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柳海巖雖然醒了,可身上卻落下不少的殘疾,也只有自己家里的人,才會心甘情愿的、一心一意的照顧他,陪伴他,不嫌棄他。 對于這樁婚事,新娘自然也不反對。她來到柳家已經有好幾年的光景,也見過柳海巖沒有受傷時的樣子。說實話,內心也是傾慕的。若不是柳海巖受重傷,只怕,這親事,還落不到自己頭上。所以草草的成親,就草草的成親,只要夫婿是柳海巖,她什么都不介意。況且,這小小的丫鬟,一夜之間變成柳家的少夫人,對她而言,更是大大的體面。 柳海巖對于爹娘的決定,也沒有什么異議。新娘是盡心盡力伺候自己多年的人,娶她也無不可。只是他半靠在床上,看著外頭陰沉沉的天以及喜氣洋洋的院子,總覺得自己好像遺落了什么。 柳海巖即將成親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如意胭脂鋪。刑如意看著失魂落魄的冬珠,問她:“后悔嗎?” 冬珠緊咬著唇瓣,一聲不吭。 柳家的婚禮,遵從道士的安排,是從傍晚時分開始的。新娘子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頭頂四角綴著明珠壓風的紅蓋頭,靜靜地站著,人一動不動,只那雙眼睛里散發出冷寂的光芒。 喜娘站在新娘右邊,輕輕扶著她的手,其余的丫鬟們也都穿著新衣裳,整整齊齊地站在新娘子的身后。這新娘子,雖說是柳家自個兒的丫鬟提的,可近日大婚,這該有的排場,柳家人還是給足了的。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新娘子的蓋頭微微動了一下,一雙手在袖底攥成了一團。她聽見齊刷刷的腳步聲,便知道“他來了!” 新郎官大病初愈,自然不能依照常理,親自來迎新娘,但迎親的這個步驟,還是省不得的。于是,尋了是個身強力壯的仆人,抬著轎攆,出來迎親。這新鮮的場景,倒也看樂了一批人。 繁瑣的禮儀結束之后,便是入洞房了。新郎官身體欠佳,這敬酒的環節,自然是省下了。曾經的少爺臥房,變成了如今的新房,曾經的主人和丫鬟,變成了新郎與新娘。 柳海巖看著那紅蓋頭,有些出神,腦海里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嬌俏的臉來。他輕聲的咳了咳,柔和的問了句:“折騰了一天,你也累了吧?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 “公子!”新娘子急切了喚了一聲。 “嗯?怎么了?”柳海巖問著,動手去掀她的蓋頭,卻被一雙如玉的手給阻住了。 “此番成親,公子可是自愿的?” “當然是自愿的,只是眼下我的情況,倒是讓你受了委屈。” 新娘子的手僵了一僵,又問:“那公子可還記得之前的婚約?” 正文 第196章 玉容散(16) “之前的婚約?”柳海巖怔了一怔:“隱約聽我爹娘提過,不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很多年前……”新娘子的手攥的越發緊了:“就因為是很多年前,所以公子就忘了。難道公子就沒有問一問,當年與你定下婚事的那個姑娘,現在如何了?” “這個……”柳海巖猶疑了一下,腦海中又晃過那張嬌俏的臉龐。良久之后,他輕嘆了口氣,問:“很重要嗎?” “難道不重要嗎?”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緩緩的滑落,柳海巖卻背過了身去。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新娘子盯著那個后背,不如記憶中那般的英挺,而是略微的彎駝著,她的手,朝著他的后頸慢慢的伸過去,指甲一點點的變長,變黑。終于,那紅蓋頭落了底,新娘子的臉在燭火的飄忽中,若隱若現。 那是冬珠的臉,是冬珠悲戚的,帶有怨恨的臉。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等了他那么多年,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甚至還陪上了娘的命,他卻只是淡淡的問了她一句:“很重要嗎?” 黑色的指甲,已經接近柳海巖的皮膚,只要她稍微的那么一用力,指甲就會穿透他的血管,過往的一切,真的就可以如煙。 這個時候,柳海巖卻再次出聲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曾在夢中見過一個姑娘,她叫冬珠,自稱是我的妻子,等了我很多很多年。醒來后,我偷偷讓人去尋,我想著,若是這世間真的有她,娘提的婚事,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可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告訴我,我的確曾有過一個未婚妻,但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尋不到她了吧? 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像她等著我一樣的去守著她?但這念頭只在我的腦海中停留了片刻。我是柳家唯一的孩子,除了愛情,我還有責任,讓柳家延續下去的責任。