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新郎官的目光變得越發清冷,他站在床邊,靜靜的看著瑞兒的身體一點一點的變冷,直到她生氣全無,鼻端再也探不到一絲一毫的熱氣,才將刺在瑞兒腹部的那支精巧的猶如玩具一般的黑色矛戟拔了下來。 瑞兒腹部的傷口以神奇的速度飛快的愈合著,就連那些血跡也都跟著消失無蹤。新郎官握著矛戟,又看了看瑞兒的臉,跟著轉身,出了新房。 這新房,就設在羅府。羅家老爺的本意是,兩人先在云家集上拜堂成親,稍后由女婿將女兒帶回赴任之地,再按照女婿的心思另行舉辦成親儀式,或奢或簡的均有女婿自己做主。屆時,羅敷的大哥會代表娘家人前往送親。可新郎官心里更清楚,他的新婚夫人,注定是離不開羅家的。 “大人!” 門外的隨侍看見新郎官從新房里走出來,手中還握著那個東西,就知道事情已經了解了。 “東邊的廂房已經為大人打點完畢。羅家人對于大人與其小姐的婚事十分放心,這房舍左右并無安排別的人,大人可安心入睡。” 新郎官看了隨侍一眼,問道:“其余的事情可辦妥了?” “回大人,都已安置妥當。” “那就好。”新郎官說著閉了閉眼,將手中的矛戟交給隨侍:“仔細收好,若是碰見那個人,便還了吧。” “如此神器,大人不要自個兒留著嗎?”隨侍小心的問了句:“這東西畢竟是大人您花了銀子買的,就應該歸屬于大人。在朝為官雖不及江湖險惡,但江湖上若是害人,還能有些防備,朝中行事,卻多在暗處。大人留下這個防身也是好的。” “不必了!”新郎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本官的這雙手,不想再染血了。” “大人——”侍從本想再勸說兩句,卻見新郎官擺了擺手,這才將矛戟收起,無奈的嘆了聲長氣。 臥房內,瑞兒的臉正慢慢的變回她原本的模樣。 老乞丐帶著羅敷現身,將手中的藥丸遞給了她。 “她雖設計害你,卻也為你抵了一條命。前塵往事,恩怨糾葛,就此了了吧。” 羅敷猶豫著接過了那顆藥丸,先是看了瑞兒一眼,跟著又看了看身旁的老乞丐:“羅敷記得,在永安寺時曾見過您。那句善意的警告,也是您老對羅敷說的吧?” 老乞丐點了點頭。 羅敷又說:“因為四月的緣故,您老一開始找的便是羅敷。只是羅敷不懂,為何您還要答應瑞兒的請求?難不成,今日的這些,您老也早就知道了。瑞兒她本就是代替羅敷受過的?” “老乞丐不過是恰巧利用了這些讓你們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罷了。 你因為自幼雙目難以視物,對于光明有著一份迫切的渴求,也因為想要留住光明,所以才會萌生害人的心。 瑞兒則是因為自幼的不公正待遇,心存怨恨,難以體會這人世間的善意。她羨慕你的身份,嫉妒你的被寵愛,卻不曾了解過你的過往,也不會知道你會有今日的結果。 至于四月的哥哥,你的未婚夫婿,原本與你有著一樁命定的姻緣。可惜,因為四月的事情,他始終有著一份心結。 若是老乞丐能夠幫你們找到最適合自己走的那一條路,也算是老乞丐的功德一件。況且這樁買賣,做起來不算是很虧。” 老乞丐伸手,手中出現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兩個袋子。 “這白色袋子里裝著的是人間的錢財,是人類欲/望的根本。這黑色袋子里裝的東西卻豐富的多,有瑞兒的貪心、嫉妒、欲/望,你的悔恨、自責、不安,以及四月哥哥的糾結彷徨。” 羅敷看著老乞丐手中的袋子,心中竟漸漸的多了一絲清明,就如同佛家說的,頃刻間便悟了。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一抹猶如芙蓉般的笑容,拿著那顆藥丸走到了瑞兒身旁,小心翼翼將她扶起,然后將藥丸放入她的口中。 