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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14節

第14節

    她本于原處等著柳微瑕,厲承卻不知從何處竄出,她甚至來不及挪開步子,便被厲承捂住了口鼻。情急之下她用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拔下搔頭,欲向身后刺去,卻又被厲承扼住手腕。

    接著,肩胛吃痛,再睜眼,便到了此處。

    “你醒了?”穆清不曾注意房內還有他人,尚未從厲承的出現中緩過神來,又被這道低沉的男子聲音嚇得不輕,一時抱緊了被褥瑟縮起來。

    床榻外的男子似從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往床榻的方向行來。穆清聽著一聲一聲的腳步聲,不經意便屏了氣息,一顆心似糾到頂處。

    她從前就猜想厲承定不會無怨無故便冒著大不韙強擄她這個和親公主,應是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或許就是這個陌生男人?

    穆清正擁著被褥想著,一雙手已輕輕撩起床幃,“阿謠,數年未見,你果真愈發標致了。”

    血紅的暮光從撩起的帷帳下潛了進來,穆清逆著亮光望去,只見帷帳前的男子一身墨灰交領長袍,袖口紋有秀竹的花樣,紫檀大帶束腰,端的一副玉樹臨風之態;周身的氣場分明不是未冠少年郎所能沉淀而得,卻并未戴冠,只是用一根雕成桃枝模樣的墨玉簪子將長發半束而起,簪尾飾了三兩朵足以亂真的桃花,襯得一張臉更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面上是一雙清亮的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而此刻這對眸子正噙著nongnong的笑意瞧著穆清。

    “阿兄?”穆清看清來人,驚駭不已,“這是何處?你怎在這兒?莫非也被厲承那廝擄來了?”

    那男子笑著伸手,撫了撫穆清的發頂:“此處是霖縣,厲承是我從前曾與你提過的越國好友;此番多虧了他將你從京中帶出來。三年了,我終于尋到你了。阿謠,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

    那被穆清喚作阿兄的男子點了點頭,看穆清仍擁著被子縮在床角,便順勢坐于榻上:“阿謠莫怕,阿兄在這里。”

    穆清心中驚疑未定,仍緊緊盯著那墨衣男子:“可......宋修遠亦在霖縣,阿兄又如何將我帶出去?”

    “阿謠你放心,宋修遠得到普華寺的消息,不及午時便回京了。厲承那小子下手沒輕沒重,驚著你了。”

    ☆、朱砂

    穆清推開門,見杜衡正坐于庭中,就著些微月色拭琴。

    “月色清淺,阿兄在此處拭琴,莫要傷了眼睛。”

    杜衡聞聲放下手中的琴與帕子,轉身笑道:“這張梧桐秋隨我十數年,每一處紋理裂痕我都清楚得很。”

    穆清垂眸,默默行至庭中,在杜衡身側的石凳上坐下。

    他們都知曉出了這樣的事,京畿及附近縣邑會加強守備,尋找穆清之所在。但凡事總有個時限,日子久了,縱然宋修遠有心,下頭的官軍總會慢慢懈怠,到時離開比眼下容易得多。是以杜衡月前化名租了此處的庭院,好讓他們在霖縣多躲些時日。

    “阿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們便準備出霖縣。”

    “明日一早?”穆清聞言不解,“阿兄適才不是說在此處多住些日子嗎?”

    “晚間我得到厲承傳信,他在鹿邑見到了今早同你一處的那位郎君,而那郎君身邊的校尉所屬宋修遠賬下。我覺著這其中似有些門道,是以思來想去我們還是趁宋修遠回到霖縣前動身。”

    穆清低頭不語,杜衡見她神色懨懨,復又拭起那張琴來,猜她或許是擔憂明日,便故意挑了些輕松的話頭:“你可還記得從前在華鎣,你總愛溜入師傅的閣內偷學《江海凝光曲》?”

