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慶的房間帶個小露臺，他們坐在露臺上的扶手椅里，白天下了小雨，初夏的夜風(fēng)吹來，涼絲絲的很舒服。

    “小野，你想得太多了，”章慶的樣貌還留在三十歲出頭，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已經(jīng)知了天命。

    “雖然人心復(fù)雜，但若取出一個獨立的時刻，大都是相對簡單的。把這許許多多相對簡單拼在一起，才是一個復(fù)雜而完整的人。我記得你理科好，應(yīng)該知道數(shù)學(xué)上的微元法，差不多是那個意思。況且在這部分劇情里，閆世澤還是個高中生，你要他想得有多深刻呢？”

    章慶停住話頭，拿起旁邊的小茶壺，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邱依野腦中的霧忽的就散了。他怔怔的坐在那里，腦中重新排演今日的劇情。章慶不催他，也沒找其他事情做，只坐在那里一個人閑適的喝茶。

    “學(xué)長，我明白了。”

    “你晚上喝茶怎么能睡得著，喝點牛奶或者紅酒多好？”

    章慶看向有些起霧的夜景，眼中也是如出一轍的朦朧。

    “睡得不沉才好做夢啊。”

    邱依野剛回到自己房間，兜里的手機就開始震。

    “哈嘍！”

    賀坤聽到邱依野歡快的語氣，剛才的煩躁更盛，說出來的話也陰陽怪氣，“這么高興？”

    “嗯，本來挺低落的，覺得今天都沒演好，又找不到哪里出了問題。剛才找學(xué)長給指點了一下，突然就發(fā)現(xiàn)我之前太想炫技才讓表演走形。現(xiàn)在感覺腦子清醒多了，明天重新試試，希望不要再一直ng。雖然今天鐘導(dǎo)沒說太多，但我自己心里特別焦慮。”

    賀坤打電話就是因為知道了邱依野進章慶房間一個多小時才出來，他還沒來得及質(zhì)問，邱依野就一股腦的全告訴了他。雖然對章慶幫邱依野指點這件事心懷嫉妒，但心口那團堵著的氣已經(jīng)散了。

    “這個角色這么難？”

    “是比之前的有挑戰(zhàn)，不過我覺得主要是我現(xiàn)在的心態(tài)不夠好，第一次演主角想得太多，慢慢調(diào)節(jié)成平常心應(yīng)該就會輕松一點。”

    “你哪來那么大壓力？既然鐘樂剛敢用你，就說明你水平夠。再說，有誰一上來都三條內(nèi)過的？你當(dāng)拍粗制濫造連續(xù)劇呢？”

    邱依野坐下來，像是喝了一杯姜茶，心里暖暖的。他本來是想報備心路歷程讓賀坤有安全感，沒想到先被賀坤語氣粗暴的安慰了。

    “賀坤。”

    “嗯？”

    “你怎么這么甜啊！你要是在身邊，我一定美美的咬一口！”

    賀坤感覺到自己大概臉紅了，因為全身都有些發(fā)熱，但還是要堅持開個黃腔，“咬一口怎么可能咬得出來？你又不是沒經(jīng)驗。”

    “本來也沒要咬出來，咬硬了才好進去。”

    “邱依野，你別玩火。”

    邱依野笑了一會，“嗯嗯，我認錯，賀總平靜平靜，好好休息。”

    賀總哪里那么容易平靜下來，變態(tài)似的射了邱依野一照片，然后得到一場好眠。

    照片里的邱依野穿著寶藍色魚尾裙，感覺不到臉上的濃厚白濁，兀自平靜的看著熟睡的男人，眼中卻有隱約的溫柔。

    第56章

    《漿果》正式開拍四天后，邱依野終于覺得自己狀態(tài)可以了。邱依野所謂的“狀態(tài)可以”，是指吃ng時不再茫然，明白哪里可能出了問題。

    他的狀態(tài)直接影響到薛婉澤。當(dāng)她在邱依野身上重新感覺到從容淡定，好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表演的時候也有了些自信。第五條結(jié)束后，鐘樂剛從監(jiān)視器邊探出頭來，“小薛這條可以，保持情緒，我們把下一場拍了。”

    薛婉澤第一次被鐘樂剛說可以，心里特別激動，但因為汪岐翰在旁邊，沒敢外露，只小聲說謝謝邱哥。她心里清楚，沒有邱依野晚上陪著分析劇本，一遍遍對戲，不斷安慰和鼓勵，她不可能有這樣大的進步。而且拍攝的時候，她也完全是被邱依野帶著入戲。

    “磨蹭什么呢？還得聊個天喝個茶才能下場怎么著？”

