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漿果》的關(guān)鍵人物有五個:28歲女性死者左思雨(小雨)、第一嫌疑人閆世澤、閆世澤已經(jīng)過世的發(fā)小王錚、警方特聘心理專家林辰,以及林辰的女朋友花慈萱(小花)。小雨和王錚的戲份很少,臺詞更少,只出現(xiàn)在回憶中。所以主角只有閆世澤、林辰,以及后一半才出場的小花。 小花的演員是去年被提名金翅獎最佳女主角的席文怡。席文怡不是第一次演鐘樂剛的片子,比較清楚他的習慣和喜好,翻開自己的劇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筆記和標注。 薛婉澤見著了立即緊張起來,怕自己做的準備不夠看。但斜對面的章慶和她旁邊的邱依野也拿出劇本之后,她安心了一些。章慶的劇本上只偶爾的標幾個字,邱依野更夸張,只在個別臺詞下面畫了單線或雙線。 但不久后謝婉澤這些安心就全部灰飛煙滅————章慶和邱依野雖然筆記做得少,但顯然已經(jīng)把劇本和人物完全吃透,根本不需要筆記的輔助。鐘樂剛和編劇喬二聽得格外認真,不時與他們交流。薛婉澤簡直要懷疑他們手上的劇本與她這份講得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故事。 好在下午的時間有限,連席文怡的話都不多,她更是沒存在感。鐘樂剛說明天上午繼續(xù),她想她晚上回去要不要熬個夜,可又覺得沒什么用,還不如去找邱哥請教。 說起邱哥,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章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直飄著。雖然邱哥表情動作和說的話都沒什么問題,但她就是覺得他的狀態(tài)不太對。 至于章慶,多年耳聞如今有幸得見,覺得對他的那些溢美之詞似乎都不為過。雖然初見時覺得他的長相稱不上俊美,但五官都長得很有韻味,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越長,就覺得越耐看。他身上的氣質(zhì)既出塵又入世,好像對一切都看得很透,卻并不見曲高和寡,接人待物間感覺得到對他人真切的關(guān)懷和理解。 但對比這一屋子的人,他對待邱依野似乎有些例外。剛見面時略顯激動的擁抱過一下之后,他就坐到邱依野的斜對面。按理說六年多未見的故人重逢,至少應該敘敘舊,可是他們互相恭維兩句后,就沒再有更多的交流。 章慶看著邱依野時的眼神雖然非常溫柔,但總覺得里面還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像是疼寵,像是哀傷,也像是抱歉。 晚上全體聚餐,眾人都知道章慶和邱依野關(guān)系匪淺,不只是簡單的學長學弟,于是入席時不約而同把章慶旁邊的位置空出來。邱依野只能領(lǐng)了大家的好意,在章慶旁邊坐下。 這些年的思念落到實處,反而類似近鄉(xiāng)情怯。他腦中萬千思緒,能出口的卻只有一句,“學長,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你呢?” 章慶的笑一如舊時,柔和到讓邱依野恍惚,仿佛還是十九歲遇見他時的模樣。可是他知道,那段春風過境的歲月離他們都很遠了。 邱依野以為會很艱難,然而此時他答得意外的真誠,“我也很好。” 章慶酒精過敏,來往應酬多被邱依野擋下。 大家也并不意外,在他們眼中,章慶對邱依野有恩:當年若不是章慶把邱依野從圖書館拉出來演陳臻的《他年》,以邱依野和鄭自芳的師徒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邱依野也許只是京影的一名留校講師。 邱依野酒量不錯,但今日不知為什么,酒精上頭得特別快。別人看不出來,但他確實已經(jīng)頭暈得天旋地轉(zhuǎn),人們的說話聲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雖然清清楚楚,但卻隔在他自己的空間之外。 