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韓平昌心下了然,目視著他,點點頭。 兩人默契非凡,又過得半盞茶的功夫,里頭傳來付遠之的挽留聲:“天色已晚,今日與韓兄一番切磋實在盡興,不如韓兄就留宿在我這書房之中,再與我暢聊一夜,笑談古今,如何?” 書房中的韓平昌自然“欣然答允”,門外人一路聽下來,主客盡歡,毫無異樣,他待到里面吹熄了燈燭,也便放心離去了。 屏風后,和衣而眠的兩道身影,卻是四目相對,點點頭,在寂寂清寒的夜色中,無聲無息地起來了。 書架后機關轉動,墻上的山水壁畫從中間斷開,慢慢裂開了一條縫,那道暗門再次打開。 長長的階梯蜿蜒而下,韓平昌目露驚色,卻極力按捺住內心激動,屏氣凝神,隨付遠之踏入了暗門內。 密室中一行人早等候已久,聽到動靜后,齊齊轉過身,斗篷披身,一一摘下了風帽—— 宣少傅、歐陽少傅、姬世子、孫副統領……及太學閣一眾核心成員。 一張張露出的面孔,映在了韓平昌瞪大的眼眸中,這些人他或許不盡識得,但最后那個緩緩摘下風帽,露出真顏的人,他一定認得! 因為那人不是別人,而是當今圣上,梁帝。 那張年輕的面孔,在燭火映照下,更顯文秀,他望著震驚不能言,下意識便要朝他下跪的韓平昌,及時將他身子一托,沉聲道:“韓將軍免禮,能在此見到你,朕心甚慰,坐下慢慢說。” 括蒼谷,月影朦朧,杭如雪悄悄踏入營帳,一步步走向屏風后,那道正浸泡在木桶中的身影。 駱秋遲整個人泡在藥湯中,大汗淋漓,雙眸緊閉,霧氣繚繞間,他耳尖一動,笑道:“小猴子,又來給我加藥湯了嗎?你快去休息吧,這些事情旁人來做就是了,這段時日你辛苦了,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真怕日后摟著你睡覺,骨頭都會把我硌疼……” 一貫戲謔的話語中,“聞人雋”卻毫無反應,只是沉默地提起旁邊的木桶,一聲不響地往水中加著藥湯。 駱秋遲舒服得發出嘆聲,白霧彌漫間,耳邊卻忽然響起一個沉穩的少年聲音:“駱秋遲,你能回來,我真的很高興。” “啊!”駱秋遲發出一聲怪叫,整個嚇了一大跳,扭頭霍然睜開眼,正對上杭如雪俊秀的一張臉。 他面無表情,隔著繚繞白霧,注視著一臉活見鬼的駱秋遲,一字一句道:“比打贏這場仗,俘虜了跋月寒還要高興,最后一股殘兵勢力總算被我們掃清了,我終于有時間……來見你了。” 他還穿著一襲鎧甲,顯然風塵仆仆而來,眼眶下都黑著一圈,似是好幾宿都沒有睡覺了。 可那張冰塊臉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只是破天荒的,嘴里說出的話難得這般rou麻,駱秋遲不由在浴桶中抖了抖,齜牙笑道:“不至于吧,杭大姑娘,老子就在這里,又跑不了,你這么急做啥?” 他長眉一挑,湊近浴桶邊,滿臉促狹道:“真真看不出,你還對老子癡情一片啊?平日里那么嚴肅的一木頭,忽然間這么煽情,老子可有點招架不住呢,你別是吃錯什么藥了吧?” 杭如雪靜靜望著那一張無賴的笑臉,表面上毫無波瀾,內心卻浮起清淺一笑。 是他,那個嘴上沒把門,慣會調侃,賤兮兮的駱秋遲,又回來了。 杭如雪輕輕道:“隨便你怎么說,只要你能回來,回來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了?”駱秋遲伸出濕漉漉的胳膊,抗議道:“沒瞧見老子這一身疙瘩嗎?要是那幾個鬼醫調的藥湯不管用,換不掉這身□□皮,老子還怎么跟媳婦拜堂成親,洞房花燭啊?” 真是萬年不變的無賴嘴臉,杭如雪置之不理,面不改色道:“男子漢大丈夫,留點疤有什么打緊的,活著就好。” “哪里不打緊了?老子從前生得多俊俏啊,誰不夸一句玉樹臨風,潘安再世……” “駱秋遲,我走了,你慢慢泡。”杭如雪轉身就要離開,卻被駱秋遲趕忙拉了回來:“誒誒誒,你別走啊,老子跟你說笑的,那啥……仗真的打完了?” 杭如雪回首,站在浴桶邊,點點頭。 駱秋遲湊近他,向他勾了勾手指,他一遲疑,卻還是彎下了身,駱秋遲貼近他耳邊,低低一笑:“括蒼谷的仗打完了,盛都城里,卻還有一仗要打,你準備好了嗎?” 杭如雪抬頭,目視駱秋遲,心領神會:“是你的‘秘密武器’?” 駱秋遲笑而不答,只說了沒頭沒腦,高深莫測的一句話:“除夕之夜,蕩清地獄,來玩一把嗎,杭將軍?” 杭如雪久久注視著他,忽然伸出了手,“我依舊是那八個字,與子同袍,生死如歸。” 駱秋遲笑了起來,正也要伸出手時,簾子卻忽然被掀開,一道身影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駱老大,我給你送新的藥湯來了,幾位鬼醫先生說……” “啊啊啊!”