    汪岐翰開口一般都沒什么好話，薛婉澤這幾天也習(xí)慣了。邱哥都受著，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好在汪岐翰雖然時常表現(xiàn)得不耐煩，但只要拍攝開始，還是會認真對待。

    而且汪岐翰也不會多在現(xiàn)場候著，有他的戲份時他才出現(xiàn)。邱依野似乎總想要找他說些什么，但往往鐘樂剛說一聲過，汪岐翰立馬人就不見了。

    就這樣，到了有汪岐翰的校園戲的最后一幕。

    這是閆世澤大學(xué)的某一個學(xué)期，王錚難得有假期離開軍營去學(xué)校看他。兩個人走在梧桐道上聊著天，正好遇到林辰。

    這一幕出現(xiàn)在林辰的回憶中，非常短，但對飾演林辰的章慶來說是非常關(guān)鍵的一幕。從劇本和鐘樂剛的意思來看，這部電影里角色的感情都是非常隱晦的，從始至終都沒有點明，鏡頭語言散而不亂，只是冷靜的記錄五個人的命運。如果觀看者想要抓住林辰情感線索的話，除了全片關(guān)鍵點的那首詩，這就是第二主要的地方。那時的林辰還年輕，不能完全藏住心事，這之后工作中的林辰，對待閆世澤已經(jīng)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邱依野見到章慶就笑起來，“藝指和化妝師太偏心學(xué)長了吧，你大學(xué)的時候哪里有這么年輕？”

    汪岐翰從旁邊走過，陰沉的瞟了他們二人一眼。

    邱依野低聲道，“我這幾天總想跟翰哥聊聊，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章慶搖搖頭，正想說什么，執(zhí)行導(dǎo)演在喊人了，他們打住話頭，走過去準(zhǔn)備。

    這一段的拍攝地在x大校園，特意選在周末人比較少的時候，一條長長的梧桐道連帶兩邊草坪都做了清場。由于《漿果》開機的低調(diào)，路過的學(xué)生不知道在拍什么，張望兩眼后就繞路了。除去個別場務(wù)人員在兩邊控場，劇組大多數(shù)人都集中在梧桐道中間，一遍又一遍的反復(fù)拍在電影中可能只出現(xiàn)幾十秒的鏡頭。

    這一場中最難的部分的是章慶的眼神，但一直吃ng的卻是汪岐翰。被蔡合反復(fù)念叨不要耍脾氣的鐘樂剛還是發(fā)了火：“你又不認識他，他就是你發(fā)小在大學(xué)里的點頭之交，你一直惡狠狠的盯著他看什么看？！”

    汪岐翰嘴角一抬露出個輕蔑的笑，“呵，‘點頭之交’。”

    要照鐘樂剛早些年的脾氣，早就開始噴人了，過了不惑之年，他的罵人風(fēng)格漸漸有了變化。“呦，看來汪少爺看劇本了。”

    汪岐翰黑著臉一擺手，“我跟他拍不來，你們把這段刪了吧。”

    鐘樂剛都要給氣笑了，“你說不拍就不拍？你是導(dǎo)演是制片還是投資？你跟章慶有什么仇什么怨我不管，你們私下解決，在我的片場少把私人情緒帶進來。休息半個小時，把你們的事處理好了。上午拍不過下午繼續(xù)，今天拍不過明天接著來，除非你自己交違約金拒演，否則必須給我拍好了！”

    鐘樂剛把喇叭一摔，坐去陰涼處喝小吊梨湯下火。邀片的時候跟汪岐翰一說有章慶他就答應(yīng)下來，鐘樂剛還以為這兩人關(guān)系挺好，沒想到汪岐翰就是專門來給章慶找不痛快的，帶著這樣的目的接片也真是第一次見了。開機前他還擔(dān)心邱依野和章慶之間有什么，現(xiàn)在看來最有問題的卻是汪岐翰，幸好汪岐翰和章慶的戲只有這一場。他就奇怪了，章慶性格那么平和的人，怎么還能跟汪岐翰結(jié)下梁子？鐘樂剛這么想著，雖然看著是在休息，注意力卻沒從那邊三人身上移開。

    六月進入下旬后，x市忽然就熱起來，陽光直辣辣的照在三人身上。劇組其他人都敏感的察覺到火藥味，遠遠躲在樹蔭里。

    章慶側(cè)著臉不知在想什么，邱依野輕輕拍拍汪岐翰的胳膊，“翰哥，咱們?nèi)ミ吷狭牧模俊?/br>
    汪岐翰瞥他一眼，“有你什么事？聊什么？”

