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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59節

第59節

    穆清與姜懷瑾錯身而過,姜懷瑾離開后,她才入了室內。因四下并無宮人仆役,穆清只與柳微瑕行了平輩之禮,待起身坐定后,她開口道:“聽聞妹子尚未回府,我便來向你賀喜了。”

    片刻前柳微瑕的心思仍在姜懷瑾給她的手書上,眼下聽穆清所言,卻收了心思,斂眸一笑,神情羞赧,糯糯道:“我亦沒想到......昨夜我聞著酒味深感不適,竟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穆清笑了:“妹子亦要戒酒了。”

    柳微瑕頷首,笑道:“阿瑾都替我記著,方才還道要將府里頭帶酒味的東西都撤去。”

    言語無奈,卻是含著笑意的。

    與之相比,穆清心底卻泛著酸澀,她肚子里的小娃娃三個多月大了,而作為父親的宋修遠卻遠在邊境,下落不明。

    思及宋修遠,穆清神情微黯。

    看到了穆清的神情,柳微瑕出言寬慰:“姊姊不必擔憂,眼下尚無實據,鎮威侯或有生還可能。”

    說著,柳微瑕從懷里拿出手書,放到了穆清手上。

    月前她至鎮威侯府拜訪穆清的時候,便隱約聽到了宋修遠殉難的風聲,只是不曾想到這些皆是姜懷瑾與宋修遠的綢繆布局。故而當日她便火急火燎地尋到了穆清跟前,見穆清神色平和才放下心來。后穆清有孕,她亦從姜懷瑾口中得知真相,便更不敢將這則傳聞告知穆清了,暗中命人將任何風吹走動都截了下來,不讓這些無憑無據的風聲入了穆清的耳。

    穆清垂眸望著手書,心突突跳得厲害。她果真沒猜錯,宋修遠與一萬大軍無故消失定然另有隱情。

    什么杳無音信,什么尸骨無存,或許都是姜懷信胡謅之語,或許宋修遠此刻正好端端地在定州領著一萬精兵行軍。

    ☆、蜜餞

    宋修遠與周翰率軍北上,于六月末入定州地界。此后,他便依計行事,對周翰及其他將領道仿效兩年前的奇襲之策,領了一萬精兵先大軍而行。

    入定州山林后,他將一萬精兵分成四路,分頭往各處邊境關隘而行,繼續奇襲之策。而他則率領一千精騎暗探邊境戰事的虛實。

    夏涼交界處的邊境軍防自開國始建,從他的曾祖祖父的時代延續至今,經歷百余年,上頭凝了數代將士的心血,此間若無貓膩,涼國絕不會如此突然便破了幽州至云州一線的布防,故而他與姜懷瑾皆懷疑戍邊的將士之中出了細作。邊境的布防圖以地域分成數份,握在各處的邊關將領手中,而完整的布防圖卻被藏在建章營中。如此,此人入得了大軍營帳,品階軍職定然不低。

    宋修遠與這一千精騎便是要趕在大軍之前,探查出各處的細作所在。因奇襲忌諱打草驚蛇,故而一萬精兵的行蹤被大軍掩了下來。而有了去歲姜懷信暗中推波助瀾致使寧胡公主和親一事,姜懷瑾心底懷疑姜懷信暗中與兩國仍有往來。

    周翰是東宮的人,宋修遠不可不防,是以擇了一萬大軍做幌子。

    周翰自然也知曉宋修遠與姜懷瑾的關系,因此行到底關乎家國邊境,比之宋修遠,他又缺少行軍作戰的經驗,是以他不得不在軍政要務上聽命于宋修遠,但暗地卻警醒著宋修遠的動靜。無奈近十日過去,那一萬大軍竟真的失了聯系。

    他等待了數日,最終不得已添油加醋一番,將信息遞回了京城。

    然消息在京畿道外被姜懷瑾截胡了。

    姜懷瑾本未料到東宮的意圖,截下消息不過是為了替宋修遠爭取更多的時間,防止有心之人落井下石道他擅離職守。但中秋那日在清寧宮親耳聽到姜懷信對著薛后與穆清的那一番話,終于醍醐灌頂。

