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在她半是強迫半是懇求之下,嚴易終于答應她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的診療報告出來,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重度抑郁。 重度焦躁。 重度強迫癥。 有自殘傾向。 有一定反社會傾向。 …… 林林總總,寫得非常詳細,如果單看報告結果,嚴青一定不會把報告上的人和自己彬彬有禮,清俊高貴,冷淡疏離的侄子聯系起來。 可是他們的確是同一個人。 用醫生的話來講,上帝在他完美的軀殼里注入了腐爛的蟲蟻,又在雪白的盒子里倒滿了墨水,才形成了如今的他。 他很聰明,又很自制,懂得如何在人前維持住一副完美形象,可是這些東西,早已耗光了他人性中的光明部分,所以留下來的,就只有腐爛。 老實說,嚴青沒料到嚴易會變成這樣。 畢竟她和老太太得知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醫院已經對死者和傷者進行了一定處理,使他們看上去相對整潔和體面。 沒有被封閉在那個充滿親人血腥味的狹小空間里,也沒人能明白他當時的感受。 那恐怕是他這輩子最黑暗的記憶。 嚴易接受的心理治療里有一項是傾訴,可是嚴易太聰明了,他想要隱瞞的回憶,即使心理醫生用盡各種誘導方法也無法使他說出。 嚴青不得不讓醫生給他催眠,醫生在試圖讀取他這段記憶的時候,嚴易產生了強烈的抵抗——即使是在被催眠的情況下,他依然拒絕回憶車禍的現場。 因為病人出現了劇烈的抽搐性生理反應,催眠不得不被中途停止。 其實不用催眠,嚴青光看他那副樣子,大概也能想象當時的情形——他躺在催眠床上,臉色慘白,渾身抽搐,汗如雨下。 還有,他在哭。 她也分不清楚那是因為劇烈頭疼產生的生理淚還是他真的眼淚。 在看到他眼淚的那一刻,嚴青立刻讓醫生終止了催眠。 已經沒必要再治療下去了,她看不下去,他太痛苦。 對這樣一個人來說,活著就已經是一種負擔了,活著就已經很痛苦了,世人所謂的治療,其實都在折磨他。 “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再想,我們是不是上輩子認識……我第一次見你,就有一種很奇妙的反應,我猜阿易也是……” 聽說上帝如果給人選定了另一半,那么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雙方就能感受到。 嚴青用手碰了碰她的臉,露出了一個微笑,眼神和藹,甚至帶著一點慈祥。 連盼,這個名字一聽就很可愛。 她身上好像帶著某種令人驚奇的治愈能量——她笑起來的時候,兩只眼睛像月牙,黑漆漆的眼睛像星辰,看見這樣的笑容,仿佛心底會不由自主變得柔軟,變得開心,不由自主也想和她一起笑。 才二十歲的女孩子,臉蛋圓圓的,光看臉甚至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初中生,可是她渾身上下的氣質卻又那樣老成,穩穩當當的人,仿佛一個小古董,和這個浮躁的社會格格不入。 她做的食物很好吃,那里頭大概有愛的味道,讓人吃的時候會情不自禁腦補她做飯時的情形,小小的身板用力揉面,仔仔細細淘米,全神貫注切菜的樣子。 她做事很認真,一板一眼,讓人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仿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放在她手里,都會變成什么珍寶似的。 最重要的是——她很柔和,很溫暖。 這股溫暖仿佛春風一樣,輕易就能吹開人的心襟,好像三月的暖風,又像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驅散寒意。 又溫暖,又美好。 誰會想把這樣的東西和別人分享呢? 大概大家都只想獨占吧。 尤其是像他們這樣又自私又任性的人。 嚴青垂下眼眸,駱明遠都死了十年了,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小氣,她既希望他活著,希望他來找她,卻又害怕他活著,怕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十年的光陰真的很漫長,漫長到讓人恐懼,讓人瘋狂。 如果他真的和別人在一起了,嚴青心底甚至陰暗自私地想——那就讓駱明遠死在那場車禍里吧。 她寧可他死,也不愿意他移情別戀。 嚴家的另外一位成員,她的大哥嚴學海對大嫂鐘萍也是如此。兩人是初中同學,說實話,一般的初中生在想什么?大概最多只會想,哪個游戲比較好玩,哪本小說比較精彩,早熟一點的,會想班上哪個女生比較好看,哪個男生比較帥吧。 而嚴學海,從初中起就開始謀劃著讓鐘萍嫁給自己。兩人廝守長達三十年,從初中到結婚生子,再到嚴易出生,嚴學海一直如此,甚至到最后出車禍,也是死在了一起。 他們家的人,一個都沒有免俗。 都是固執到底,蟄伏陰險的狼。 如果有人能拯救嚴易于水火之中,那么嚴青是一定不會放這個人走的。 而作為海面上上下沉浮的人,又怎么會放過救命的稻草? 連盼到最近才和嚴易鬧出矛盾來,已實屬不易了,嚴青摸了摸她的手臂,心里感慨,其實這丫頭看著聰明,有時候卻實在有點傻。 