    “記得,只是沒想到后來被先生發覺,先生也不生氣,竟直接將舞譜傳給了我。”穆清垂眸,暗暗含笑。

    杜衡見穆清笑了,便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至于她眼前:“瞧瞧。”

    “《江海凝光曲》?”穆清捧起帕子,借著月色瞧清了內里的簿冊,驚喜不已。

    “師傅傳給你的,這回可要收好了。”

    傳聞當年舒窈長公主故去后,舞譜佚失,遍尋蜀國舞姬,再無一人可練成真真正正的《江海凝光曲》,這世上也無人再能承襲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之名。

    穆清雖不知舞譜為何會落到青徽子手中,但她向來好舞,自是將這本薄冊視作寶貝。甚至在聽聞阿兄跟著青徽子學成下闋《江海凝光曲》后,暗暗決心,自己亦要將那未竟的下半闋長綢舞編成。

    彼時的穆清還是華鎣的阿瑤,全然不知編就這舞譜的舒窈長公主,竟是她嫡親的姑母。

    只可惜莫詞郡主從前不大與姑母親近,亦不曾有好舞之名,穆清若在人前舞出完整的一闋《江海凝光曲》,必然引人猜忌。

    穆清捧著舞譜,一時欣喜,一時恍然,忽而想先前的腹稿,攢緊手,嘆道:“可惜如今頂著穆清公主的身份,我已跳不得《江海凝光曲》了。”

    “如何跳不得?待回到蜀地,阿謠想跳什么,阿兄便奏什么。”

    杜衡的手掌拂過發頂,穆清感受到一股暖意,直流入心間。

    與阿兄分離的這數年間,她曾想過數次再與阿兄重逢是和模樣,她以為她會同小時候一般哭著撲入阿兄的懷里,嗚咽著將這三年間自己無盡的委屈,彷徨與不安盡數說給阿兄,然后盼著阿兄帶她永遠離開蜀宮那個冰冷齷齪的地方;因為這是她的阿兄啊,自八歲那年阿姆去后便陪著她長大的阿兄啊。

    可三年過去,眼下的境地,她發覺比起嚶嚶哭訴撒嬌,她寧愿如此平靜地與阿兄對坐;甚至,在思慮了好幾個時辰之后,她覺得她不能就這樣隨阿兄離開。

    穆清雙手絞著衣裙,“若是此時我說,我不愿隨阿兄回去呢?”

    杜衡驚詫:“阿謠何意?”

    “阿謠是阿兄的阿謠,亦是蜀國的穆清公主。” 逆著月光,穆清瞧不清楚杜衡的神色,便微微垂眸,徐徐道出內心所想。

    “你不是。”杜衡望著穆清,目光如炬,他知曉穆清在擔心什么,“你不過是瑯王府尋的替身,既然你非真郡主,何須想那么多?夏蜀聯姻,涪州十五城,侯府夫人,自然該由莫詞來擔。”

    穆清抬頭迎上杜衡的目光,輕笑:“阿兄可知曉阿姆去的前夜給了我何物?”不待杜衡續話,穆清繼續道:“一枚刻了‘謠’字的金印。阿姆道那是她將我抱回時從我的襁褓中尋得的。可是遍尋蜀國,唯有皇室宗親能用金印刻名,阿姆恐招惹禍端,是以這枚金印的存在,連阿兄都不曾知曉。”

    迎著月光,穆清目光灼灼:“阿兄是否也曾懷疑,我與莫詞郡主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夠在蜀帝面前假扮作她,如何頂著她的名目嫁過來?”