強壓下要吐的感覺,他趴到桌上想緩一緩,卻不知不覺間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中睡著了。 六年,兩千三百多個日夜以來,他終于第一次夢見陳臻。 陳臻頭發(fā)理得短短的,濃黑的眉毛英氣勃發(fā),穿著章慶那件黑色短褂戲服,帶邱依野去找章慶不知丟在哪里的背包。他們上了一節(jié)老舊的綠皮火車,陳臻一路拽著他,避過走道上的人和賣飲料零食的推車,神采飛揚,說背包里有章慶送他的一條皮帶。 他們走了很久,他不知從哪里尋到章慶的背包,但里面并沒有什么皮帶。他把背包里亂七八糟的劇本和紙筆都翻出來,一無所獲。他害怕起來,連忙抬頭去找,車廂里人山人海,哪里還有陳臻的影子? 邱依野著急壞了,猛的睜開眼。時間大概只過去三四秒,邱依野就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個夢。 人們已經(jīng)吃喝得差不多,正陸續(xù)離場。鐘樂剛自己也喝了不少,跟他們說明天早上的劇本討論會改到上午十點。 章慶給他端來一杯溫熱的紅茶,那氤氳的裊裊香氣與記憶重合,中間的八年時光稀薄到看不清存在過的痕跡。 邱依野低下眉眼,還未完全從夢里抽出神,心頭涌上酸楚,一聲“謝謝”說得竟帶了些哭腔。 章慶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跟我哪里用得著這么客氣。早點回去休息。” 賀坤覺得邱依野今晚怪怪的,衣服脫了一半,拿著半抽出來的皮帶出神。 “邱依野,邱依野!” “嗯……嗯?” 賀坤皺了眉,“你想什么呢?” 邱依野揉了揉太陽xue,“沒什么,大概是下午討論劇本太累了。” 他好像忘了剛才正要脫衣服洗澡這件事,坐在床腳問“你這些天都在x市嗎?” “明天晚上的飛機回,怎么?” 邱依野湊過去從側(cè)面抱住帶著眼鏡對著筆電打字的男人,頭埋在他肩側(cè),“還能有什么?舍不得你走唄,暖床小伙伴。” 賀坤正想說話,邱依野繼續(xù)道,“不過開拍這些天應該都很忙,你即使在我也可能顧不上你。” 賀坤合上筆電,把邱依野摁進白色的被褥里。 “反了你了。” 邱依野只是笑,在賀坤看不見的地方,眼角有些濕。 進入邱依野的時候,之前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邱依野看著他,又似乎沒在看他,臉上的神情莫名的有些空洞。 賀坤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邱依野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心中有個八九不離十的猜測:邱依野大約是把他當成了炮友。簽合約時明著暗著往外推資源,合約開始后不要留給他的別墅就算了,也未曾主動提過任何請求,似乎只要床上合拍就一切都好。 這讓賀坤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邱依野膽子可真是夠大,虧得是他喜歡他,不然…… 賀坤也說不出不然會怎樣,但總歸不會輕輕放過他。 當然,現(xiàn)在也不會輕輕放過他。 賀坤的心安定下來,既然不是之前以為的樣子,攻略難度就小了很多。種種跡象都顯示著邱依野對他也有些不一樣的感情 ——對待炮友不可能是這個樣子。 邱依野的里面收緊,勾著腿把賀坤壓得俯下身來,一口咬住他的肩。 這一口似乎帶著什么情緒,可能是他最近壓力太大了,想要發(fā)泄。賀坤一邊動一邊想,接連這么多事,馬上開機只會更忙壓力更大,邱依野應該沒心思想這些,現(xiàn)在似乎并不是說明白的好時候。 賀坤遣王晟夕去找x市這邊埋的暗線取一份資料,自己坐在酒店下面的咖啡廳用屏風隔出來的半私密空間里處理郵件。大概是這個時間咖啡廳里沒什么人太安靜,身后一男一女的對話傳進耳朵。 “你上午看邱哥和章慶對戲了嗎?” “我在邊上的。天啊,我后背都是雞皮疙瘩,整個人都被他們震住了!他們之間的那種張力,就……難以形容,不是火花四濺那種,嗯……暗潮涌動,對對對,暗潮涌動。