性格太軟乎了,要換個正常點的姑娘家,早就受不了他了。 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嚴青搖了搖腦袋,半是請求,半是感慨道,“所以,如果他真的做了一些過分的事,姑姑求你不要太過責備他……對他耐心一點,好不好?” 其實連盼已經是她平生見過的人當中最有耐心的人了。 連盼此刻早已是雙眼通紅,嚴青今晚所講的事,她除了心疼便還是心疼。 心疼嚴易,心疼姑姑,心疼姑父,還心疼嚴易的父母,嚴學海和鐘萍,還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太太,這里頭每一個人,她都心疼。 然而最心疼的還是嚴易。 連盼上大學的時候是選修過心理課的,因此對這些心理病癥有比別人更多一點的了解。 對于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來說,很多時候,普通人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對他們來說,做起來可能都無比困難。 別人一句無心的話,可能會讓他們自責很久。 別人一個無意的舉動,可能會讓他產生巨大的自我懷疑,甚至自殘傾向。 對于抑郁患者來說,當他不想活的時候,僅僅只是活著這一件事,就足夠將他壓垮了。 她并沒有對嚴易報以同情,連盼一邊哭一邊伸手摸眼淚,抱著睡衣從床上站起身來,“姑姑,你自己收拾吧,我想回去看看阿易。” 她只想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如同希望他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樣。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他活得這樣累。 二樓的臥室并沒有鎖,連盼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臥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一絲微黃的暖光從門縫鉆出來,微微透出門外。 他還沒睡。 連盼輕輕拉開門,發現他正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本黑色的道林筆記本,不知在寫什么。 “怎么不關門啊?” 她紅著眼,帶著濃重的鼻音問他。 嚴易握著筆的手一頓,他似乎沒料到她中途又折返了回來,眼神里有顯而易見的驚喜,過了一會兒才平淡道,“給你留門。” “那我要是不會來,你豈不是一直不關門?” 嚴易這回倒沒說話,只是伸手合上了手中那本黑色的小筆記。 連盼伸手指了指他手里拿著的筆記本,“你在寫什么?” 他已經站起身來了,似乎準備找個地方將筆記本收起來,連盼走了兩步到他跟前,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講啊?”說到這里,她聲音里忍不住又帶上了一絲哭腔。 嚴易的表情有些無奈,“講什么?” 看她這哭腫眼的樣子,又從姑姑那邊回來了,嚴青肯定是跟她說了些什么。 至于說的什么,無非就是他過去的事,用腳趾頭也想得到。 可是這些事情,在他看來,的確是沒必要讓連盼知道。 難道他要向她哭訴,說自己曾親眼目睹至親死在眼前,從此食不下咽、坐寢難安? 還是要告訴她自己的姑父曾隔斷一條腿救了他的命? 還是要說……他這個人,是個脆弱不堪的病人,從前每月都要定期去看醫生,如今就算恢復了飲食,每個季度也要去心理醫生那里復診一次? 他不需要連盼同情式的憐愛,也不希望她知曉他履歷上各種可怕的心理病癥,不希望她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 連盼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襯衫里,“可是我是你老婆啊!” 她說這話時,語氣真的是非常委屈。 并非好奇地詢問他的病癥,并非同情他悲傷的過往,也不是過來安慰他,鼓勵他,說一些可笑的勵志的話。她只是把眼淚全數沾在他的襯衫上,聲音越來越委屈,“你的這些事,如果都不能對我講,這個世界上,還能告訴誰?” 如果不告訴她,那還準備告訴誰? 要和心理醫生說嗎? 她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當中,最親密的人啊! 嚴易身子有明顯一瞬間的僵硬。 心臟仿佛被擊中,防線立刻就潰散。 他背在身后的筆記本無奈放下,改為垂在身側。 說她笨,可是她又太聰明,輕而易舉就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是啊,如果這些東西,不能對她講,還能對誰講? 大概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能分享的人了吧? 他手臂垂下,連盼側著頭,盯著那本黑色的筆記,“你剛剛在寫什么。” 嚴易的語氣有點尷尬,“一些……道歉的話。” ------題外話------ 嚴總的這些行為特征其實在前文有暗示過……總之也是個可憐孩子~晚上8點左右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