所以,欠她的,只有來生償還了。” 柳海巖緩緩的轉身,卻沒有睜眼去瞧自己的新娘子:“若是你后悔了,給我說,我可以給你一封休書。你的余生,不必強行的與我捆綁在一起,就如同我的余生會一直牽絆著她一樣。你若介意,無需勉強!” 冬珠流淚了,她沖柳海巖笑著,低低的說了聲:“保重!” 冤魂離體,房間內,只留下新娘子,一頭霧水,羞澀的坐著。 奈何橋邊,刑如意看著冬珠毫不遲疑的端起那一碗孟婆湯。 “如意姑娘,謝謝你!” “往后的路,要你一個人走了。”刑如意指了指河的對岸:“若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給我說,我盡力!” “沒有了!喝了這碗湯,此生經歷的種種,就全部忘卻了。”冬珠凝視著手中的孟婆湯:“這一生,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娘。倘若我能再聽話一些,她就不必落得那樣的結局。” “那樣也沒什么不好啊。”刑如意寬慰著冬珠:“做人多苦啊,你看看你,喝了這碗孟婆湯,就要排隊進入輪回,到了下一世,仍要經歷人生的種種酸甜苦辣。你娘她,至少不必再苦了。” 冬珠了然的笑笑,仰頭將那碗孟婆湯喝下。 柳海巖在人世又多活了十年,為柳家留下了一兒一女。他去時,給妻子留下了一封書信,告訴妻子,若是遇見合適的人,可以再嫁,柳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妻子的陪嫁。 奈何橋邊,當他端起那碗孟婆湯時,不由問了一句:“曾經是不是有一位叫冬珠的姑娘也來此喝過孟婆湯。她好嗎?她的下一世,會幸福嗎?” 得到孟婆肯定的回答,他爽朗的一笑,也仰頭喝了那碗孟婆湯。 現在,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刑如意送走冬珠的那一晚。 從陰司回來,刑如意只覺得身上更冷,讓鹿大娘又送了火盆進來,然后裹著大大的棉被,就窩在火盆旁。 狐貍帶殷元覓食去了,隨著殷元一天天的長大,所需的能量也越來越多,可洛陽周邊的小妖小怪都是有數的,那些善良的不能吃,邪惡的又沒有多少。所以這一次,狐貍要帶殷元去稍微遠一些的地方,估摸著到明日午后才能返回來。 想著冬珠臨走時的眼神以及那一抹笑,刑如意始終覺得心里有些堵的慌,加上殷元的事情,她越發覺得前往青丘,是一個好的主意。 因為心中有事,所以了無睡意,正打算喚李茂過來講個故事,這小子就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出現了。 “真是想曹cao,曹cao就到!趕緊的,給掌柜我講個故事聽,我心里煩,睡不著。” “掌柜的也有煩心事?” “廢話,我是人,你是妖,你都能有煩心事,我為什么就不能有。”刑如意扯了扯身上的棉被:“你家掌柜我,煩心的事情多著呢?例如,我這胭脂鋪的生意不好怎么辦?生意太好了我忙不過來又該怎么辦?狐貍太帥了怎么辦?殷元這孩子的口糧要怎么辦?還有你跟鹿大娘,也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我這里窩著吧?” “得,掌柜的說了半天,感情是想要驅趕我跟鹿大娘啊。”李茂賊賊的笑著,難得有膽挑釁刑如意。 “驅趕你是正常,畢竟小伙計又不是什么緊缺的工種。鹿大娘我可舍不得,就算我心里舍得,這嘴也舍不得。”刑如意打了個哈欠:“趕緊的,給掌柜我講個能夠催眠的睡前故事聽聽。” “掌柜的怕是沒有時間聽小的講故事了?” “怎么?店里來了客人!”刑如意往院子里瞅了眼:“我記得日落西山之前,我們就打烊了。難不成是這店里改了營業時間,我這個做掌柜的卻不知道?” “是李家酒肆的四娘!”李茂說著,努了努嘴:“這若是旁人,小的趕也就趕了,可偏偏今天晚上來的是四娘,小的若是不來稟報,掌柜的還不得剝了我的這張人皮。” “算你機靈!”刑如意起身,將棉被丟到床上,又指了指地上的火盆:“把這個也給我帶著,冷死我了!” “不光這個,鹿大娘還在廳子里多放了火盆,凍不著掌柜的。”李茂嘴上說著,手中卻麻溜的將那火盆給提了起來。 剛一進廳子,便瞧見四娘在那里不停的走動。聽見腳步聲,忙走了過來,一把握住刑如意的手,快速的說著:“如意,你可得救救我侄子。” “別急!別急!有話慢慢說!”刑如意也極少見到四娘如此焦急的模樣,且深夜前來,肯定是出了她不能應對的事情。 “慢不得,若是慢了,可真要死人了!” 四娘急的直哭,偏偏這心里越是著急,嘴上就越是說不出來。 刑如意拍了拍她的手,吩咐李茂:“去備一輛馬車,要暖和些的。” 隨后,又對四娘說:“不急,咱們一邊趕路,一邊說。你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將事情慢慢的說清楚。否則你這個樣子,讓我心里也沒譜。” “哎呀!”四娘急的捶打了自己兩下,又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讓情緒慢慢的平復下來。 上了馬車,這才將事情的原委盡數告知。 四娘娘家有位兄長,自小也是待四娘極好的。雖不是同胞兄妹,但感情與同胞的也沒什么兩樣。這位兄長早年喪妻,只留下一兒一女,兒子李安,今年剛滿十四歲。如今,出事的就是這個李安。 “一個才十四歲的孩子能出什么事情?”刑如意剛剛說完,立馬意識到,這里是盛唐,不是后世自己的那個時代。