待瞧見瑞兒的胸口又重新開始起伏,她回到老乞丐身旁,問了句:“我,能見一見四月嗎?” 老乞丐挑眉,問她:“你確定想要見四月?” 羅敷點點頭。 老乞丐難得的,也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來。 白煙起,黑霧落,四月裊裊而來。 “十年之約已到,按照之前對四月你的承諾,應該歸還這雙眼睛。”羅敷走到四月跟前:“當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可若是重來一回,我必定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只因往事回頭,走的也不過是心間的老路。” “你不必解釋,你的心情,四月很懂。若是人生可以重來,四月也一定還會陷入老鴇的手中,被羅家買回去,然后將這雙眼睛借給你。因為四月清楚,有因才會有果。若是沒有當初的事情,羅jiejie的父親就不會因為心中愧疚,無法面對四月而多行善舉。 如果不是因為羅老爺的善舉,哥哥他就算不會落魄而亡,也決計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如果不是因為羅老爺的善舉,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人被救助,被恩待;如果不是因為羅老爺的善舉,眼前這位叫瑞兒的姑娘,興許也早不在人世了。 所以,孰是孰非,孰對孰錯,真的已經很難界定了。四月只希望,若是重來,羅jiejie你可以讓四月走的更體面一些。被那些壞人捉弄,四月心里真的很怕。” “四月,對不起!”羅敷朝著四月伸開了雙臂。 羅敷想要擁抱四月,然而那雙手卻穿過了四月的身體,眼淚瞬間淌落了下來:“若是人生可以重來,羅jiejie希望乞丐大叔可以阻止羅jiejie,不再犯下同樣的錯誤。這十年,羅jiejie的眼睛雖然亮了,心卻盲了。羅jiejie不希望再看見這樣的自己。” “沒關系的,人生在世,誰還能不犯點錯誤?誰還能不自私的為自己多盤算一些。”四月靜靜的看著羅敷:“乞丐大叔說了,羅jiejie與哥哥是有緣的,四月希望,此事過后,jiejie還能做四月的嫂嫂,代替四月照顧好哥哥的余生。” “四月……” “乞丐大叔,四月可以不要回自己的眼睛嗎?” “該是她的終歸是她的,不該是她的,她終究也要還回去。” 老乞丐說著,用手在羅敷眼前一拂,羅敷原本清晰的視線立刻變得模糊起來。她知道,她向四月借的那雙眼睛,終于還回去了。 當老乞丐的手從羅敷臉前移過去時,羅敷的容貌也恢復如初。 清晨,積雪,薄霧。 新郎官身著便服,推開了新房的門。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個原本以為早該死掉的新娘子羅敷,此時竟活生生的站在他的眼前,且嘴角含笑,望著他說了句:“夫君,早啊!” 正文 第383章 沉香(1) 數駕馬車自羅府緩緩駛出,羅敷羞澀的站在夫君身旁,齊向雙親拜別。在羅家老爺與夫人的身后,羅敷的兄長也正低頭與嬌妻說著什么。等到羅敷與夫君上了馬車,羅敷的兄長這才拍了拍妻子的手,轉身,飛快躍上了那匹棗紅馬。 刑如意與狐貍并肩站在街角,身后還跟著老乞丐。 “貔貅大人你是不是在羅家又做了一樁新的生意?我瞧著羅敷不像是眼盲的樣子,而新郎官神色自然,也不像是剛剛謀殺過新婚妻子的人。” “沒錯!老乞丐與四月重新做了一樁買賣。” 老乞丐說著,撩開額前的碎發。可以看見的是,他比以往帥氣了很多,尤其當臉上那塊駭人的胎記不見了之后,刑如意越發知道,當年鹿大娘為何會迷上這只貔貅。