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姐請跟我來。”周清淡淡開口。

    她不可能將原涵拒之門外，既然如此，還不如將人迎到堂屋，也省的失了禮數(shù)，平白落了口舌。

    金桂將茶碗送上前，女人接過來，輕輕吹拂著上面的水汽，贊嘆道，“這桂花香茶當(dāng)真不錯，味道甘香清甜，看來周小姐調(diào)香的本事半點不弱，否則怎能得到指揮使的青眼？”

    周清暗暗皺眉，她為謝崇調(diào)香的事情從來沒有宣揚過，但也未曾隱瞞，有心人想要查探，根本不費什么力氣。不過原涵乃是江南人士，初來京城，消息竟如此靈通，還真是有些奇怪。

    于福去到香房通報了一聲，很快周真元就來到了堂屋，待看見了原涵，他面露悵然，忍不住嘆息，“當(dāng)年都是老夫的錯，不該與千山一爭長短，若非如此，你爹也不會郁結(jié)于心，早早離世。”

    原涵面上的笑容終于消失，冷聲道，“事已至此，就算周老先生再是愧疚，也沒有任何用處。當(dāng)年他輸了比試，回到江南，將一生所學(xué)盡數(shù)傳授給了妾身，如今妾身的技藝雖未達(dá)到圓融，卻也不差。為了讓父親瞑目，便打算先與周小姐比試一回，若勝了的話，再跟老先生討教。”

    調(diào)香本是為了靜心養(yǎng)性，若太過執(zhí)著于勝敗，反而落了下乘，周父性情豁達(dá)，早就明悟了這個道理，看到這般尖銳的原涵，他想要勸說一二，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見周家父女不吭聲，原涵眼底劃過一絲譏誚，“怎么？堂堂的調(diào)香大師周真元竟然怕了我這個小小女子，如若此事傳出去的話，怕是會被笑掉大牙，周家香鋪的名聲也會徹底掃地！”

    “姨娘，奴婢早就說了，周家香鋪只是徒有虛名，根本沒什么真材實料。否則近些年來，這家店鋪的名聲怎會越來越弱？還被對面的沉香亭壓了一頭……”圓臉丫鬟不由撇嘴。

    周清本以為原涵是嫁到京城的，卻未曾想她成了別人的妾室，原千山最是清高不過，要是得知女兒走到這種地步，心里頭怕也不會好受。

    “周老先生，周小姐，無論如何，還是希望你們應(yīng)下這場比試，不為別的，妾身總得給父親一個交代。”原涵不緊不慢的說。

    “好，此事我同意了。”

    見父親想也不想的答應(yīng)，周清也沒有阻止的意思，只因當(dāng)初那場比試，不止對原千山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勝出的周父也并不好受。在得知老友去世的消息，他心中的愧疚更是達(dá)到了頂峰，無從宣泄，無從疏解，最后便患上了心胸痞滿之癥。

    周父點頭應(yīng)諾后，原涵也松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慢慢放松下來，周身的銳意的消退幾分，徹底恢復(fù)了柔和，“等比試的時間地點定下來，妾身會派人將消息送到周家，還請周小姐莫要爽約。”

    話落，她沒有逗留的打算，轉(zhuǎn)身往外走，圓臉丫鬟緊隨其后，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出了香鋪，坐上馬車，女人清秀的面龐露出幾分疲態(tài)，啞聲道，“大小姐吩咐的事情，我已經(jīng)辦成了，你回去通稟便是。”

    圓臉丫鬟眼神閃爍，可勁兒勸道，“姨娘，你千萬別記恨小姐，她也是想替原先生討回公道，這才讓你出面。”

    原涵也不是傻子，寧玉蕪打的什么算盤，明眼人一看便知，不過就是借自己的手，壓周清一頭，讓她在指揮使面前丟了臉面而已，使出這種手段，到頭來也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比試的內(nèi)容我定，時間地點交由大小姐安排。”

    丫鬟雖是寧玉蕪的人，卻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見原姨娘雙目緊閉，明顯不欲多言，她吶吶閉上嘴，馬車中頓時安靜下來。

    回到寧府后，圓臉丫鬟徑直去了寧玉蕪院中，她站在堂下，滿臉堆笑道，“小姐放心，今日之事進(jìn)行的無比順利，周家父女對原姨娘心存愧疚，問都不問比試的內(nèi)容，便直接應(yīng)下了，就算他二人本事不差，但打一場無準(zhǔn)備的仗，想贏絕不容易，屆時丟了臉面，指揮使哪還會看得上周氏？”