若是在自己的那個時代,十四歲還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可擱在這里,已經等同于成人。有些著急的人家,甚至都已經為他娶了妻子。“你別急,先說說看,你這個侄子李安,到底怎么了?” “說起來,都是孽啊!”四娘嘆了口氣,懊惱的捶了兩下膝蓋:“我兄長原本對這個孩子是寄予了厚望的。早些年時,安兒也爭氣,無論是讀書寫文章,都是被先生夸的。十二歲那年,就考過了鄉試,若沒有眼下的這樁意外,興許就是下一個狀元。” “少年天才老大殤,或許就是因為你們寄予的厚望太大,所以才讓他闖了禍。”這種例子,在刑如意來的那個時代也有。很多被貼上“天才”標簽的少年,往往長大之后都是平平無奇的,甚至還有些變成了“廢物”。原因就是爹娘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過于看重他們的成績,而忽略了性格及其它方面的養成。 “如意你說的或許也在理,只是安兒如今闖下的禍事,倒是跟他的學問沒什么關系。”四娘說著,捋了捋頭發:“看我,都把你給誤導了。安兒他其實是經歷了一場匪夷所思的詭異經歷,我估摸著他眼下的情形,也與那件事情有關,八成是中了邪!” “中了邪?” “嗯!安兒之前在書院時,結識了一位姑娘。結果卻遭到了那位姑娘家人的極力反對。那姑娘家,世代高官,莫說我兄長只是平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富貴人家,也是高攀不起的。因為這件事,我兄長也給安兒施加了一些壓力。哪曾想,這兩個孩子,竟約好了一起去殉情。” “殉情?” 刑如意睜大了眼睛,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乖乖,這么高大上的劇情啊。 “結果呢?” “那姑娘死了,安兒他臨時退卻,因為害怕,逃走了。” “所以,那姑娘就變成了怨鬼,日日纏著李安,讓他信守當初的承諾,跟著自己一塊兒殉情是不是?” “如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這劇情,我之前看過很多。” “我就知道,這事情,必須要找如意你才可以。”李四娘說著,也嘆了口氣,大約是知道這件事,李安的表現,著實有些丟人。 “那現在呢?李安日日見冤鬼索命!” “也是,也不是吧!”李四娘先是點頭,后又搖頭:“安兒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姑娘死在跟前,他自己卻又沒有勇氣義無反顧的去追隨,回到家中,就大病了一場。” “死亡也是需要勇氣的,我只能說,李安他更愛的是自己。”刑如意跟著搖了搖頭:“那姑娘,是個傻姑娘,為了李安去死,著實有些劃不著。” “說實話,我也瞧不起安兒,也曾為了這件事,狠狠的訓斥過他。可又能怎么樣呢?他是我兄長唯一的兒子,我與我兄長的關系,就算再好,也始終不是他的親姑姑。就算是親姑姑,這種事情,也不大好開口。” “既如此,你又為何急匆匆的來找我,還是這么個大晚上的?” “嘴上說著不管,難不成我就當真不管嗎?再說,也是我兄長親自上門來尋我的。哎!”李四娘重重的嘆了口氣:“安兒大病一場之后,精神竟是不好。原因就是,無論他去到哪里,總能見到那個姑娘。那姑娘一直叫他,叫他也去下面陪她。姑娘蒼白的臉,可怕的笑容,讓安兒心中原本的愧疚和愛一點一點都變成了恐懼。 再后來,他幾乎連門都不敢出了,只是每天蜷縮在自己的房間里,因為只要一出門,他就能看見那個姑娘。聽我兄長說,如今的安兒,已經憔悴的沒什么人形了,若是再不救救他,只怕熬不過這兩天。” “我還以為是什么要人命的事情,原來就是這個。”刑如意打了個哈欠:“像這樣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會管的,因為有因就會有果,李安自己欠下債,就應該由他自己去還。不過看在四娘你的面子上,我還是會幫一幫他的。只不過這丑話說在前頭,我這法子,雖然可以幫他保住性命,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疏漏的。四娘,你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知道!眼下我不求別的,只求能幫他保住性命,讓他這一生能安然的度過,至少不要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個簡單,待會兒回去之后,你告訴你家兄長,讓他準備一個紙人,就照著李安的樣子去做,然后將他的食指刺破,血印在紙人的額間。然后再給紙人穿上李安的衣服,讓紙人按照他們之前殉情的方式去【死】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讓紙人代替安兒?” “嗯!”刑如意點點頭,示意李茂停車:“我就到這里吧?讓李茂陪你回去,倘若有什么意外,他也能應付一下。對了,我剛剛說的那個法子,雖然可以幫李安保住性命,但卻會讓他失去一魂一魄,這輩子是沒有什么希望去考狀元了。” “我懂!”四娘微點著頭:“這也算是老天給安兒的懲罰!” 刑如意沒有說什么,只是示意李茂可以趕車了。 正文 第197章 紅花酒(1) 窗外的馬蹄聲,驚擾了思緒,李楠推開窗子,瞟了眼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