那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姿態,還真不是幾個人能有的。 “貔貅大人做的買賣,一定都是極好的,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些,好滿足一下如意的強烈的好奇心。” 如意雙手合十,一副討好的樣子。 狐貍瞥了瞥眼,說了句:“你好歹也是胭脂鋪的掌柜,這貔貅吃你的,住你的,還想拐帶你的人,你只需問他便是,不必做出這么一副討好他,求著他說的姿態。我說的對嗎?貔貅大人!” 老乞丐悶哼一聲,對刑如意道:“其實也沒什么,不過是四月那個丫頭求著我,說愿意用自己的眼睛交換兄長的記憶。我知那丫頭的心思,不忍讓她失望,便應允了。如今瞧著,倒也是一樁好事。” “那四月會怎么樣?” “老乞丐活了數十萬年,還從未見過如此固執,又如此善良的孩子。她身上的那雙眼睛,雖不及自個兒爹娘給的,但好歹也還能用。只是,若輪回轉世的話,下輩子興許會長一雙與你相似的眼睛。” “與我相似的眼睛?”刑如意不解的看著老乞丐,待瞧見狐貍眼中頗有些深意的笑之后,才明白過來:“貔貅大人的意思難不成是……下一世時,四月會生一雙鬼眼?” “小丫頭還不算太笨,也難怪鹿兒會特別的喜歡你。”老乞丐說著,轉身離去了:“羅家的這些事情,就不要給鹿兒說了。她整日在廚房里忙活,沒有時間去聽這些個閑事。” 刑如意沖著老乞丐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然后拽住狐貍的衣袖問他:“能不能請崔府君幫個忙,看一看四月會轉生到怎樣的人家。若是能像羅家老爺夫人這般的,倒也還好,可若是攤上了像瑞兒爹娘那樣的,只怕日子會難過的很。” “放心吧,四月下一世就算不能大富大貴,過的也不會太差。”狐貍伸手掐算了一番,又用眼角的余光往老乞丐離開的方向瞟了瞟:“依照那位貔貅大人的性子,你覺得,若是他沒有安排好四月的歸處,方才可還會站在這里與你我一同看熱鬧?” “說的也是。”刑如意皺了皺鼻子:“看來,我這心倒是真的白/cao了。瑞兒呢?這羅敷出嫁,未曾見她。難不成,是被羅家的人給送到了官府衙門?” “聽說,與先前一樣,羅家人將賣身契還給了瑞兒,讓她自尋安身之處,誰知她竟去了一處偏僻的尼姑庵,剃掉了滿頭的青絲,一心一意的做起姑子來了。” 對于瑞兒的這番選擇,刑如意心中也有些唏噓。說起來,瑞兒的不幸,都是她親爹親娘給作的。瑞兒的爹娘但凡當初肯從兒子身上分一些關心給瑞兒,瑞兒也不至于嫉妒羅敷,被老乞丐利用了心中的欲念,硬生生的扯進羅家的這一場糾葛中來。 說到底,瑞兒的想法雖有些偏激,但她也是這場糾葛當中最無辜的一個。 嘆氣,仿佛已經成為刑如意到達云家集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狐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竟原地將刑如意抱了起來。接著,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帶你去個地方。大過年的,也換一換心情,不要老為旁人的事情傷神。” 羅府外。 羅家少夫人云曦目送著自己的夫君翻身上馬,跟著揚起眉眼沖自己揮了揮手。云曦心中一動,提起裙角,想要再追過去與夫君說幾句道別的話。前腳剛剛踮起,就察覺到一道森冷的目光朝著她射了過來,于是生生的止住了腳步。抬臉,小心翼翼的看了婆婆一眼,跟著將目光移到夫君身上,扯開唇線,笑了一笑。 夫君策馬,徐徐而行,一步三回頭,竟也走到了送親隊伍的最前頭。 羅家老爺轉身返回府內,羅家夫人緊隨而入,少夫人云曦本想在門口多站一會兒,卻被婆婆經過身旁時射出的那一記目光給嚇住了。 