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小信伯行事,越來越有你師傅我的風范了。” “師傅!”麇谷居士赤著臉朝天空喊:“您老人家怎么又悄沒聲地跟著人呢?” “小信伯,你可別誤會,師傅我老人家可沒跟著你,師傅跟著的,是師傅未來的小徒弟。” 正說著,一道月白色身影驀地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仿佛是林間的一陣風,或是晨間的一滴露,這人面目不如何出色,堪堪站著,卻讓人覺得清新雅致到了極致。 似是看盡了人間花,閱盡了塵世草,滌蕩過所有污濁的塵埃后,余下的一抹清氣,人間不曾有,亦不能有。 蘇令蠻不曾在任何一人身上見過這般純粹到了極致幾乎能讓人自慚形穢的干凈,便連那張臉上不那么正經的笑,亦是清澈無垢的。 “……阿蠻,莫發(fā)呆啊,叫師傅!” 麇谷居士的話拉回來蘇令蠻的神智,她赧然下拜:“見過鬼谷子先生。” “為什么不叫師傅?” 鬼谷子興味盎然地看著她,打算看看這小娘子如何解釋:明明方才他說了未來小徒弟的嘛。 蘇令蠻打蛇隨棍上,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可以么?”說著,不待鬼谷子反應過來,人已經跪下行了大禮:“拜見師傅。” 鬼谷子撫掌大笑,他伸手撫了撫她頭頂:“好,好,你便是我鬼谷子一門第八十八弟子,唔,就用這個做見面禮吧。” 一枝熟悉的滴露百合被遞到了蘇令蠻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訥訥地伸手接過,心道,莫非晨間窗外那枝便是這鬼谷子師傅的? 麇谷居士咳了一聲,卻聽鬼谷子道:“小信伯,你去傳訊將京中咱們散落的同門召回來,見一見新來的小師妹,順道辦個拜師禮。” 話音剛落,人便又如來時一般神神秘秘地消失了。 蘇令蠻都沒看清他是怎么走的,只得愣愣地轉向麇谷居士道:“居士,咱們師傅……究竟壽歲幾何?” 為何這般年輕,若說是小二十,都有人信。 鬼谷子一門代代傳下來,每一任都名鬼谷子,可這一任……據說在前朝便在了,怎么也該是個胡子發(fā)白腳步蹣跚的……老頭了吧?怎么就這么玄乎呢? “要叫師兄。” 蘇令蠻乖乖地應道:“師兄。” 麇谷居士這才答了上個問題,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師兄……也不知道。” 他從前拜師時,師傅是這個模樣,他老成這般,師傅還是這般模樣。 “那師傅……為何一大早要送阿蠻百合?” “大約是,師妹你長得像。”麇谷居士決意還是在新來的小師妹面前替師傅遮掩下那所剩不多的神格,兀自點點頭道。 蘇令蠻猶自跟做夢似的,沒想到這般輕易便進了鬼谷子一門,麇谷居士見了好笑,彈了她額頭:“有甚稀奇的?有師兄我做擔保,阿蠻你又長得好,師傅自然歡喜。” “等明日,明日……你見了你那些師兄師姐們,你便曉得,師傅他老人家……” 收徒有多么生冷不忌了。 小娘子雙眸霧煞煞,如最上等的兩丸黑珍珠,在這山光水色里,透出一股自嬌憨來,麇谷居士看得心軟,安慰道:“莫擔心了,師傅既收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且記得好生努力,莫要辜負了這番際遇。” 蘇令蠻拼命點頭,頭發(fā)上的娟花險些都被她甩下來。 兩人悄沒聲兒地走了一段,蘇令蠻突然道: “我阿爹那藥,下得好。” “就知道小阿蠻你不是那迂腐之人。” 麇谷居士得意地擠擠眼睛:“就這藥性吧,師兄我下得重了些,你阿爹沒個三年五年的,恐怕是好不了。” 他作出個節(jié)哀的表情,蘇令蠻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三年五年,足夠她阿娘把阿爹壓得死死的了。 麇谷居士一路盤算這明日拜師禮要準備的東西,驀地,蘇令蠻軟糯的聲音辟開這靜謐的莊子,直沖入耳朵 “師兄,你如今都是阿蠻的師兄了,還要藏頭露尾著……不給看么?” 麇谷居士渾身都僵直了。 第121章 紫微帝星 “居士?師兄?” 蘇令蠻笑嘻嘻地轉到麇谷面前來,只見那張皺巴巴的、布滿了老人斑的、任誰來看都栩栩如生的面具上, 恰如其分地顯出一絲無奈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居士的眼睛。 溫柔如海, 藏在那雙褶子皮下, 親切的、無奈地,還帶了一點點……悠長歲月浸染過的疲憊和黯然。 蘇令蠻一下子閉了嘴。 她敏銳地感覺到,這絕不是一個令人感到愉快的提議, 拜師成功讓她過分興奮以至于僭越了應有的分寸。 “對、對不住, 師兄, 阿蠻魯莽了。” 蘇令蠻無措地撓了撓頭發(fā), 披散著的頭發(fā)幾乎要被她撓成雞窩。 