祥子“花容失色”,接連怪叫了幾聲,撒腿就往外跑:“我,我什么都沒瞧見!藥湯放在這了,將軍慢用!”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除夕盛宴 ☆、第一百一十五章:除夕盛宴 年關將至,宮中上下忙碌起來,為著在昭華殿舉辦的那場除夕盛宴。 一片祥和的氣氛中,卻是暗流洶涌,各方勢力都已蓄勢待發,到了劍拔弩張之際。 宮墻之內寒風蕭蕭,這一年的盛都城,比過往都要冷。 付遠之踏入小佛堂時,鄭奉鈺還跪在佛像前,素衣披發,手持念珠,虔誠地誦著經文。 自從付遠之那時棄考,在花船上對她說了一番萬念俱灰的話后,她回去就大病了一場,精氣神都xiele般,人一下似蒼老了十歲。 從前的許多執念如煙消散,她連付遠之大婚都未出席,只開始閉門不出,真正過起了吃齋念佛的日子。 不是她不愛自己的兒子了,而正是因為太愛,才無顏見他。 誰也不知,她被夢魘纏身,無數個夜晚都是淚流滿面地驚醒,耳邊只不停回蕩著那日花船上,那個蒼白絕望的聲音—— “我報復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為什么要出生在這個世上……” “如果母親生下我,不是因為愛意,而是因為恨,那我寧愿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上。”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她乍然醒來,人生已過大半,回首望去,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她愛如生命的那個孩子,世上唯一的骨rou,已被她親手推入了深淵,萬劫不復。 窗外寒風呼嘯,這一年的鄭奉鈺,鬢邊終于生出了白發,連同一顆垂垂老矣的心,徹底失去了生氣。 付遠之來到時,極力平復著呼吸,不讓眸中的淚光顯露出來。 他是來向鄭奉鈺告別,并送她離去的。 舉事在即,成敗未知,六王爺也不敢冒險,特意安排付遠之負責此事,將家中女眷一同安置往遠在千里外的一座寺廟中。 付遠之此來便是接鄭奉鈺與璇音郡主匯合,讓人送她們離開盛都,那寺廟中已全部安插了他的人手,將鄭奉鈺送到那,他很放心。 并且,六王爺萬萬不會想到,他自以為妥善的安排,卻正好給了付遠之一個牽制他的機會,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付遠之還能有這樣一步后招對付他。 總之,這個除夕夜,注定會有一場腥風血雨,付遠之不知道,今日一別,會不會是自己與母親……最后的一面。 “母親,東西都收拾好了么,我來接你走了。” 付遠之的聲音在佛堂中輕輕響起,那道跪在佛像下的背影卻一動不動,直到過了許久,才在繚繞的檀香間,忽然開口道:“遠之,你鎖在匣中的那些燕子箋,母親全部……看到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叫付遠之瞬間怔住了,鄭奉鈺緩緩轉過身,一張臉已落滿了淚。 付遠之大婚那一日,她稱病沒有出席,而是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那間小黑屋,摩挲著付遠之坐過的每一處角落,還打開了那個封存的木匣。 直到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么多年來,她的孩子過得有多么壓抑痛苦。 一張張燕子箋上,字字泣血,承載著一顆最絕望,最支離破碎的心。 泥中花,不堪折。 身如蜉蝣,雨打飄萍,命賤如斯。 還有那么多個力透紙背的“忍”字,簡直無法想象那些年,小小的孩童是怎么咬牙捱過來的。 每一張燕子箋都染著灰敗之色,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霾,就像他那段被囚于籠中,不見天日的人生。 唯一有色彩的是幾張寫滿了“阿雋”的燕子箋,那滿帶歡喜的兩個字,反反復復,都可以想見少年寫下時,唇邊是噙著一抹怎樣動人的笑意。 無法言說那一刻鄭奉鈺心中的悸動,時隔多年,她坐在兒子再不會回來的小黑屋中,顫抖著手,將那些寫滿“阿雋”的燕子箋捧入懷中,失聲痛哭。 “遠之我兒,母親終于知道,終于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殘忍的一件事!”鄭奉鈺紅腫著雙眼,泣不成聲:“我逼你離開心中至愛,是在活生生將你的一顆心,鮮血淋漓地剜出來啊!” 