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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49節

第49節

    宋修遠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又順著她的長發滑下,捏起她的一縷發絲繞在指間:“你不必擔心,我都有把握......”

    穆清直勾勾地看著宋修遠,明明還在說著正事,可是她的心不自覺就柔了下來。他這些時日的奔波,皆是為了一個她啊。她抬手拂過他眼角的疤,忽而感到身側他渾身一凜。無暇再去聽他說的話,穆清心頭意動,傾身吻上他的眼角。

    不必擔心了,因為有他在啊!

    ***************

    穆清這一回雖遭了大罪,但許是因為真實身份已為宋修遠接納,又認了一母同胞的阿姊,去了心結,身子好得比去歲的那場風寒快上許多。到了中秋,幾近痊愈。

    宋修遠原先連中秋宮宴都不愿讓穆清露面,但自告訴她他的謀劃后,他知曉穆清必定會赴宴,故而中秋這日申時初,便帶著穆清赴宴了。

    郢城內共有兩座宮城,一為城北朱雀門后的皇宮,一為郢東春明城門后的興慶宮。興慶宮是前朝皇子的舊宅,皇朝末時窮奢極欲,皇子的舊宅更是極盡奢靡之所能。開國高祖皇帝建朝后,宅子里的古玩飾品悉數在亂世之中佚失,但雕欄畫棟與移步換景的庭院仍在原處。高祖將宅邸修繕一番,贈給了昭和皇后作行宮。昭和皇后故去后,興慶宮便漸漸冷清了下來,及至百余年后的今日,興慶宮已成了招待各國禮節使臣的宮殿。

    今年的中秋宮宴設在了興慶宮,沒了邊境戰事,又有蜀國貴使,規格禮制自然與去歲的行宮小宴大不相同。明安帝親自在南熏殿宴請百官與蜀國貴使,薛后則領著太子妃周墨在偏東的花萼閣款待各府女眷。

    席間見到鎮威侯夫人時,見她面色略有些蒼白,周墨只當是莫詞體內的蠱毒發作之故,全然不曾料到花萼閣里的這個是被她關在行宮里大半月的穆清。

    穆清與莫詞雖容貌相仿,但因大相徑庭的成長經歷,相熟之人很快便能發覺她們周身的氣韻很是不同。但是直到現在,周墨都未曾去承恩殿后頭的院子里瞧過被姜懷信帶回來的人,故而也從未發覺被她拘在殿里的,不是穆清而是莫詞。

    酉時一刻,筵席過半。薛后上了年紀,近些年逐漸將后宮庶務放權給周墨,望了眼天色,便想脫身回宮。

    見宮人撤去桌案上的飯食,薛后笑著對身側的太子妃道:“吾還記得去歲中秋宴上柳家娘子制的邀月酌,恰逢中秋,飲此酒最是應景。今年可是備下了?”

    周墨會意,朝薛后恭敬道:“東宮三月前便從城西的酒鋪子里買下了數壇邀月酌,囤了許久,等的便是母后這話。”

    薛后笑應:“有心了。”她不擅酒,屆時可以佯醉為由脫身。

    只是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還不見宮人將佳釀奉上,花萼閣內的女眷漸漸起了微詞。穆清看著上首的周墨,心底緩緩思量著。

    這時,只見楊依從閣外跑來,匆匆行至周墨身后,朝她耳語了什么,周墨神情立變。

    “發生了何事?”察覺有異,薛后輕聲問道。

    周墨傾過身子,對著薛后輕聲道:“有一盞邀月酌被驗出了毒。下毒之人已被尋出,但是今夜的邀月酌是喝不成了。”

    薛后心底訝異,看了眼殿堂,神情很快恢復自然,輕聲道:“此事交由你了。”

    周墨頷首應了。這個時候楊依卻面色緊張,欲言又止,頻頻向穆清的方向望去,被周墨輕聲呵斥了一頓。

    筵席仍未結束,底下還有各府女眷,周墨如此舉止有些失了風度。薛后見此情景,開口打斷道:“罷了。你且問問這丫頭還有何想說的?”

