想到這兒,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詳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難盡。” 周望拋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在外面這么多年,有沒有去找過你的兄長徐平生?” ……嗯? 這個問題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確定,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來套自己話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記憶,竟然尋不見原主有哥哥的記憶。 究竟存不存在這么一個人尚是問題,他又該怎么回答? 他若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又會不會中了她的話術圈套? 幾瞬之間,徐行之就有了應對之法。 徐行之注視著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沒有兄長。” 這個回答讓周望眉頭一皺:“可是……” 徐行之卻難得強硬地打斷了周望的話,往后一躺,單手抱頭,神情漠然:“我沒有什么兄長。” 在塔外催動著靈識、聽著室內二人對話的周北南,聞言諷刺地揚了揚嘴角:“當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萬般地想著他那個哥哥。現在他終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東西了。” 鬼面青年陸御九的回答就更簡單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個王八蛋。活該徐師兄不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