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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20節

第20節

    穆清聞言略松了口氣,依言褪了鞋襪,待得雙腳觸及溫熱的被褥時,沒來由地想到宋修遠在她耳畔殷殷切切說的那句“我已近半年未能好好歇在床榻上了……”

    小榻到底不比此處,以宋修遠的身量躺上去,恐真真不好受,她便探過身子去扯宋修遠的袖角:“占了你的床榻終歸是我不好,小榻狹窄,不若今日我去睡小榻。”

    不妨被穆清如此拉扯,宋修遠手中的書冊滑落至穆清跟前。

    微微頷首,對上穆清那清澈的眸子,宋修遠想起數月前從陽陵回府當夜,他從這對毫無戒備的眸子里瞧到的,是同樣的溫潤清麗。

    似是懂了穆清心中所想,宋修遠俯身拾起書冊,“我平日里睡慣了營中的行軍床,亦是這般大小,無事。”

    從陽陵回府的當夜,面對穆清所謂的真話,他那時是如何想的?

    來日方長。

    可如今不過月余,他宋修遠卻已然沒了那徐徐圖之的耐性;他于她,彼時只是初生愛慕。可是經了這月余的相識,現下宋修遠卻驚覺那床幃內女子的一顰一笑,皆可牽動他周身的心緒。穆清不是一般的大家閨秀,為了這樣一個女子赴湯蹈火,他甘之如飴。

    但是穆清于他呢?

    ☆、舞譜

    床幃內的穆清渾然不知宋修遠心底的彎彎道道,滿腦子盡是《江海凝光曲》與杜衡,思來想去都不明白她這個阿兄這時候為何出現在郢城,又何故尋到了侯府上。

    莫非他還想再綁走自己一回?

    前次杜衡有厲承幫襯,又鉆了宋修遠不在郢城的空子,可如今損了厲承......

    “我見過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穆清翻了個身,腦內不禁浮起厲承最后同她道的那些話,心下更是不安。

    這般多時日過去,她也曾試著明里暗里打探悅世客棧的消息,只苦于她在郢城到底無多少暗線,若她遭劫擄之事,除了杜衡以外,另有人刻意為之,現如今以她一己之力,難以一探究竟。

    誰知這名不見經傳的悅世客棧,背后會不會像泉茂酒肆一般,另有身居高位之人?

    至于杜衡,厲承受雇于悅世客棧,阿兄可是知曉?

    樁樁件件,攜著她這假公主易嫁之事一股腦兒地涌至眼前,其間還雜著對厲承身死道不明的愧疚,穆清只覺更是煩悶,微微嘆氣,閉上雙眸。她本想待得三五年后,時局安穩,便尋機脫了穆清公主的身份,只可惜如今那暗處的人似連這三五月都等不得了。

    她該如何?

    穆清不記得她是如何睡去的,唯記得睡前迷糊時,似還在暗惱那門房小廝太不知好歹,若再將此人留在那兒當值,只怕鎮威侯府的待人名聲都要盡數被他給毀了。

    是以第二日等著宋修遠上朝后,穆清索性將那些紛繁思緒拋之腦后,專心致志對付起府內的一干下人來。

    她心底的韌勁被近日接連的意外與遭遇勾了出來。左右如今端坐在鎮威侯府主母位置上的是她,有人不愿她做侯府夫人,她偏要將這個位子坐得穩穩的。

    鎮威侯府雖算得上是京中數一數二的顯貴,但不知為何,自先祖始便門衰祚薄,穆清往前的幾位侯夫人皆只育有一子,是以宋修遠這顆獨苗苗并無旁的叔伯兄弟。到了如今,鎮威侯府門庭更是冷落,除卻歸隱山林的裕陽大長公主,府上真真正正的主子,算起來只有他們二人而已。

    穆清心中藏了事,便也不去管那《江海凝光曲》舞譜,收拾好后便行至中堂,命宋崢海棠理了府中各處從人的名冊,細細查看。

    正翻閱著府中各處管事與仆役之名,穆清心頭突然閃過一絲疑惑:初八與陸夫人的普華寺之行乃初七才定下,除了海棠及東苑里貼身的幾個丫頭,理應無人知曉。但瞧厲承那日的模樣與阿兄后來的言行,他二人似早已知曉她那日會出現在普華寺。

    莫不是有人將她的起居事宜透了出去?