    邱依野心平氣和道，“翰哥，你大概跟學(xué)長有什么誤會，趁這個機會解釋清楚多好。”

    汪岐翰揮胳膊甩開邱依野的手，“誤會屁誤會，他這種趨炎附勢懦弱自私的人渣，虧你到現(xiàn)在還巴巴的追在后面。怎么，當(dāng)年被炮灰沒過癮是吧？哦，過去有個更牛的陳臻在，沒你什么事，現(xiàn)在礙事的終于沒了，你覺得就能爬上來了？你做白日夢嗎？你學(xué)長這樣的真絕色，就以你的身家能夠得上？你不會不知道他現(xiàn)在又傍上誰了吧？”

    他見邱依野一時說不出來話，嗤笑道，“看來是真不知道。嘖嘖，還真被你學(xué)長又玩兒了一回。翰哥我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最后撈你一把，‘rc酒店集團千金攜手華裔紅星qing zhang比弗利山莊購豪宅’，怎么，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

    還未等邱依野有所反應(yīng)，章慶轉(zhuǎn)過頭來，聲音疲憊中有些顫抖，“岐翰，夠了。”

    “怎么，我壞了慶哥左擁豪華酒店千金右抱深情小學(xué)弟的好事？”

    章慶閉了閉眼，“岐翰，當(dāng)年是我軟弱，沒陪陳臻到最后，你怨我可以。但子虛烏有的事，你不要再當(dāng)成氣話說，對大家都不好。”

    汪岐翰鼓起掌來，“不愧是慶哥，我是真服氣，看看這話說得多漂亮，還‘子虛烏有’……子虛烏有他媽個鬼啊！你小學(xué)弟暗戀你這么多年，你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南硎苤愓楫?dāng)年愛你愛得頭傻眼瞎，你當(dāng)我也瞎？！”

    章慶手都在顫，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兩步，“岐翰，你對我的不滿我們私下說，我會給你好好解釋，咱們先把這一場拍完行嗎？”

    汪岐翰冷冷的看著他，“誰跟你是咱們？你想好好拍完？那我必須不能如了你的意。”

    邱依野想開口，被章慶一個手勢打住了。他對汪岐翰說，“既然這樣，你等我一下。”

    章慶過去跟鐘樂剛不知說了什么，鐘樂剛?cè)剃幹槪詈缶娴目戳苏聭c一眼，回身讓執(zhí)行導(dǎo)演安排場務(wù)組收拾東西。

    見章慶走回來，汪岐翰的臉色也很陰沉，“還是慶哥有面子，鐘樂剛打自己臉打得挺響。”

    “岐翰，我們聊聊。”

    不知章慶和汪岐翰是怎么聊的，不僅周六兩人沒再出現(xiàn)，周日上午也不見人影。周日午后有人見到章慶帶著口罩由助理護著回到酒店，而汪岐翰帶著額角剛剛止血不久的傷口去找鐘樂剛。

    鐘樂剛坐在行李箱上彈了彈煙灰，“章慶和邱依野過后還有在x大拍攝的部分，你經(jīng)紀(jì)人自己去跟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他瞟一眼汪岐翰額頭的紅腫，“挺好，后天是剿滅行動的外景，你給化妝師省了不少事。”

    當(dāng)天下午，《漿果》拍攝a組全組乘機飛往西北方的j市，七點落地后，劇組包車向北又開了將近三個小時。公路兩旁一片漆黑，手機一格信號都沒有。

    邱依野在車?yán)锕o棉衣，心想幸好下飛機有信號后先給賀坤發(fā)了短信，這樣荒涼的地方，不知道之后的幾天會不會有信號。

    周日晚上，賀坤送走一個被杜恩隆煽動來找事的股東，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出神。

    杜林兩家、外加李家h市那一支，最近半年來動作未免太多了些。他們要玩，卻都玩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除去商業(yè)上的絆子，還雇了些黑色地帶的雜碎，真讓人看不上。既然想玩，那不如來玩?zhèn)€大的。

    賀坤給徐往留了言，本來想關(guān)機回家，突然又想起來什么，戴上耳機，點開音頻文件。

    “……虧你到現(xiàn)在還巴巴的追在后面。怎么，當(dāng)年被炮灰沒過癮是吧？哦，過去有個更牛的陳臻在，沒你什么事，現(xiàn)在礙事的終于沒了，你覺得就能爬上來了？”

    “……嘖嘖，還真被你學(xué)長又玩兒了一回……”

    “……子虛烏有他媽個鬼啊！你小學(xué)弟暗戀你這么多年，你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南硎苤?/br>
    王晟夕正在母親的安排下應(yīng)付相親的姑娘，接到賀坤的電話時第一次感到了解脫。