喬二特別激動,好像又要去改劇本。” 男人嘆道,“她改過的劇本沒有一百版也有八十版了吧?” “改唄,鐘導這次也真是夠意思,任她折騰,統(tǒng)籌大概快恨死她了。不過這跟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改來改去也是那幾個人之間的事。” “當時被叫出去試戲服,沒看到好遺憾。說來,我托人從法國高價買的《他年》的碟,那時候的他們就已經(jīng)很驚艷了。” 女孩子似是終于找到聊天的人,有些神秘的說,“你覺不覺得邱哥和章慶之間不一般啊?我覺得不像簡單的校友。” “當然不是簡單校友了,邱依野能進影視圈,聽說是章慶當年力薦的,章慶應該算是他的伯樂吧。” “這個我也知道,我說的不只是這樣啦。唉,算了,跟你這樣的直男也講不清……” 賀坤眼神黯下來,而王晟夕的信息正好過來,說車已經(jīng)在門口等。賀坤的眉頭繃得緊到甚至有些顫,但還是合上筆電,大步走出咖啡廳。 而此時,邱依野對面坐著一名短發(fā)中年女人。 她叫了杯清茶,等服務(wù)員走遠后才開口,聲音柔和沉穩(wěn),“您好邱先生,不好意思冒昧打擾。我是趙司薇,賀坤先生的私人心理咨詢師。” 邱依野本來此時安排的是帶薛婉澤研究劇本,但趙司薇在電話里一說她的身份,邱依野就跟薛婉澤改了時間。他點點頭,“您好,趙女士。” “我知道您的時間寶貴,我盡量長話短說。” “賀先生說他跟您講過他的病史,既然他給予您這樣的信任,我也會默認您值得信任。不過我還是從專業(yè)角度重新解釋一下,以防您的理解有什么偏差……” “其實作為專業(yè)心理咨詢師,這樣未通過賀先生就來找您已經(jīng)嚴重違反原則。但賀先生從少年時期就在我這里治療,這么多年過去,我把他當成自己的晚輩,所以…… 還是希望盡可能幫他多一些。” “不知道您是否意識到,現(xiàn)在的情況是,賀先生對您的陪伴有一定程度的依賴。” 邱依野沒太聽懂,“依賴?” “沒錯,跟藥物的作用有些相似,但本質(zhì)不同。有您在身邊時,他的情緒和睡眠情況都有提升,但當他自己一人時,情況就會惡化。” 邱依野不自知的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想了片刻。 “我能做什么?” 第55章 讓邱依野松了一口氣的是,蔡合顯然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把制作和演員陣容話題的熱度推上去后就不再有其他動作。《漿果》的開機儀式非常低調(diào),并未對外公布,沒有請任何媒體。劇組各部門人員聚齊,上香后鐘樂剛簡單講了幾句,除了表達對電影本身的熱忱之外,像建筑工地要動工一樣特意強調(diào)“質(zhì)量優(yōu)先,安全第一”。 鐘樂剛這么講,是因為下周就要開拍有爆破鏡頭的外景。并非一定要按事件的發(fā)生順序拍,而是汪岐翰的檔期只允許他參加開機儀式之后在劇組停留兩周半。 按說劇組里最大牌的應該是章慶,但給人感覺最大牌的卻是汪岐翰。 汪岐翰壓著開機儀式的時間到場,身后跟了四個助理。他與鐘樂剛和蔡合說話的時候摘下墨鏡,之后又帶上,稍微轉(zhuǎn)個角度,向章慶走去。 “呦,這不是慶哥么,怎么,終于舍得回來了?”汪岐翰的眼睛擋在墨鏡之后,線條銳利的臉上皮笑rou不笑,完全不遮掩冷冰冰的敵意。 章慶先是愣了一下,怔忡片刻之后才慢慢道,“岐翰,好久不見。” 邱依野在一邊見了,不由得為章慶難受:汪岐翰這些年變了很多,原本有些圓潤的臉瘦削得幾乎有了棱角,加上唇珠豐潤的唇,不看眉眼的話,與他表哥陳臻像了八分。 章慶見到他那一瞬的神情,讓人于心不忍。 當年陳臻去世,章慶連葬禮都沒參加就去了美國,這讓汪岐翰一直耿耿于懷。圈子不同,邱依野這些年也沒怎么見過汪岐翰,不知道他這股怨氣竟然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 邱依野多少能理解章慶當年為何走的匆忙:陳家不承認他們,甚至認為是他間接害死了陳臻,不讓他出現(xiàn)在葬禮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章慶自己也承受不住。 