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付遠之手心一動,抬首看著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帶了幾分疏離客氣:“不用了,老師,我幼時與一世妹常把玩鉆研這九連環,解過各式各樣的,默契非常,由她從旁相助,再合適不過?!?/br> 說著,付遠之看向身旁的聞人雋,再自然不過地拉起她的手:“阿雋,你來幫我吧?!?/br> 聞人雋一愣,無數雙眼睛掠向她,各有驚奇,她亦張了張嘴,有些沒反應過來:“我,我可以嗎?” 付遠之溫柔一笑,將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瓏九連環上,“當然,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不用緊張,當作一場指尖游戲,你還記得怎么解嗎?” 覆住她的那只手修長而溫暖,仿佛為她灌注了無數的力量,聞人雋心頭一動,終是舒眉展顏,點頭笑道:“好,那我們就一起來解這九連環,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腳,幫倒忙才好。” 付遠之似乎很欣悅,一雙眸中只能映見聞人雋的身影,“怎么會,有你在,我很安心。”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之態,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里,那些年依偎相伴的無憂歲月,看得一旁的聞人姝咬緊雙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時候,她也記得那時候,付遠之的兩位哥哥還沒有去世,他還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邊只有聞人雋陪著他玩那不起眼的小東西,而她每回從樹下經過時,都嗤之以鼻,不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還摔壞過他們的九連環…… 那是多么令她后悔的過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惱不已,可是,這能怪她嗎?那時她怎么會知道,他日后會變成相府的大公子,會變成竹岫書院的第一人,會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聞人雋一步罷了!她不甘,她會挽回來的,不惜一切也會挽回來的! 陽光灑下,鎏金珍瓏九連環光彩奪目,付遠之與聞人雋埋頭聚精會神,苦嘗解法,沉浸其間。 駱秋遲坐在不遠處,靜靜望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當日那個帶兵一舉剿了他老xue,逼得他九死一生,多年心血毀于一旦的付遠之,似乎回來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付府大公子,心有城府,越是大難當前,越是沉著冷靜,平日里的隱忍退讓都不過是種藏拙偽裝罷了,或者說是不愿多生事端……他必定極受家族與身份的牽制,無法任意而為,只有在這生死攸關的境地下,才能激他出頭,行平日所不能行之事。 而那張藥方,也一定是動了什么手腳,藏著辛如月瞧不出的名堂。 很好,長空之下,駱秋遲唇角微揚,心頭升起一股隱秘的興奮之感,這樣一局棋,才算得上有意思,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繼續調整內息,付遠之的出手也為他拖延了時間,他得趕緊恢復功力,不浪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炷香。 “禹余草(蟾蜍宮)、昆布皮(石斛血)、朱欒(雷柚)、苓夜黃(紫葉楠)……” 仁安堂后院,卓彥蘭持筆,快速在藥方的后面,寫下幾味藥材對應的通俗用名,招呼胡掌柜過來:“老胡,你看出什么沒?” 那胡掌柜頭上下掃了一遍,搖搖頭,卓彥蘭用筆桿子一敲他腦袋:“你傻啊,快看這幾味藥材的尾字!” “宮、血、柚、楠、粟、斑……”胡掌柜按住頭,費力讀出各個尾字,讀到一半時,他忽地深吸口氣,陡然看向卓彥蘭,顫聲不止:“是,是宮學有難?” 卓彥蘭雙目迸出亮光,捏緊了毛筆,“對,一共八味藥材,連起來就是——宮學有難,速搬救兵!” 他眸光灼灼地看向胡掌柜,“我要進宮一趟,你去應付那前堂送藥方來的人,別露出馬腳了?!?