    穆清越想越覺得有這般可能,只是不知是有人花錢從府中買了消息,還是干脆在侯府里放了個細作。盯著名冊簿子,她稍加思索,干脆吩咐海棠喚來了各處管事,商量著將那些粗使仆役換了供職的院子,又勾了些平日里不甚上心的名字放去了京郊的莊子理事,末了將昨日那瞧著嘴皮子甚溜的門房小廝打發去做采買的事宜。

    如此將府內從人調換至不同的管事名下,即便那暗處的人再有心將她的消息透露出去,也需花費比往日多出數倍的功夫。

    侯府中可能存有細作一事本講求速戰速決,但穆清思慮著年關將近,且她此時暫無周全的法子揪出府中細作,便索性讓闔府安安靜靜過個年,亦免得仆役饒舌道她這個新的當家主母自恃過高。

    東苑乃是鎮威侯府主院所在,其中的從人仆婦不便隨意變更,她自個兒便可趁這幾日留心身邊的丫頭婆子。比之將人打發到摸不著她的地方,年前將人揪出來反倒更令穆清安心。

    ***************

    經昨夜那一鬧,那門房的小廝被管事師傅扣了銀錢,正暗自僥幸著未被侯爺一腳踢出府門去,絲毫不知自個兒已被夫人點了名去做采買跑腿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他哪會知曉那窮酸書生模樣的游俠兒口中的寶是真的?又哪能想到區區一介游俠竟能得到侯爺禮遇?

    昨日所見,不可不謂大開眼界。

    真真所謂是吃一塹長一智,有了昨夜的經歷,當他瞧見同樣游俠兒打扮,瞧著甚至比杜衡更離經叛道的陸離時,也不似往日那般鼻孔朝天了,恭恭敬敬給通報了進去。

    穆清見到陸離的時候,這廝正提著兩壇酒,立在庭中若有所思地瞧著點在枝椏上的紅梅,連她走近都未察覺。

    “先生莫不是來尋將軍喝酒的?將軍現下應在衙署。”因知曉陸離生性不羈,是以穆清也并未與他寒暄,直接拿捏著他手中的兩壇酒戲謔道。

    陸離聞言卻是朝她斂衣行李:“見過夫人,小生此行不為尋侯爺。”陸離從懷里掏出一本薄冊,遞給穆清。穆清順手接過,眼風一瞟,竟是《江海凝光曲》舞譜。

    這舞譜,此時難道不應該躺在東苑案上么?怎在陸離手上?

    “侯爺昨夜將這舞譜送到小生這兒,命小生查驗此中是否淬毒。小生驗過了,無毒無害,是以來府上物歸原主。只是這薄冊的年歲久了些,翻閱時容易起塵,還望夫人多加留心。”

    原是宋修遠認定杜衡與厲承乃一丘之貉,唯恐借舞譜之機再對穆清有所圖謀,便連夜命林儼將舞譜送至陸離的醉園,他本想著以陸離的本事,一夜的時間足矣,在穆清晨起前便將舞譜送回,沒想今早上朝時陸離都未傳來任何消息。

    陸離的本事自然不是假的,雖然不知宋修遠意欲作甚,但是瞪著眼珠子不到卯時還是將事情解決了。

    他前前后后又將那折騰了他一晚上的舞譜翻了不下十次,突然悟了:蜀女好舞,看那穆清公主體態婀娜,應也是個中翹楚;宋修遠那小子,莫不是在討夫人歡心?只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了這不靠譜的舞譜,竟生生折磨了他一晚上。

    他陸離何時幫人做過這等便宜事?便思忖著等到日上中天了,才懷揣著舞譜親上侯府,也好叫侯府夫人知曉,這份舞譜,不全是宋修遠一人之功。

    實則陸離此行也懷了些私心。穆清捧著舞譜,還未從中繞過神來,那廂陸離又續道:“前些日子小生得了些上好的花雕,聽聞夫人與柳娘子交好,煩請夫人做個順水人情,將這兩壇子酒獻與她。”