    東宮仍不愿放過鎮威侯府,妄圖借此時機打壓鎮威侯府,卸去他的左膀右臂。

    只是世上本就沒有密不透風的墻,他攔了近一月的消息終于為東宮所知曉。

    眼下連他亦失了宋修遠的消息。事情傳到了明安帝耳朵里,他難以在明面上助益宋修遠,日后如何,皆要看鎮威侯府的造化了。

    但姜懷瑾相信自己的識人只能,宋修遠定不會讓他失望。

    ***************

    鎮威侯府東苑正房內,穆清坐在案后,合上了姜懷瑾的手書,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青衿端了藥走到室內,見穆清神情和緩,吊了大半日的心亦和緩了下來。跪坐在案前,青衿將藥碗放到桌案上,悄聲道:“公主,到喝藥的時辰了。”

    穆清瞟了眼烏黑的湯藥,眉頭微蹙:“良藥苦口,替我備些蜜餞吧。”

    青衿躬身應了,出了屋子。穆清將手書放至燭火上撩撥,待燃燒殆盡后,方端起碗細細呷著藥。藥汁苦澀,自舌尖至入喉,她的整張嘴里似都泛出了一股化不開的藥味,卻令她清醒。

    宋修遠無事,但此刻連姜懷瑾都不知曉他的向下落。

    只是......

    “以前線軍報分析,涼國此次不費分毫力氣便破了北境防線,兒臣恐我夏朝大軍中混入敵國細作。”

    耳畔又回響起姜懷信在清寧宮中的話,穆清將剩下的藥湯一飲而盡,眉頭緊蹙。

    宋修遠失去下落,夏軍中混入細作,而穆清亦知曉建章營中存有完整的邊境布防圖,能夠得見的人唯有明安帝、驃騎大將軍威銜與宋修遠。威銜將軍上了年歲,自兩年前凱旋回京后便半隱在府中,近來有可能入建章營提布防圖的人唯有宋修遠。

    穆清一個激靈。姜懷信雖未指名道姓,但他刻意在薛后面前將兩樁事情說在一塊兒,難免不讓人浮想聯翩。

    青衿捧了碟蜜餞近來,盛在琉璃瓷碗中,煞是好看。穆清取了顆蜜餞塞入口中,酸甜清爽,適才口中的苦意盡消。

    倦意漸漸上頭,穆清以手支頤。左右眼下京中仍是風平浪靜的景象,她又何必庸人自擾?

    近來,真是愈發嗜睡了啊。

    ......

    入了九月,仍無宋修遠的消息傳回京中。郢城貴胄見漸漸起了傳聞,道宋修遠實則已被吞噬在定州的高山深林中,回不來了。偶有相逢,那些貴女們看著穆清的神色均不約而同地浮上了一層憐憫之色。穆清心底哂笑,大抵這些人已將她與肚子里的小娃娃視作了孤兒寡母。

    穆清視若無睹。以眼下情狀而言,她寧愿宋修遠毫無消息,至少如此,還意味著他仍在暗探邊境軍防的虛實。

    在那一萬精兵的奇襲下,夏國很快收回了幽州至云州的領地。只是涼國軍士仍不堪示弱,仍膠著在國界以北十里處。中元節前后,周翰率十萬大軍匆匆趕至邊境,馬不停蹄地排兵布陣。國仇家恨在前,只要涼國軍隊不退,他們便無暇顧及其他。

    到了九月末,近三月過去,涼軍雖各有進退,卻仍停滯于原先的戰線上,不相上下。就在這個時候,京中漸漸起了另一種風聲。

    周翰率軍趕至北地邊境,與率先而行的一萬大軍匯合,卻只見到了宋修遠的副將,而不見宋修遠本尊。消息傳回了京城,不知誰起了頭兒,本還嘆惋鎮威侯隕落沙場的百姓,倏地紛紛指責鎮威侯臨陣脫逃,至黎民百姓于不顧。

    穆清知曉這其中少不了東宮在暗處的添油加醋,本不欲搭理。但是日子漸漸過去,輿論卻越來越盛。以如此的勢頭,難免不傳至宮中。

    姜懷瑾在手書中寫得清楚明白,因各方掣肘,他無法明面上相助鎮威侯府。

    穆清生得清瘦,四個月的身子在寬袍廣袖的遮掩下并不顯懷。伸手貼著小腹,穆清暗自決心,她絕不會讓鎮威侯府在這個時候因為坊間莫名的流言蜚語而垮掉,亦絕不會讓這個小娃娃真成了遺腹子。

    “夫人,宣王妃來了,就在東苑西邊。”海棠躬身道。聽聞柳微瑕害喜得厲害,穆清亦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她了。聞言,穆清眸色微亮,即刻提步去了院中。

    東苑西側有個小園子,里頭栽了些香花美樹,并著曲折回廊與小橋流水,雖小了點,卻也算得上鎮威侯府內數一數二的景致。柳微瑕正站在一叢木蓮前,靜靜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霜降已過,妹子為何不去屋內喝杯熱茶,反倒在這兒站在這兒吹風?”