他一次次苦苦向她哀求,她卻置之不顧,一雙眼睛只被仇恨蒙蔽,看不見他的痛不欲生。 “母親怎么可以這樣殘忍對你,你那時跪在地上,求過母親多少次,你說你愿與萬軍廝殺,卻不愿背棄心之所愛,你說盼母親成全,留你這唯一念想,縱使前路艱難,你亦無怨無悔,你那樣苦苦求著母親,母親卻冷血無情,反而將你一步步推入了深淵……” “我可憐的孩子,你從小到大都那么乖,那么聽話,從來不敢忤逆母親的任何意思,母親也總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因為在這冷冰冰的世界上,只有母親與你是相依為命,是血濃于水,是最密不可分的關系,可到頭來,傷你最深的人,卻恰恰是你的母親啊!” 鄭奉鈺哭得傷心欲絕,渾身止不住的顫抖,付遠之也熱淚盈眶,一下跪在了她身旁,摟住了她瘦弱單薄的身子,哽咽道:“母親,快別說了,什么也別說了,那些都過去了,孩兒從未真正記恨過母親……” “不,你應該恨我,是母親毀了你的一生!”鄭奉鈺激動起來,握住他的手,“我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都過得太苦了,母親當真糊涂啊,母親悔不當初!” 她緊緊摟住他,將腦袋埋在他肩上,淚如泉涌:“其實母親,真的很愛你,比你想象中……還要愛得多!” “可是母親在學會愛你之前,就已經先被仇恨蒙住了雙眼,如果還有下輩子,你再給母親一次機會,讓母親好好愛你,彌補這一生對你的虧欠,可不可以……” “沒有什么虧欠,孩兒愿意生生世世都侍奉母親,做母親的孩子,永遠陪在母親身邊……” 悲憫肅穆的佛像下,母子倆抱頭痛哭,橫亙在其間的冰雪徹底消融。 最后的離別時刻終于還是到來了,鄭奉鈺死死抓住付遠之的手,不愿意松開,“是不是很危險?你跟母親說實話,除夕那夜,宮中是不是要有大動蕩?六王爺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韓家軍是不是已經秘密進入盛都城,一切蓄勢待發了……” 鄭奉鈺不傻,相反可以說是皇城的世家夫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她所揣度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但付遠之卻不能向她和盤托出,只能再三保證,勸她先行離開。 “母親,您快走吧,只有您離開了,孩兒才能安心,您相信孩兒,孩兒絕不會出事的,孩兒今生還要與您續母子緣呢……” 那時付遠之不知道有個詞,叫作一語成讖。 括蒼谷,連月來的大雪終于停歇,長空放晴,有一個人也在這場大雪初霽中,重獲新生。 陽光溫暖灑下,聞人雋扶著駱秋遲一點點走出營帳,他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一張臉光滑如初,一絲痕跡也未留下,甚至比從前瞧上去還要年輕幾歲了,從頭到腳洋溢著一股朝氣蓬勃的生機。 陽光輕撫著那張俊逸的臉龐,他微瞇了眸,揚起唇角:“好久沒有曬太陽了,都快忘了這股舒服得渾身不想動彈,暖烘烘,懶洋洋的滋味了……” 聞人雋也隨他抬頭,在他旁邊輕輕一笑:“以后……我陪你曬一輩子。” “什么?沒聽清,你說什么?”駱秋遲偏過頭。 聞人雋臉上一紅,卻還是拔高了語調道:“我說,我以后陪你曬一輩子太陽!” “什么?還是沒聽清,再說一遍……”駱秋遲頭偏得更厲害了,夸張得像個聾子一樣。 聞人雋不想再搭理這廝了,在他耳邊大聲一喝:“沒聽清就算了!” 話音才落,一雙手已冷不丁伸了出來,在陽光下攬住她的腰肢,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聞人雋心頭狂跳,還來不及尖叫時,耳邊已響起駱秋遲笑瞇瞇的聲音:“不說陪我曬一輩子太陽嗎?現在就開始嫌我耳鳴了,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真的眼花耳聾,還不一腳把我踹開了?” “你這種無賴,就該多踹幾腳!”聞人雋去揪駱秋遲的耳朵,哼哼道。 陽光斑駁灑在她額前的碎發上,長長的睫毛染著金邊,清雋動人,駱秋遲一時看呆了,心中柔軟一片,忽然笑了起來:“好呀,也給你踹一輩子,行不行?” 聞人雋一怔,兩人四目相對,長風掠過衣袂發梢,他們身影越靠越近,終于聽著彼此的心跳,輕柔地吻在了一起。 杭如雪來到時,正撞見這溫情繾綣的一幕。 他才從關押跋月寒的地方出來,取到了他的印章,準備發信往盛都,迷惑六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