    聽聞此言,楊依像是領命般,跪在薛后眼前,伏著身子道:“婢子方才入閣時見到了下毒之人,那歹人...竟與鎮威侯夫人長得一模一樣!”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令坐在下首處的女眷們聽得清楚明白。

    四下皆靜,眾人齊齊向穆清望去。

    薛后蹙起眉頭。被這個丫頭這么大聲一說,在座眾人皆聽聞了風聲,此事已無法平靜地揭過去了。神色復雜地看了周墨一眼,她不得已吩咐道:“將人帶上來。”

    ☆、嫁禍

    宮中的酒水飯食在被呈上之前,都會由尚食局的宮人驗毒先嘗。邀月酌中被兌入了毒物,論理應直接交由尚食局盤查,情節嚴重者,則再提至大理寺審訊。但是方才楊依的一番說辭牽扯到了在座的鎮威侯夫人,且蜀國使臣此時就在南熏殿赴宴,為了給蜀國一個交代,薛后不得不在這個時候就把這樁事搬到明面上來。

    不到片刻,便有兩個內侍壓著一名著了石青宮袍的宮人進入了花萼閣中。穆清從三人入閣時便緊緊盯著中間的那位宮人,神色諱莫。待三人走近了,她倏地蹙起眉頭——來人果真是莫詞!她瞟向薛后身側的周墨,只見周墨亦望著她,神情淡然自若,唇角隱隱向上勾起。

    東宮終于拉開了這個局。

    到了殿中,內侍壓著莫詞向坐在上首處的薛后與周墨行禮。其中一位內侍開口道:“啟稟殿下,適才小人于閣外巡查,見此人行蹤可疑,便上前喚住她問詢名錄,卻哪想她連名姓為何宮籍何處都說不明白。小人覺得可疑便將她扣下了,現已在她身上搜出了不明藥粉。”

    石青宮袍正是尚食局的服制,薛后眉頭微皺,吩咐道:“藥粉在何處?”

    說話的內侍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紙袋,交給站在一側的宮娥遞了上去。

    薛后瞟了眼呈上來的東西,頷首,吩咐隨伺在身后的卷耳:“速將藥粉送至太醫署查驗,再將崔尚食喚進來。”

    今日中秋宮宴,亦有尚食局的女官從皇宮跟到了此處。

    卷耳領命離去。未幾,崔尚食便被領入殿中,跪在莫詞身邊。

    薛后揉了揉額角,周墨開口對著崔尚食問道:“驗出毒的那盞邀月酌,本應是呈給誰的?”

    “回殿下,”崔尚食四下環顧,理清了在座女眷的位次,回道,“正是獻給您的。”

    周墨佯作驚駭,神情煞白,坐倒在薛后身側。

    薛后神色冷冷,對著莫詞道:“抬起頭來。”

    莫詞一眼抬首,席位較為靠近的幾位夫人看清了這位宮人的面目,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像!太像了!這位宮人的眉眼與鎮威侯夫人有如孿生,甚至連眉間的那粒朱砂都所差無幾!

    莫詞索性揚著臉環顧四周,見穆清亦望著她,遂眼底微微含笑,朝著穆清頷首。幾位眼尖的女眷見了,心中驚嘆這位宮人的大膽,竟敢如此直白地挑釁鎮威侯夫人!只是穆清卻讀懂了莫詞眼底的寬慰之意。

    心底微微泛酸。即便這個時候,她這位阿姊還在試圖庇護她。但是為了宋修遠的計謀,她暫且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莫詞被周墨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薛后見穆清面色不佳,對著崔尚食問道:“這位可是尚食局下的宮人?”

    崔尚食看見兩張相差無幾的眉眼,壓著心底的驚駭,搖頭道:“婢子不識。”

    不是尚食局的宮人......薛后眉頭緊蹙,厲聲朝著莫詞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扮作尚食局的宮人?又為何易容打扮得與鎮威侯夫人一個模樣?”

    卷耳跟在薛后身邊數十年,此時不必薛后吩咐,便徑自走到莫詞身前,伸手欲扯下莫詞易容用的面.具,指間卻觸及莫詞脖頸的光潔肌膚。

    并無易容?卷耳一愣。

    莫詞掙脫開內侍的束縛,推開卷耳,擺正了姿勢向薛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不疾不徐道:“啟稟殿下,小女是蜀國瑯王之女,名喚莫詞。”

    字字清晰,清越有聲,一字不落地傳入在座諸府女眷耳中。

    周墨即刻變了神色,脫口呵道:“大膽賤婢,竟敢冒充鎮威侯夫人!”