    柳微瑕循聲回頭,無奈笑道:“屋內太悶,我恐又吐出來,遭罪又失禮。那種滋味,姊姊應也知曉。”

    不過月余未見,柳微瑕卻顯得更為清瘦,穆清一時竟有些心疼:“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未免太不聽話。”語罷,穆清拉過她的手,見她雙手溫熱,遂放下心來,便與她一齊在園中散步。

    “我聽聞你最近身子不爽快,怎突然想到來我這處了?”

    柳微瑕卻突然止了步子,轉過頭對著穆清正色道:“數日前朝中有人彈劾鎮威侯,姊姊可有耳聞?”

    穆清心中一窒,牽著柳微瑕的手亦不自覺地用了力氣。

    柳微瑕感知到了穆清的驚駭,心中無奈喟嘆,穆清果然不知,阿瑾所言不假,有人刻意在鎮威侯府外頭截了消息。

    “是誰?為何彈劾?”穆清回過神來,啟唇問道。

    “具體是何人我亦不清楚,但阿瑾道是東宮麾下之人。”柳微瑕看著穆清,緩緩道:“奏折上書鎮威侯棄兵而逃,至邊境百姓于水火而不顧。”

    穆清眉頭緊蹙,這樣的后果,她亦想到了,不過她未料到來得這般快,亦未料到隔了這么多時日,宋修遠仍毫無消息。

    “阿遠為人,陛下如何不清楚?僅這一本奏折恐成不了氣候。妹子今日親自登門,定然還發生了旁的事,對不對?”穆清略微思忖,出言問道,音色清麗依舊,卻帶了一抹不易察覺的顫抖。

    柳微瑕頷首,回道:“奏折只是個引子,朝中效忠于東宮的大臣不在少數,鎮威侯棄兵一說愈演愈烈,亦有傳聞道是鎮威侯將布防圖透露給了涼國......假以時日,只怕白的亦能被說成黑的,故而不得不未雨綢繆。眼下鎮威侯杳無音信,侯府內只有姊姊一個,且姊姊還有了身孕......聽聞近日戰事吃緊,需援軍相助,今日下朝后阿瑾與太子殿下皆被召入了昭慶殿,只恐商議之事離不開北地戰事。我今日來便是邀姊姊至王府小住數日,若陛下認定了鎮威侯的罪責,姊姊就難以脫身了。”

    穆清聞言沉思。柳微瑕說得不錯,眼下,鎮威侯府只剩她一個了,她若入獄,還有誰能救宋修遠?祖輩打下的功勛比不過通敵叛國四字,鎮威侯府的榮耀與罪責,只在明安帝一念之間。

    宋修遠那樣一個人,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丟兵卸甲而逃?又如何會做通敵叛國之事?

    “若他日禍起蕭墻,屆時你可用此手令,輔阿遠守住北地邊境,保住鎮威侯府。”

    驀地,穆清想起去歲小陽春,和煦春風之中,老侯爺與大長公主對她的叮囑。

    禍起蕭墻...保住鎮威侯府......穆清以為鎮威侯府傳承四代至今,不會遇到如此險境,她亦不會有用到手令的那一日,只是......