婆婆的目光,似比這新春的雪更冷,比房檐上垂下的冰刀子更利。 云曦打了個冷戰,福身:“兒媳恭送婆婆!” 婆婆冷淡的輕哼了一聲,嚇得云曦趕緊將頭垂的更低,然后緊跟在婆婆身后進入羅府。 羅府那兩扇大門,自云曦身后緩緩的合上。 “任是誰家嬌貴的女兒,進了咱們羅家的門,隨了咱們羅家的姓氏,就該為咱們羅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云曦,你仔細想想,你嫁入咱們羅家有幾年了?這些年,你的夫君可曾薄待你,你的公婆可曾苛責你?你再問問自己,你有臉面站在這祖宗祠堂里,面對著羅家的列祖列宗說話嗎?” “婆婆千萬不要動氣,都是云曦的錯,是云曦的肚子不爭氣。” 云曦惶惶低頭,在婆婆犀利的眼神中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自云曦嫁入府中,公婆便待云曦如親生女兒一般,夫君他對云曦更是一心一意。只怪云曦,入門多年,竟一無所出,讓公婆cao心,讓夫君他心中也有諸多的失落。” “你心里清楚便是最好的。既進了羅家門,便是羅家婦。平兒寵你、疼你,一心一意的護著你,我與老爺也是知道的。你若珍惜自己與平兒之間的感情,就應該盡快為羅家傳下一脈香火。” “這過了年,平兒與你也都各自長了一歲。你身為羅家的少夫人,未來羅家的主母,應該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吧?” “媳婦……知道了!” 云曦跪在地上,明明雙腿涼的發僵,但手卻在微微的抖著。 “請婆婆再給云曦三個月的時間,若是三個月后,云曦仍未能給羅家延續下一脈香火……云曦……云曦自會給夫君納妾!” “這納妾的事情,你就不用cao心了,只安心的將養調理自個兒的身子。”羅夫人說著,瞟了云曦一眼,意味深長的說著:“這平兒有個遠房的姑母,這姑母家中只有一個小女兒,如今已經年滿十四了。等天氣再暖和一些,我便著人將她接過來。敷兒出嫁了,你呢,既是羅家的少夫人,也是她的嫂嫂,到時候,難免要勞煩你多照顧一些。” “是,婆婆!” 云曦是個聰明人,自然也聽得出婆婆這話中的意思。明擺著,婆婆是要告訴她,她的夫君要納妾了。婆婆希望她這個做妻子的不要難為即將入門的妾氏,更不要試圖干涉夫君與那小妾之間的恩愛。不僅不能干涉,作為不能生養,不能為羅家傳遞香火的少夫人,她還需千方百計的促成夫君與那小妾的好事,彰顯自己為人妻,為人媳的大度與寬厚。 云曦心里很難受,卻偏偏只能將苦汁往自個兒的肚子里咽。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作為夫君的妻子,她不能讓夫君成為羅家的不孝子孫。 不生兒子,位列“七出之條”的第二條,夫君與婆家能夠容忍她多年,已然算是寬容。想到這里,云曦只能隱忍著沖婆婆磕了磕頭。 “請婆婆放心,meimei來時,云曦自然會好生相待,決不會叫meimei在羅府受丁點兒委屈。” 婆婆滿意的嗯了一聲,揮揮手,讓云曦離開。 云曦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起身,連揉一揉發僵的膝蓋都不敢,便后退著出了羅家的小祠堂。 今日,陽光正好,可這偌大的羅家竟安靜得能聽見頭頂飛過的鳥鳴。 穿過小門時,她突然聽見一陣細細的低語,聲音很是熟悉。想了一想,才記起,這說話的兩個人依稀是在婆婆房中伺候的丫鬟,只不過并不親近,做的也都是些倒夜香、理暖帳這樣的粗活兒。 這種低等級的丫鬟,是不能隨著婆婆進入羅家祠堂的。估摸著是趁著婆婆瞧不見她們,躲在這邊說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