    他扮著工作時的正經(jīng)臉，實際上心里十分輕松，但這份輕松終止于賀坤的第一句話。賀坤語氣里有種詭異的平靜，讓他無端背后一涼。

    “叫人來收拾我的辦公室。訂最近一班去j市的機票。”

    雖然劇組寄住的小村子里沒有網(wǎng)絡(luò)信號，好在還有搖擺不定的兩三格手機信號，這足夠讓邱依野確認賀坤并未回他的短信。

    他裹著棉被躺在土炕上，不禁在想，賀坤不會是用微信回他的吧。他又給賀坤發(fā)了兩條短信，第一條說這黑燈瞎火的小村子里沒有網(wǎng)絡(luò)信號，第二條說晚安。

    他在飛機和車上都睡了，此時特別精神，怎么也睡不著。居住的空間有限，汪岐翰和他的隨行助理以及他和小安住一間屋子。邱依野輕手輕腳的翻身下床，裹上棉衣出了門。

    他顯然低估了此地入夜后的寒涼，一陣夜風(fēng)吹來他的頭皮都開始疼。他撥通賀坤的號碼，卻得到對方關(guān)機的結(jié)果。

    邱依野有點不安，過低的溫度讓他的腎上腺素分泌得更為旺盛，產(chǎn)生不容忽視的尿意。他猶豫了一下，覺得帶著這惱人的感覺肯定沒辦法好好睡，最終向茅房走去。

    這里還是最古舊的茅坑，劇組來付了錢，茅坑的小燈泡才被允許在夜里不間斷工作。然而這燈泡瓦數(shù)太低，邱依野本來就夜盲，被冷風(fēng)一吹頭也有些疼，昏暗中他為了拿出來自己的東西，沒多想就掀起長棉襖的衣襟。

    這時，就聽見悶悶的噗通一聲。邱依野的心半涼，摸了摸衣兜，心全涼下來。

    半夜十二點，在這西北偏遠荒涼不足百口人的小村落里，他的手機掉進了糞坑。

    第57章

    j市偏遠到什么程度？不僅沒有從b市直達的航班，甚至沒有一個時間恰當(dāng)?shù)暮桨嘟M合，選經(jīng)停轉(zhuǎn)機最少的航線，賀坤需要在l市等候至少八個小時才能坐上從l市到j(luò)市的航班。

    他腦里心里先是裝滿了空前的憤怒妒嫉以及不安，如烈焰一般在心口熊熊燒灼。他只知道他必須見到邱依野，把他摁在懷里，壓到床上，讓他哪里都去不了，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能再想。

    夜里十點半飛機從b市起飛后，賀坤漸漸平靜下來。邱依野二十七歲過半，怎么可能從未喜歡過什么人？那個人是章慶并不出乎意料，雖然賀坤對此人全無好感，但還是要承認確實是個有些魅力的人物。這些想通后，只留一件事像鋸齒一樣在他心頭反復(fù)拉鋸：邱依野現(xiàn)在對章慶的感情是什么。

    賀坤有些惡狠狠的想，若章慶是那道窗外的白月光，他就一定要做邱依野胸口的朱砂痣，一輩子長在他心臟的位置，隨他生隨他滅。

    夜里一點半，賀坤被接到l市機場邊上不遠的酒店。他完全不想睡覺，要了瓶白蘭地，嘗一口嫌品質(zhì)太差太難喝，又把大半杯可樂兌進去。手機屏幕和筆電屏幕都亮著，手機上是和邱依野的短信界面，筆電上是衛(wèi)星地圖，幾個綠色小圓點在以固定頻率閃爍。他把西北邊的那一片放大，一個綠色圓點在土黃色的山脈旁邊一亮一亮。

    賀坤就這樣盯著地圖上的綠色小圓點看了一夜。期間他把與邱依野的所有微信短信都翻過一遍，一會認為邱依野對他的感情不算淺，一會又懷疑邱依野與其他熟人聯(lián)絡(luò)是否也同樣的溫情又俏皮。就這樣熬到晨光熹微，司機已經(jīng)在樓下等，他終于忍不住撥通邱依野的手機。

    無人接聽，自動轉(zhuǎn)語音信箱。

    最近三天里賀坤只在周六晚睡了四個多小時，又喝了些酒，手指不由自主再次點擊邱依野的名字。依舊無人接聽。賀坤猜想邱依野大概是設(shè)了睡眠模式，有些遺憾。他只打算問問邱依野那邊的境況和今天的安排而已。

    大概是酒精起了些作用，在從l市到j(luò)市的飛機上他終于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