    想起謝崇輕慢的態(tài)度，寧玉蕪瞇了瞇眼，她到底也是戶部尚書的嫡女，就算寧家陷入困頓，也比那等上不得臺面的商戶女強出百倍，姓謝的大抵是瞎了眼，否則怎會對周氏青眼有加？

    “你告訴原姨娘一聲，比試就定在三日后，屆時本小姐會將齊王殿下請來，讓他做個見證，也能徹底的將周家踩在腳下……”

    圓臉丫鬟點頭稱是，態(tài)度無比殷勤，不敢有絲毫怠慢，只因?qū)幱袷徥歉锏恼?jīng)主子，而原涵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玩意，再過些時日，她年老色衰，便半點用處也無了。因此該捧著誰，她心里門清兒。

    *

    周清跟著周父進(jìn)了香房，后者低低嘆息，“若是不跟千山比那一場，事情也不會如此，原家的姑娘清清白白，怎能給人做妾？”

    眼見父親面色發(fā)青，周清暗道不妙，趕忙從匣中摸出來一枚丁沉煎圓，讓他將丸子含在口中，等心緒平復(fù)后，她才緩緩開口，“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原小姐到底如何，是她自己的選擇，與您無關(guān)；眼下咱們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若是輸了的話，香鋪的名聲就全毀了。”

    周父口不能言，一個勁兒的搖頭，等丁沉煎圓完全融化在口中，他才開口，“水點香的配方我還沒來得及教你，今日便與你說說要領(lǐng)。

    單一的香料氣味霸道，對身體也有所損害，但用多種香料調(diào)和，增其益處，減其弊害，既能養(yǎng)身，又能增味，才是調(diào)香的精髓。且配制香料要用白沙蜜，煉蜜很難攪勻，以水點香，稍作稀釋，便能徹底融為一體。”

    從幼時起，周父調(diào)香時就一直帶著周清，從不避諱，即便沒有傳授給她特殊的技巧，也時不時提點幾句，讓她摸索到正確的方向，以免走了歪路。

    “點香的水要用竹葉、橘葉、梅葉、桂皮、玄參葉等材料，隔水熬煮，沁出來的水汽帶有nongnong的草木香，是最純粹的本味，用此水調(diào)和，根本不會出錯。”

    周清對香方十分上心，從父親口中說的話，她一字未漏，全都記在了腦海中。

    等周父將水點香的要領(lǐng)原原本本說出來后，她迫不及待的取出香料，謹(jǐn)守比例加入瓷罐中，又添上沁涼的井水，以油紙封了一層又一層，放進(jìn)鍋里煮了一天一夜，這才成了。

    周家香鋪開了幾十年，周真元與原千山又是極出名的調(diào)香大師，他們的女兒要比試調(diào)香，想湊熱鬧的人自然不在少數(shù)，更有甚者竟然開了賭局，讓人猜誰輸誰贏。

    謝府，書房。

    謝一站在堂下，面上滿是恭敬之色，“周小姐要與原涵比試，原氏出身于調(diào)香世家，也是有真本事的，這場比試，怕是懸了。”

    “若我沒記錯的話，原涵是寧成風(fēng)的妾室。”謝崇瞇了瞇眼，漫不經(jīng)心的道。

    “正是如此，屬下猜測，此事之所以會鬧的這么大，怕是有寧家的人從中作梗。”

    第62章 父子

    即使與寧玉蕪沒有多做接觸, 謝崇也很清楚寧家人的本性，貪婪狠毒, 自大狂妄，她找來了原氏，就是為了將清兒一舉壓下去, 同時也徹底毀了周家香鋪的名聲。

    “比試的內(nèi)容尚未透露, 咱們也無法插手, 有這功夫, 回鎮(zhèn)撫司好生審問那幕僚一番，貼加官吧，不會受傷, 他也能折騰起。”說話時，男人俊美面龐上一片冷漠，只要能將賬冊拿到手, 那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就有一個穿著灰褐色短打的小廝來到香鋪門前, 滿臉倨傲之色，沖著于福吩咐道，“去把周氏叫出來，比試的時間定了。”

    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于福見得多了，不由暗暗撇嘴, 轉(zhuǎn)身進(jìn)了后院, 將小姐請到前頭。