麇谷幾乎是一下子感覺到方才還十足興奮的小丫頭低落的氣場, 忍不住伸手在那“雞窩”上再揉了一把, 直到不能看, 才哈哈笑道: “小丫頭挺機靈的嘛。居然知道師兄帶面具了。” 蘇令蠻嘟囔著嘴道:“早就知道了。” 鬼谷子的怪癖天下皆知,逐美之風亦是由此盛行, 何況方才短短一面,便能看出其性恣意狂肆, 絕無可能委屈自己,更不會委屈自己的眼睛—— 起碼收徒之時,居士絕對長得不差, 即便長殘了,也不至如此老丑。 麇谷居士“唔”了一聲,負手看向院中從容生長的槐樹,嘆了口氣:“師兄發(fā)過誓……一眨眼,連這樹都要老了。” 語氣還是慣常的輕快調子, 隱藏著的一點黯然和nongnong的自棄,蘇令蠻確實一聽便聽出來了,她故作輕浮地眨了眨眼睛: “師兄,你說自己老,阿蠻還是承認的,畢竟是明擺著的事。可這槐樹還是少壯之齡,你偏要與他比,羞也不羞?” 居士的一腔沉重全數(shù)成了河堤的泥沙,被蘇令蠻三言兩語給沖散了。登時也記不得了,插著腰跳起來道:“誰說你師兄我老了?” “師兄我可還是嫩小伙兒!” 蘇令蠻打趣的眼神在他皺紋橫生的面上轉了一圈,搖搖頭“嘖嘖”了兩聲,擺明了不信。 院外傳來神出鬼沒的兩聲“哈哈”,麇谷居士黑臉道:“師傅,莫要再偷聽!” 鬼谷子清清朗朗的聲音從不知何處傳來,卻仿佛就在耳旁流淌: “師傅我何必在近處聽你這老菜幫子鬼話連篇?平白污了眼睛!”話音落,便又是一陣囂張的哈哈大笑。 蘇令蠻也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 麇谷居士氣得跳腳,轉眼見阿蠻這臭丫頭也一并笑,兇狠狠地一攤手,老樹皮似的雙手朝上攤開:“臭丫頭,將早上的飯錢還來!” 蘇令蠻可憐兮兮地看著他,麇谷頓時沒轍地軟了下來:“得得得,不還便不還,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小信伯,要不是為師知道你這破臉在外招不到桃花,還非得將小阿蠻認作你女兒了。” 麇谷居士朝天翻了個白眼:“師傅,你很閑?” 蘇令蠻偷偷努了努嘴,壓低嗓子問:“師傅躲哪兒呢?” 孰料這般近的距離,鬼谷子也聽到了,笑嘻嘻道:“小阿蠻,只要師傅想聽,這十里皇城也都能聽著哦。” “師傅您又在忽悠人。” 突然,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加入進來,麇谷居士滿是藥香的院中赫然走進一個人,蕭蕭肅肅的白衣飄逸如水,偏眉眼如千年不化的冰雪,待落到蘇令蠻身上,才仿佛化了一絲。 “喲,小冰塊來了。” 鬼谷子詫異的聲音還在耳邊,人已經到了院中,亦是清爽白衣,與楊廷一前一后站著,一清淡如水,一冷冽如冰,卻俱是風姿出眾,爽朗清舉。 楊廷俯身便行大禮:“拜見師傅。” 鬼谷子“唔”了一聲,挑眉道:“小清微,師傅前腳收了個可心的小徒弟,你后腳便來了。” “小信伯,你這效率不差啊。” 麇谷居士聽得莫名其妙:“徒兒可還沒發(fā)訊呢。” 眼下之意自然是楊廷瞎起勁來了。 蘇令蠻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眼前的認親場面,心底不免骨碌碌冒起了泡,揣測起楊廷此時來的用意來。 鬼谷子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這一對小年輕,只覺得被麇谷居士荼毒了許久的眼睛終于被洗干凈了,眼前又是一片春和景明,繁花盛景。 他朝楊廷招招手道:“來,小清微,為師給你介紹下——” “師傅,她們早認識了。”麇谷插嘴道。 鬼谷子渾當沒聽見,接著炫耀起蘇令蠻來:“小冰塊,來瞧瞧你新來的小師妹,漂亮不漂亮、可心不可心?” 楊廷抿了抿唇,看向蘇令蠻的一雙眼幽若深潭,半晌沒答話。 清風拂過樹梢,枝葉沙沙作響,小小的院落內,藥香盈袖,白衣郎君像是夏日艷陽下,一個輕易喚醒又被迅速戳破了的夢。 夢醒,便連泡沫都消散一空。 小娘子鬢發(fā)蓬亂,亂糟糟攏于耳后,卻仿佛平添了一絲柔軟而熱鬧的生活氣息,楊廷定定看著她,啟唇道: “漂亮,可心。” 聲音不大,該聽的卻都聽到了。 蘇令蠻目中波瀾未起,好似眼前不過是一個毫無掛礙的陌生人,彎了彎唇角道: “師傅,這位楊師兄,阿蠻是認識的。” 麇谷居士翹了翹胡子,偷眼覷了楊廷,努努嘴問:“臭小子,怎么將阿蠻得罪了?” 楊廷沒搭理他。 鬼谷子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繼而得意地撫掌笑道:“天下美人是一家,兜兜轉轉,總是要兜到一處的。” “小清微,走,去與師傅敘敘舊。” 說著,長袖拂過,清風卷塵埃,兩個神仙般的年輕郎君便俱都消失在了蘇令蠻與麇谷居士面前。 麇谷嘆了口氣:“師傅還是這般,說風便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