    穆清又從陸離手中接過那兩壇花雕,正琢磨是否應同陸離再寒暄兩句,陸離驀地便告辭了。陸離這廝的行事太過跳脫,穆清回想著他今日自進府門便悵然若失的模樣,想了想柳微瑕,又想了想姜懷瑾,忽然覺著,這手上的兩壇花雕,恐又是個大山芋。

    ***************

    穆清命人將兩壇子的花雕存好,提溜著舞譜便回了東苑。舞譜是阿兄給她的,自然不會淬毒,但是宋修遠卻不知杜衡同她的關系,他將舞譜送到醉園……是否意味著他對阿兄起疑了?

    至于杜衡......阿兄來尋她,絕非遞舞譜這么簡單。

    穆清心底重重地跳了下,她急忙伸手來來回回翻閱起面前的舞譜來。

    阿兄可是會在舞譜上做什么標識,傳話給她?杜衡好書畫,擅摹本,穆清相信憑他的本事,絕對能夠在薄冊中作出一些陸離識不出來的信息。

    九歲那年,青徽子將《江海凝光曲》舞譜傳給了她。自此后的四五年間,她為了練成其中的劍舞,通曉個中情緒,前前后后將這本薄冊翻閱了不下數百次,早已將其中內容爛熟于心。到后來,她甚至連哪一面的那個角落里滴了顆墨,都記得清清楚楚。

    穆清細細瀏覽著舞譜,卻沒有發覺一絲一毫杜衡添上去的痕跡。

    莫非是她會錯了意,阿兄真只是來送還她落于馬車上的舞譜的?可她被宋修遠救回那日,杜衡分明還執意要帶她回華鎣。

    他難道要強行將自己從鎮威侯府里帶出去不成?

    穆清嘆了口氣,若是能直接同杜衡說上話,便不會有這般多的猜忌了。

    只是有了昨夜宋修遠的話,穆清只恐她這時候再去杜衡的院子,徒惹非議,便能坐在案前瞪著面前的薄冊。

    正猶疑著,卻聽下人道宋修遠回府,徑直去了杜衡那處,穆清的一顆心似跳出了嗓子眼。青衿見她面色不佳,倒了杯茶遞給她:“公主看著面色不善,可是累著了?”

    穆清接過茶盞,抿了一口,瞧著青衿天真耿切的模樣,問道:“你覺著將軍去那游俠兒處,所為何事?”

    “侯爺的言行,婢子不敢揣測。”青衿想了想,又道,“不過那游俠兒既然留宿于此,便算是客,侯爺身為侯府當家,自然是去盡地主之誼的。”

    聽著青衿糯糯的回應,穆清的一顆心終于定了下來。

    青衿所言有理有據,以宋修遠出了軍營便謙遜有禮的性子而言,絕不可能將門客獨自晾在府內。

    更何況宋修遠不傻,即使欲先下手為強除掉杜衡這個威脅,他也不會選在自個兒府上。方才的一番心悸,大概真是她當局者迷罷。

    若是在杜衡離開侯府前,自己能找合宜的時機悄悄與他見上一面,便好了。

    ☆、為盟

    略盡地主之誼的宋修遠一邁進院子,便嗅到了一股隱隱的焦味。杜衡仍是昨日的墨色衣袍,正負手背對著他,站于風中盯著院腳那幾叢焦黃的湘竹。

    焦竹的氣味雖淡,卻刺鼻。宋修遠微微皺起鼻頭,開口道:“閣下好情致,登府一次,便燒了我府中的竹林。不知下次登門,還預備燒些何物?”

    杜衡聽聞聲響,便回過身來朝著宋修遠作了個揖:“侯爺日安。”見宋修遠仍死死盯著身后的竹子,賠禮道:“這些湘竹瞧著毫無生機,本就熬不過這個冬季。下回拜訪,在下便從華鎣背幾捆上好的湘竹向侯爺請罪。”

    宋修遠聞言干笑了兩聲,示意左右屏退出院子,大步邁進了屋子。杜衡見狀,明白宋修遠應有事相談,亦跟進了屋子,順著掩了門。

    宋修遠看著杜衡行云流水的一翻動作,索性開門見山問道:“閣下與厲承是何關系?”