    見周清走到堂中, 鼻孔朝天的小廝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一個和離過的婦人，容貌竟會如此秀美。將信箋放在桌上，小廝語氣和善了幾分，“原姨娘說兩日之后在聚仙樓會面，屆時除了許多調(diào)香大師以外，還有齊王殿下，周小姐好生準(zhǔn)備，切莫丟了香鋪的臉面。”

    說完，小廝又多瞧了幾眼，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將信箋拿在手里，杏眼中劃過一絲疑惑，周清忍不住咕噥一聲，“原涵也不知是何想法，比試的時間地點都定了，偏偏不說內(nèi)容……”

    聚仙樓是京城中最出名的酒樓，其中有許多雅間兒，用來調(diào)香，氣味也不會混雜；只是這齊王殿下身份尊貴，又不像太后那般，對香道頗有興趣，為何要摻和進(jìn)此事中？

    上輩子她死前，聽說齊王被圈禁在王府，一個清俊儒雅，超凡脫俗的王爺，也不知是犯下了什么大錯，竟觸怒陛下，落得這樣的下場。

    皇室的隱秘周清并不清楚，她搖了搖頭，索性不再多想，回到香房中繼續(xù)練習(xí)水點香的法子，動作從一開始的小心謹(jǐn)慎，逐漸變成熟稔流暢。

    在周清調(diào)香期間，周父將錚兒抱來了兩次，小娃最喜歡娘親，一見了周清便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分辨出房中的荔枝香，周父啞聲開口，“千山調(diào)香的天賦極高，他十分博學(xué)，不止精通香道，于醫(yī)理也有所涉獵，原氏與你比試，說不準(zhǔn)會涉及香藥。”

    放下手中的香夾，周清不由皺眉，“爹爹是說，原氏不一定會跟女兒比試焚香？”

    “正是如此，香道博大精深，香料品種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人家刻意不將比試的內(nèi)容透露出來，想必也是有別的原因。”周父說道。

    不知為何，周清總覺得原涵不是那種心機深沉的女子，大概是初見時的印象使然。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兩日后自會知曉。”

    正說著，金桂快步走進(jìn)來，輕聲道，“小姐，指揮使來了。”

    調(diào)香需要專心，若是有人打擾的話，難免會分神。周父不再多言，抱著錚兒往外走，剛出房門就跟謝崇打了個照面。

    “周伯父。”男人抱拳行禮，語氣十分恭敬。

    周父性情寬和，即便鎮(zhèn)撫司的人聲名狼藉，他依舊堅信自己的判斷，而不會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傳言，將一個人徹底否決。

    “謝指揮使身體可好些了？”

    “多謝伯父掛懷，髓海的痛意消散不少，比先前強了數(shù)倍。”頓了頓，他接著道，“謝某好歹也是錚兒的義父，好些日子沒見著他了，讓我抱一會兒吧。”

    黑眸定定的盯著錚兒，就算孩子十分稚嫩，五官也沒長開，卻依舊能看出他與謝家人相似的地方，眉眼輪廓如出一轍。畢竟錚兒是他的骨血，并不是什么義子，而是親生的，每當(dāng)想到這點，他心底就一陣guntang。

    周清聽到門外的動靜，起身走到門檻處，眼見著那父子二人，她心跳陡然加快。暗自思索是不是借種的事情曝露了，否則堂堂指揮使為何會對一個奶娃如此親近？

    習(xí)武之人的感知極為敏銳，那股馥郁的蘭香由遠(yuǎn)及近，男人老早就察覺了，他面色不變，將錚兒舉高了些，狀似無意的說，“緣分二字玄妙的很，周伯父，您看這孩子像不像我？”

    周父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番，點頭說，“確實有些像，當(dāng)真巧了。”

    用力咬了下舌尖，絲絲痛意讓周清回過神來，她勉強一笑，“指揮使，快把孩子給我爹吧，調(diào)香耽擱不得。”

    謝崇依言將錚兒交給周父，小胖墩還有些舍不得，伸手扯著他的襟口，嘴里哇哇直叫，也不知究竟在說些什么。

    將香房的木門緊緊闔上，房中的光線霎時間變得昏暗起來，周清跪坐在蒲團(tuán)上，在宣爐中點燃藒車香。這種香料能祛除體內(nèi)的邪氣，卻不像安神香那般柔和，因此焚燒時會讓髓海產(chǎn)生絲絲痛楚。