邱依野還記得,陳臻在救護車上睜著眼停止呼吸時,章慶是在旁邊的。邱依野的車跟救護車前后腳到醫(yī)院,正好看見章慶呆滯的站在車邊,看著陳臻的尸體被擔架床推走,對周遭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失去反應。 在陳臻去世后的兩天里,章慶精神完全不對,一直保持著靈魂離體般的狀態(tài),直到陳家人來鬧,他才終于崩潰。邱依野請來心理醫(yī)生,然而卻找不到章慶。他以為章慶真的想輕生慌到去報警,才知道他是被家人接出國治療。 看來汪岐翰對章慶的誤會頗深,但開機儀式現(xiàn)場顯然不是澄清的好地方。邱依野往前插了一步,跟汪岐翰打招呼,“翰哥。” 汪岐翰早看見邱依野了,但剛剛一心都在章慶身上,顧不上他。現(xiàn)在邱依野主動過來,他臉上的神情松了松,把墨鏡摘下來,“小野啊,去年在那個s市那個什么盛典上見著你了,還沒等找你說句話,轉(zhuǎn)眼你人就不見了。” 邱依野心想,圍著汪岐翰的人那么多,他竟然還能看見自己,確實是有心了。“我也就應公司要求去蹭個熱度,肯定是人山人海之外的。” “當年你小,以為你青澀靦腆,只會跟別人屁股后面轉(zhuǎn)。這些年在圈子里混,怎么還這么放不開,”汪岐翰說著,拎著墨鏡腿的那只胳膊搭上邱依野的肩膀,“大膽一點啊,該利用的就得利用,不然怎么能像你學長這么厲害。是吧,慶哥?” 汪岐翰這是明顯針對章慶,還把邱依野拿來墊背。但章慶臉色比剛剛好了不少,沒說什么,只平靜的笑笑。邱依野能猜到其中的緣由:汪岐翰把墨鏡摘下來,那與陳臻的八分相似就只剩了四分——陳臻劍眉深目,雙眼皮明顯,而汪岐翰是流星眉單眼皮,現(xiàn)在眼下還浮著黑眼圈。 邱依野知道汪岐翰看上去戾氣重,說話銳利得很,但并沒有什么壞心。這些年關(guān)于他的大多數(shù)黑料都出自他那懟了人還不自知的嘴,于是也不去計較。余光看見開機飯到了,叫他們?nèi)コ浴?/br> 汪岐翰又把墨鏡帶上,“沒意思,不吃了,我回去補個覺。” 將近七年前那部《他年》之后,汪岐翰的mv都是他自己演,除了在幾個圈內(nèi)好友的電影里客串過,兩年前他還拍過一部音樂電影,對于拍攝并不陌生。汪岐翰在鏡頭前挺有靈氣,如果他專心拍電影估計也能成名,但他更喜歡做音樂,就只偶爾玩票性質(zhì)的去別人那里湊湊熱鬧。 但鐘樂剛顯然對自己片子的要求跟別人不太一樣。回憶中的片段式場景幾乎沒有臺詞,跟mv很相近,然而開機第一天拍的一條都沒通過。鐘樂剛似乎也沒覺得意外,只說讓他們再好好琢磨琢磨。 汪岐翰坐在邱依野旁邊,翻著白眼,“我琢磨個什么勁,不就是跟你發(fā)小,喜歡上一個小姑娘,雖然小姑娘對你更有好感,但我追得比較努力,你還幫我,她就從了。你說,還能有什么花樣?” 顯然汪岐翰只看了自己那部分的劇本,但邱依野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因為故事里王錚確實是那個知道得最少的人。 邱依野把戲服白襯衫脫掉,只穿著里面的貼身白背心,汗在脖頸和肩膀上映著日光燈微微泛光。他情緒也不太高,“鐘導覺得狀態(tài)不對的人應該是我。” “沒覺得你哪里不對,比你們公司那個小花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汪岐翰并沒有放低音量,薛婉澤坐得離他們不遠,似乎僵了一下,但沒有抬起頭來。 邱依野覺得頭更疼了,心想汪岐翰這看不順眼就要踩一腳的性子怎么還沒被磨掉,幸好家里背景重,不然早被人黑死了。 雖然汪岐翰那么說,但邱依野知道,自己這里一定有問題。他跟薛婉澤又對過兩遍,依舊覺得跟之前所想有些出入。 他以前演的角色因為戲份和劇本質(zhì)量的限制,只要求演好人物的一面或者幾面就可以,對他來說不費力。然而突然要演一個飽滿而復雜的人物,就像是一個學生,做過再多高中的習題,即使再難,跟大學范疇的題目也不能相比。 說白了,他對自己的表演有質(zhì)疑。想了想,還是帶著劇本去找章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