    杜衡似有些知曉穆清意欲為何,無奈點頭:“不錯,我本以為是瑯王府尋了江湖術士在你身上造了些偽裝之法,但今日厲承將你帶來時,我卻一眼便能認出你,可見并非易容之術。”

    “那是因為我同莫詞,”穆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除卻這粒朱砂,本就生得一模一樣。”

    “阿兄,我同莫詞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莫詞是我阿姐,我便是十六年前瑯王府佚失的小郡主。在瑯王府行笄禮的是我,在蜀宮殿堂受封的亦是我。阿兄,我雖不是莫詞郡主,但我的的確確是蜀帝授印冊封的穆清公主。莫詞不見了,唯有我才能替她出嫁,換回蜀國的十五座城和邊境的五十年安寧。”

    杜衡為了此次劫持謀劃許久,只是他千算萬算,唯獨不曾想到阿謠真的是宗親,一時怔愣。良久,方從唇齒中送出聲里:“哼,說得好聽,江山社稷本就不該系于一個女子身上。”

    “不該系于一個女子身上,可是已經系于我身上了,我又能如何?”

    “你真當這朝堂,缺不得一個和親公主嗎?”

    “但我至少值那十五座城。我若走了,蜀帝如何肯將那十五座城歸還?”

    ......

    杜衡閉目不言,他又何嘗不知穆清處境的尷尬與微妙?只是在蜀國穆清公主之前,面前的這個女子更是他的小妹。

    良久,杜衡方啟唇,緩緩道:“阿謠,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不會思慮這般多。”

    穆清別過頭,默默不答,伸手拂過石案上的梧桐秋。

    杜衡盯著穆清,恍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再是數年前那個粘著自己,糯糯喚著自己“阿兄”,將一切說與他聽的的小女孩了。他的meimei,在他不知曉的時候,在他不知曉的地方,早已長成。甚至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就這樣被一群老謀深算的權臣利用,潦草地許婚嫁人。

    阿瑤,已經嫁人了啊。

    一股莫名的情感自杜衡心底生發,酸酸澀澀,最后匯于口中:“你告訴我,你不愿離開,可是與那宋修遠有關系?”

    “噹——”不及杜衡話音落下,穆清拂過梧桐秋的手一時用力,撥出個音來。杜衡忙不迭將琴從穆清的爪子下救出來,坐正了身子再看向穆清,只見穆清仍是方才的姿勢,怔愣于原處。

    杜衡抱著琴,不禁嘆氣。

    宋修遠其人,杜衡先前游歷之時亦有所耳聞。其祖輩是同夏國高祖皇帝開國的大將軍,有從龍之功,其父亦是開國后數一數二的大將。至于宋修遠本身,少年將軍,英姿勃發,鮮衣怒馬,如此一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郎,怎會不令人心向往之?

    但他又是雁門守將,是夏朝的云麾將軍。郢城宋氏一門縱然忠肝義膽,但沙場之人,習慣了浴血拼殺的日子,終究殺戮太過,戾氣太足。讓阿瑤留在這樣的人身邊,他終歸放心不下。

    杜衡起身,輕聲道:“聽話,明日便隨我出城。”

    “將額間的朱砂卸了吧,你終究不是莫詞郡主。”

    “卸不了了。”穆清抬頭,杜衡的這句話仿佛一個契機,破開了穆清掩埋在心數年底的口子。隔著盈盈月色,杜衡分明見到穆清眸子中含著的水光。

    “阿兄,我卸不掉這粒朱砂。郡王府不知從何處尋來了江湖術士,將這粒朱砂紋在這兒。阿兄,我卸不掉它…卸不掉了……”

    杜衡無奈嘆息,行至穆清身前摟過穆清。穆清感受到杜衡的軟化,眸中的淚水一時遏制不住,并著這三年所經歷的委屈,全然涌了出來:“它就…長…在我…腦袋上了……阿…阿兄…我不是…不是…莫詞…我本不…不…不想嫁……可我…我能如何…我不知…不知我該…如何...真的不知啊……”