    男人渾身緊繃，如同正在遭受折磨的野獸，面色不變，但眼珠子里卻爬滿了血絲。即便如此，他的語氣依舊平靜，“清兒可知原氏是什么人？”

    周清有些訝異的看他一眼，“她是原千山的女兒，出身于調(diào)香世家，難道還有其他身份不成？”

    “原千山雖然病逝，但原家還有不少家財，原氏千里迢迢從江南趕到京城，甚至成了戶部尚書的妾室，怕是為了報父仇。”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原涵的面容，周清篤定道，“當(dāng)初原先生與我爹比試，誰輸誰贏本就是不確定的，哪怕他后來纏綿病榻，也與周家沒甚瓜葛，這一點原小姐應(yīng)當(dāng)清楚才是。”

    話剛說完，便看見謝崇臉色發(fā)青，雙手緊握成拳。

    心里萬分焦灼，還沒她等開口，就聽到男人的聲音，“清兒，本官實在是疼的厲害，不知能不能抱抱你？”

    周清先是一愣，想要拒絕卻又十分不忍，思量半晌，她兩手撐在香幾上，閉上雙眼，輕輕點了點頭。

    香房中許久沒有動靜，她以為謝崇沒看見，剛想出聲，就聽到衣料摩挲的聲音。

    高大健壯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而后跪了下來，他身量高，四肢修長，正好能將周清完全攏入懷中，帶著厚厚一層繭子的掌心覆蓋著她的手，反手交握，從肌膚上傳來的熱度猶如火炭，灼燙極了，讓她忍不住輕輕顫抖。

    “冷嗎？”薄唇緊貼著纖巧的耳廓，炙熱的氣息輕輕拂過，讓周清越發(fā)僵硬。

    她活了兩輩子，除了借種那回，再也沒跟外男這般親密，膝頭往前挪了挪，但她每動一寸，謝崇都會緊貼而上。

    天氣漸暖之后，她早就換上了輕薄的衣衫，此時此刻，就算隔著數(shù)層衣料，依舊能感受到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仿佛重錘，一記一記砸在她的心房。

    大概是經(jīng)常出沒于詔獄的緣故，謝崇身上總會帶著淡淡的血氣，這種味道令人心神不寧，頭昏腦脹。周清面頰guntang，跟煮熟的螃蟹沒有任何區(qū)別。

    “清兒為何不說話？”謝崇嗓音沙啞極了。

    她搖頭，“不、不冷。”

    “既如此，你為何還在發(fā)抖？”說著，他左手按在圓潤的肩頭，輕輕往下挪移，最后環(huán)住了不盈一握的纖腰，如想象一般柔軟，仿佛力氣稍大，就能將她從中折斷。

    周清腦袋一片紛亂，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吭哧吭哧了好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瞥見嬌艷欲滴的耳垂，謝崇只覺得口干舌燥。

    先前他送出去的那塊玉雁，此時此刻正掛在女人的脖頸上，紅繩顏色濃麗，肌膚潔如冰雪，對比分外強烈。

    心愛的女人就在懷中，鼻前嗅聞著清甜的蘭香，等髓海的刺痛退去后，謝崇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粗礪指尖揉了揉米粒大小的紅痣，他嘶啞開口，“清兒可知道，你后頸生了一顆朱砂痣，好看極了。”

    周清身后又沒長眼睛，怎能瞧見脖頸處有什么東西？

    “指揮使，藒車香燒完了，該換安神香了。”周清察覺不妙，趕忙說了一句。

    謝崇也怕自己失態(tài)，他強忍著心頭的燥意與渴求，緩緩站起身，將人放開。

    柔嫩的指尖顫巍巍的將爐蓋掀開，取出里頭燃盡的香料香煤，將宣爐清理干凈，她又換了一塊香餅，等安神香點燃后，激蕩的心緒才平復(fù)下來。

    女人調(diào)香期間，謝崇早已坐回原處，虧得他穿著的衣袍寬松，這才沒有露出窘狀。

    以手抵唇，他輕咳一聲，“你與原氏比試那天，我會去看。”

    瑩白面頰上還殘留著絲絲緋色，周清想起父親的話，搖頭道，“比試的內(nèi)容還沒定，說不準(zhǔn)不會焚香，指揮使公事繁忙，何必去聚仙樓耽擱時間？”

    看著那一張一合的唇瓣，謝崇沉聲開口，“本官只想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