    “萍水相逢的江湖之友罷了。”

    “閣下以為,憑我侯府的能力,查不出你二人的關系?”宋修遠未理會杜衡似是而非的回應,沉聲道,“我希望閣下親口道出你此行究竟為何?”

    杜衡雖比宋修遠虛長了三歲,但對著宋修遠漆黑陰鷙的眸子,一時竟有些透不過氣兒來。不過思及此前已將可能在侯府得到的種種遭遇預演了一遍,至多一死,反倒坦然道:“那舞譜確然只是個幌子。在下乃受人所托,望借獻寶之機得見夫人。”

    宋修遠負手而立,仍盯著杜衡的臉,似要將他看穿一般:“月初厲承劫持夫人,與閣下亦脫不了干系,是也不是?”

    還真是樁樁件件都瞞不過,杜衡無奈頷首:“侯爺既已洞悉在下的身份,為何不將在下同厲承一樣,昨夜便直接捆了在下扔去大理寺?”

    宋修遠從桌上倒了杯涼茶,遞給杜衡:“若某沒猜錯,閣下的上家同厲承一樣,皆是悅世客棧的老叟?”

    見杜衡不曾否認,只默默把玩著手中茶盞,宋修遠續道,“閣下與厲承既是好友,想必也知曉厲承被襲一事。歹人雖仍未被大理寺那些大人們查出來,但依閣下之見,該是何人?”

    刺殺厲承一行的歹人身份,宋修遠早有疑惑。

    尋常劫匪即便有偷天的膽子,也不會對著朝廷官軍行刺;聯想到厲承言中提及的閱世客棧,宋修遠便猜想應是厲承上家見其行事失敗,又恐其受不住刑法和盤招供,便趁著他未被投入大理寺時及早滅口。

    杜衡亦是個明白人,經宋修遠提點,當即想透了各種關節。

    宋修遠掀袍坐下,抬手請杜衡也坐了,瞧著杜衡的神色似是了悟,問道:“華鎣青徽子之名,某曾有所耳聞。閣下既師承青徽子,想必定然不會心甘情愿受人雇傭行如此之事。既如此,閣下與某做筆交易如何?替某查清悅世客棧背后是何人。”

    杜衡咀嚼著宋修遠提供的信息,問道:“不知侯爺以何作換?”

    “閣下的性命。”

    細細想來,與悅世客棧的這樁交易,不論結果成敗與否,因涉及到了宮廷侯爵與鄰國公主,個中勢力權益錯綜復雜,作為棋子的厲承與杜衡二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這也是老叟尋到他上他二人的緣由,江湖游俠四海為家,了無牽掛,即便在不知覺間被滅口,亦無人知曉。

    但若背后暗藏了鎮威侯府的勢力,那么保住性命便不成難事。杜衡為人雖曠達,卻尚沒有瀟灑至真真正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宋修遠既然給了他如此良機,他何樂而不為?

    更遑論他本就不愿傷了穆清,接下悅世客棧的交易,面上與那老叟虛與委蛇,不過也是為求得一個真相。

    他這個做阿兄的,自然要竭盡所能查出來,究竟是何人意欲對穆清圖謀不軌。

    杜衡略微思索,起身向宋修遠躬身道:“如此,在下的性命便交托與侯爺了。”

    宋修遠亦起身,虛扶起杜衡:“杜郎君莫要客氣。”

    杜衡順著話頭問道:“不知侯爺是否能就此撤了院子外的護衛?在下替侯爺做事,自然不可日日拘在侯府。”

    宋修遠聞言失笑,“那是自然。”

    杜衡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做出拘人這種失禮事情,提出交易有求于己的明明是他,但周身所散發的氣場與那隱隱的戾氣,卻讓人覺得仿佛懇求他人應下提議的是他自己。

    同宋修遠的這筆交易雖在他意料之外,但終歸與他此行的目的殊途同歸,甚至更為高明,因此杜衡便也不再客氣,說著便要同宋修遠告辭:“既如此,年結將近,在下便不叨擾府上,這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