    薛后將視線掃過穆清,見后者神情憔悴,心底暗自存疑。略加思索,薛后隨即開口問道:“莫夫人,你可認識這位女子?”

    不及穆清作答,周墨努力穩定了心緒,見薛后似被一連串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了陣腳,輕聲提議道:“母后,依兒臣拙見,不若先查清她下毒的緣由,再探明其身份和背后的主謀。”

    薛后側頭望向周墨,神情古怪,良久,終是頷首。

    ***************

    南熏殿。酒過三巡,殿內氛圍正好。

    小內侍匆匆跑入殿中,用耳語向孫尚德通傳花萼閣的消息。孫尚德聽后渾身一抖,忙趁著明安帝放下酒盞的時候躬身上前,輕聲將薛后遞來的消息言簡意賅地稟明了。

    明安帝聞言,神色平靜,看了眼杯酒盡歡的朝臣,呼出一口氣,對孫尚德耳語道:“讓皇后想辦法將人送到偏殿來。”

    孫尚德會意,向身后的內侍吩咐了什么,小內侍遂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南熏殿。

    宋修遠將孫尚德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仰頭飲盡杯中的清酒,舉杯向上首處的姜懷瑾示意。姜懷瑾亦隔著桌案遙遙向宋修遠頷首,往自己的杯盞中到入清酒,仰頭飲盡,遂又與相鄰的瑯王莫德把酒言歡。

    正當這時,明安帝輕咳一聲,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殿內霎時噤若寒蟬。明安帝笑道:“年紀大了,喝了些薄酒便受不住了。太子,替朕好生招待蜀國貴使與各位大臣。”

    明安帝離席不久,便有內侍跑至宋修遠身邊,道陛下召請。與宋修遠一齊離席的還有瑯王莫德與太子姜懷信。

    待宋修遠進入偏殿的時候,明安帝正坐在桌案后,拿著一張寫了手書的布帛細細翻閱。明安帝身側站著周墨,莫詞與穆清皆跪在殿中。

    宋修遠行至穆清身側,與莫德一齊向明安帝躬身行禮。

    明安帝抬首望了他們一眼,命從人伺候莫德坐下,復又垂下眼簾看手中的布帛,不再搭理宋修遠。宋修遠無法,只得繼續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

    殿內一片靜謐,呼吸可聞。

    良久,明安帝忽然將布帛放至桌案上,又從一側抽出一份奏折,放在布帛邊上細細比對。

    “哼!”明安帝突然將布帛連同奏折一并丟至宋修遠腳邊,怒道:“宋修遠!你竟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龍顏震怒,坐在一側的莫德抖了三抖。

    穆清嚇得瑟縮著身子,悄悄偏過腦袋,眼角余風中偷覷到宋修遠已掀袍在她身邊跪下:“臣自問從未做過有悖儀禮之事,還望陛下明示。”

    明安帝伸手指著他膝邊的布帛道:“你自己瞧瞧你干的好事!”

    宋修遠拾起布帛,在手中抖開觀閱著其上的內容。這張布帛是方才當著明安帝的面從莫詞身上搜出來的,上面細細書寫了毒害太子妃的謀劃始末。雖則通篇并無明確的名姓,但字跡飛揚遒勁,與宋修遠寫在奏折上的魏碑行楷如出一轍。

    宋修遠放下布帛,恭敬道:“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臣從未敢肖想。望陛下明查。”

    明安帝托著頭,靜默不言。所有宮中膳食皆會由尚食局女官查驗,在中秋宮宴中呈上的邀月酌中投毒,無異于徒勞。那么他究竟要做什么?還有這個和穆清公主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明安帝有些頭疼。

    這個時候周墨忽然開口,問道:“莫夫人賢良淑德,又是蜀國和親公主,宋侯爺究竟為何要構陷她?”

    明安帝恍然,原來謀害太子妃不過是個幌子,宋修遠的真正目的是嫁禍穆清公主?