    深吸一口氣,穆清對著柳微瑕問道:“你可能帶我入宮?現在。”

    ☆、為質

    昭慶殿。

    明安帝端坐于殿上,冷眼看著殿中的姜懷信與姜懷瑾,神色莫辨。

    北地邊境戰事吃緊,攝北王與周翰已數次傳信回京請求援軍,然今日早朝以太子為首的數多大臣卻以寧胡公主為由,極力主和,愿用關內五十里地換得北境安寧。幾位在朝為官的皇室子侄之中亦只有姜懷瑾站了出來,駁斥主和之人,甚至自主請纓率援軍北上。

    明安帝心中自然有他的考量。若他日得勝,寧胡公主在涼國王庭受盡排擠,他再將女兒接回來便是。但他并不看好主和一說,且不論涼國慣來出爾反爾,然而這將會是第二批北上赴戰的援軍了。若再引軍十萬,則京畿兵防幾近被架空。他不能確信蜀國或昆侖國得了消息趁虛而入,京畿周圍各道的守將節度使因此而蠢蠢欲動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時候,明安帝忽然想到了鎮威侯府。宋氏子侄皆為鐵骨錚錚的血性男兒,便是有他們坐鎮北地邊境,兩國戰事才漸漸消停,而今少了一個宋修遠,夏國軍士竟都成了這個模樣!他那好兒子姜懷瑾心有血性,但終究只是紙上談兵,論起行軍打仗,決然比不了那些披荊斬棘的將軍。放眼朝中,太子愈發不中用了,他又如何能放四子上戰場?

    哪怕宋修遠還在朝中,他都能放下一半的心。

    這個時候,有小內侍匆匆進入內殿,伏地稟報:“啟稟陛下,宣王妃求見。”

    聞言,姜懷瑾眼中流過一絲訝異。明安帝挑眉,捕捉到了姜懷瑾一瞬的失神。這兩個兒子近日彼此之間愈發劍拔弩張,分庭抗禮更是司空見慣。左右他這個父親都聽煩了,不若讓兒婦入內緩緩氣氛。

    明安帝捋了把胡子,笑著嘆道:“宣她進殿吧。”實則昭慶殿乃議政理政之所在,尋常后宮婦人與各階外命婦無詔不得入內。但到底柳微瑕是正兒八經的宣王妃,與薛后、東宮太子妃一樣能夠入得昭慶殿。

    小內侍得令,躬身出去了。片刻,柳微瑕便從重重門簾后行至殿中,對著明安帝行了跪拜大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王萬安。”

    明安帝又是一個挑眉。夏朝雖重禮,但重在于心,三叩九拜與跪拜大禮,除卻祭禮與朝會,委實不常用。眼下柳微瑕這般,明安帝心底陡然升起一抹詭譎的預感。

    “宣王妃不在府中靜養,尋來昭慶殿是為何事呀?”明安帝將身子靠到椅背上,沉聲問道。

    柳微瑕仍跪在地上,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雙手奉上:“兒臣有一物事,欲呈給父王。”

    孫尚德見狀,即刻從柳微瑕手中接過玉佩,呈給了明安帝。明安帝的眼角余風瞟到玉佩上的“茴”字,眉毛又是一抖,急聲問道:“你從何處得了這枚手令?”

    因心中驚駭,明安帝的這句話隱含了十足的威嚴,姜懷信與姜懷瑾兄弟倆皆萬分驚懼,柳微瑕心中亦是一頓。她并不知曉穆清給她的這枚玉佩究竟是為何物,但她信穆清,她絕不會讓她將一塊市井玩物呈給明安帝。穆清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既不明說,她也不多問。只是以眼下情狀而言,那玉佩竟是一枚手令?究竟是何人的手令能夠使得明安帝色變?

    理了思緒,柳微瑕應道:“回陛下,鎮威侯夫人將此物給了兒臣,拖兒臣轉呈給父皇。”

    明安帝咽了口唾沫,問道:“鎮威侯夫人在何處?她可還與你說了什么?”

    柳微瑕躬身回道:“她就在殿外。”短短五字,遂不再多言。

    明安帝了然,吩咐道:“宣鎮威侯夫人入殿。”看了眼柳微瑕,他又道:“起吧,懷著身子,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朕的皇孫著想。日后莫要再行此大禮了。”

    姜懷瑾聞言,即刻替柳微瑕謝過,扶著柳微瑕站起了身。姜懷信瞧在眼里,心底嗤笑。

    穆清進入殿內,便見四人齊齊將她望著。硬著頭皮,她行至明安帝面前,又是一番跪拜大禮:“妾莫氏阿謠參加陛下。”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將手令掛在手中蕩著,對著穆清問道:“皇姑母的手令,夫人又是從何而得?”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噤聲。除了明安帝與穆清,殿中眾人皆未料到穆清竟呈上了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看著手令,眾人神色復雜地躬身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