    如今頂著這粒卸不掉的朱砂,她時常不知她究竟是誰,又究竟要做什么。

    杜衡的手一下一下輕拍著穆清,腦中卻回想起阿姆下葬的那日,十六歲的他摟著六歲的阿謠,用自己的懷抱安撫著年幼的小妹;他一直憐惜這個被血親遺棄的小妹,阿姆不在了,便只有他這個兄長來照顧她。整整七年,他的小妹隨他一起在華鎣長大。他看著愈發出挑的小妹,覺得天下所有男子都無法配上這個成長于靈山秀水中的姑娘,所以他教她月出,只有將她看作山中月,而不將她拘于四尺庭院的男子,方才是她的良配。

    可他卻不曾想到,不過一次下山,他的小妹便再也不見了。他竭盡所能,懇求師傅動用了所有的江湖關系,費了近三年的時間,方才尋到他的小妹。可此時,他的阿謠已成了蜀國的和親公主,穆清身邊就這樣莫名多出了一個男子。這男子是夏朝的云麾將軍,是她的夫君。

    他的小妹,怎可如此屈身于他人?

    穆清哭累了,蹭著杜衡的衣襟哽咽:“阿兄,我不走,你答應了,對不對?”

    杜衡將穆清扶進屋,倒了杯水遞至穆清眼前:“喝了它,好好睡一宿。余下的交給阿兄便是。”

    穆清就著杜衡的手,聽話地仰頭呷了口杯中的茶水。

    嘖了嘖嘴角,穆清卻覺這茶水的味道有些奇特,似是……酒?

    “……酒?”穆清抽噎問道。

    “你今日也算歷了不少事,這杯藥酒能助你緩緩心緒。莫要多想,阿兄會替你想法子的。”

    ☆、阿遠

    “車內是何人?”

    “這位軍爺,車內無人,不過放了張琴并些許此處的特產而已。”

    “......行,走吧。”

    穆清被一陣嘈雜與撲在臉上的光影喚醒,雙眼酸澀,感受到身下一陣搖晃,似馬車行走所致。穆清心驚,想要起身探個究竟,卻沒想周身乏力,張了嘴也不過只能略微發出些嘟噥。

    這又是如何了?外頭的人語……是阿兄……莫非阿兄已帶著她出城了?

    穆清掙扎著在車內坐起身,尚未坐穩便又撲了下去。車外的杜衡聽見了聲響,道:“我們已出城了。”

    “阿兄…我全身乏力……奇怪得很。”

    杜衡知曉以穆清的心性是決計不愿安生隨他回蜀的,是以在她昨夜睡前喝的水里灑了藥酒,“莫怪阿兄心狠,只你這個模樣留在夏國,終究不合適。莫詞此時不見了,若有朝一日她回來了,向你討要侯府夫人的位置,你該如何自處?”說著揮了馬鞭,“與其到時被戳穿了身份定個欺君之罪,倒不如此時跟著阿兄回蜀。”

    杜衡所言,亦是穆清這大半年來最為擔心之事。穆清明白杜衡的苦心,只是想到杜衡竟用酒藥她,心底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氣。

    穆清正欲開口,卻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杜兄等等!”

    “阿承?何事?”

    方才的聲音是......厲承?

    “我方才經霖縣城門時,見有不少官軍打馬出城,領頭的似是那位鎮威侯,不知要往何處去。杜兄這馬車行不快,倒不如我帶著阿謠妹子先行一步,以防那些官軍真是來順路來追你。”

    杜衡略微思索,應道:“也好,有勞阿承。”

    穆清周身無力,縱然心中不愿,亦只能乖乖地被杜衡抱到馬背上,坐于厲承身前,被厲承擁著策馬往西的樹林而去。

    若說先前在馬車上只是穆清對杜衡鬧脾氣,此時整個人坐于厲承身前,便是真正拼了命地掙扎。厲承被她扭得十分不痛快,又恐被后頭霖縣的官軍追上,邊打馬邊伏在穆清耳側道:“阿謠娘子,我不過帶著你先行一步,至多三五日便又能見著你阿兄了;你若再不安生,我便真將你擄去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