    以宋修遠先前的官階爵位,即便娶一位公主亦不在話下。但是樹大招風,若真將嫡公主嫁入侯府,不僅會令鎮威侯府招惹是非,更會助長鎮威侯府的勢力,失了朝堂平和。宋修遠是裕陽大長公主的親孫,姑母對他有恩,他替宋修遠選了穆清公主這個媳婦,便算是盡了對姑母最后的回報。

    只是沒想到宋修遠竟厭棄穆清公主至如斯地步,白費了他一片苦心!

    “臣與夫人同德同心,從未想過謀害夫人。”宋修遠正色回道。

    事關兩國邦交,證據確鑿,宋修遠卻仍不認罪。偏偏他又不辯駁,只是咬定自己從未做過這些事,姿態驕傲清高,反倒像他污蔑了他。明安帝怒極,命道:“來人!將鎮威侯押入大理寺牢獄,聽候提審。”

    穆清不自禁地抬頭看向宋修遠,眸子里盡是擔憂。宋修遠斂眸搖頭,神情淡然,示意她不必擔心。未等侍衛近身,他便解開下頷處的系帶,取下官帽放置到身前,站起身子,自行跟著侍衛出了偏殿。

    縱然得了宋修遠的示意,但穆清如何不擔心。

    明安帝再望向身前生得一模一樣的兩個女子,心中生疑。適才無論薛后如何審問,這個宮人都堅定道自己是莫詞郡主,而鎮威侯夫人卻神情懨懨,不肯開口。明安帝覺得事有蹊蹺,向莫德問道:“這兩個,究竟哪個是你的女兒?”

    跪在地上的兩個女子皆回頭望向莫德。穆清眸底竟是掩藏不住的擔憂,莫詞因數年后與父親的重逢,面上亦是垂淚之態。兩個女兒如此眼巴巴地將自己望著,莫德心底一抽一抽的,突突地發疼。

    數日前他與宋修遠姜懷瑾二人密謀,眼下只能認一個,先保全穆清,再利用他此番帶來的莫詞的玉碟與婚書庚帖將莫詞救出來。

    良久,他終是一咬牙,起身行至穆清身后,輕輕拍著穆清的肩頭,像是撫慰,亦像是下決定般,喟嘆道:“這位便是我去歲嫁入貴朝的小女,穆清公主。”

    穆清感受著肩胛處傳來的溫熱,一瞬失神。雖然她知曉宋修遠先前一定交待了父王保下她,但是他對莫詞的父女之情遠遠超出十三歲才被尋回府的她......此時她終于明白,莫德是他的父親。她究竟何德何能,讓這些親近之人一個個為她身赴險境?從去歲的厲承、杜衡,到今日的莫詞、宋修遠......

    明安帝亦是父親,亦送了一位女兒去和親,對著莫德心有不忍的神情,此時竟有些感同身受。遂命人將莫詞押入大理寺,又安撫道:“叫二位看笑話了。”

    周墨看著被帶離的石青身影,心底愉悅。除了她妄自狡辯稱自己是莫詞外,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但是即便妄稱自己是莫詞又如何呢?瑯王就在此處,怎么可能認不出來自己的女兒?

    鎮威侯府倒了,太子殿下的心事終于又去了一樁。

    一番事了,前頭筵席已罷,穆清跟著莫德回了沉香殿,周墨亦回了東宮,偏殿內只剩明安帝一人。明安帝靜坐在殿內,手指不停地敲打著桌案。宋修遠做出了這樣的事,放在朝堂之上便是夏國失理,即便穆清提出要跟著莫德一起回蜀國,他也無法攔著人,更無法再將涪州十五城討回來。

    案件查明,但他心底總覺得有些古怪。宋修遠是一眾后輩中的佼佼者,又是忠誠良將之后,論起親疏關系,還是他的遠侄,他向來看好他。

    他看著宋修遠長大,若非證據鑿鑿,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孩子會做出這樣的事。

    真真令他失望!

    證據鑿鑿......人證物證俱在......明安帝仰面靠在椅上,琢磨著方才的案子的始末,想著宋修遠被帶走前的舉止神情,忽而咀嚼出了點味道。

    方才穆清公主對宋修遠流出的情誼不假,而宋修遠為何要嫁禍穆清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