/br> 辛如月走近金陵臺時,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底,她負手喊道:“如何?” 付遠之自人群中站起,青衫飛揚,一張臉比之先前蒼白了幾分,想是那九連環解得艱難,耗損神思過多,他薄唇微抿,沉聲道:“陳太傅的藥呢?” 辛如月冷笑一聲,將袖中一個小瓷瓶隨手一擲:“粗制了兩丸,拿去?!?/br> 那瓷瓶帶著內力飛旋進了付遠之懷中,他身子一顫,抓穩拿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是這個味道,是凝碧丸,沒錯……” “還會有假不成?”辛如月有些不耐煩,攤出手:“該你了,我的鎏金珍瓏九連環呢?” “師姐別急,這就拿給你?!备哆h之一邊應著,一邊垂下眼睫,斂住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雙漆黑眼眸更是深不見底。 “幸不辱命,師姐接??!” 鎏金珍瓏九連環拋向半空,辛如月腳尖一點,飛身而起,耳邊只傳來付遠之清朗的聲音:“只差最后一步,特意留給了師姐,藏在里面的那方玄機,我等不欲窺探,那個答案,還是由師姐自己親手打開比較好?!?/br> 辛如月一手抓住那鎏金珍瓏九連環,旋身落地,激動得難以自持,長風拂過她的紫衣烏發,她連聲道:“你真的,真的把它解開了,果然只差一步……” 無數目光注視下,她再按捺不住,雙手猛顫間,拆開了九連環的最后一步,只聽咔嚓一聲,玄機閃現。 “打開了,打開了,終于打開了,這么多年了,我終于打開了……” 即便書院眾人對這段愛恨情仇再不感興趣,此刻也不由被勾起好奇,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知道那里面究竟刻了個什么答案,卻見辛如月渾身一震,拿著那九連環站在長空之下,如被定住一般,眼皮不住跳動,神情似難以置信,又似震驚莫名。 像過了一世那么久,她忽地長吸口氣,眸帶淚光,仰頭放聲而笑,寬袖飛揚,激起流水四濺。 “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好一個甘為情囚,死生不棄,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負我,為何要舍我于島上不顧,我等了你這么多年,你都沒有來找我,你有何臉面留給我這個答案,你這個騙子,你出來見我,出來見我啊……” 凄聲響徹長空,愛恨交織,哀婉百轉,有什么跨過斑駁年歲灼熱入骨,叫金陵臺上一眾師生都莫名受到觸動,怔怔看著那身紫衣,“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原來是這八個字么,可為什么……” 他們的疑惑還沒問出聲,辛如月已捏緊手中的九連環,紅著一雙決絕淚眼,掃過全場,狠狠道:“好,你不出來,那就莫怪我了!” ☆、第三十八章:駱秋遲以身相護 瑯岐島一片黑影又掠上了金陵臺,刀芒相見,這一回似要來真的,那些之前才包扎好胳膊的弟子們驚惶失措,亂作一團,付遠之自臺中央站起:“辛師姐,你……” “我和你的交易結束了,我只說過暫時不要他們的胳膊,有允諾一直不動手嗎?”她雙目狠厲一瞪付遠之,呼吸紊亂,手中的鎏金珍瓏九連環攥得死死,整個人像喪失了理智般,只想以極端手段逼迫暗處的那人現身。 “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我就砍掉這十個男弟子的右手!” “三。” “二。” 駱秋遲雙眸緊閉,額上冷汗涔流,體內真氣亂竄,他等不了恢復到六成了,形勢逼人,他少不了要博上一把! “一?!?/br> 辛如月厲聲一喝:“動手!” 那些黑衣人齊刷刷舉刀,駱秋遲暗自提氣,一觸即發之際,辛如月卻忽然又道:“等等!” 無數把短刀停在半空,黑衣人扭頭,辛如月負手上前,掃過亂糟糟的金陵臺,將目光落在了最中央的那群女弟子身上。 “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她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陰冷笑意:“你最是憐香惜玉,砍幾只臭手,恐怕比不上毀掉一張美人皮吧?” 話一出,滿場女弟子個個花容失色,眼神驚恐不已,有膽小的當即哭了起來。 “你說說,我該挑哪一個好呢?” 毒蛇一般的冰冷聲音中,全場不寒而栗,那些女弟子們身旁的師兄們,都不由挺起胸膛脊背,想要護住同門師妹。 付遠之第一個握緊了聞人雋的手,孫左揚也連忙拉過趙清禾,姬文景回眸看了過來,正對上趙清禾一張蒼白纖弱的臉,他眉心微皺,卻什么也沒說,只將腦袋昂得更高了一些,不易察覺地遮在了她前面。 冷風肅殺,一個眼尖的黑衣人已掠進了臺中央,在一片駭然驚惶中,一指聞人姝:“小宮主,這個好,艷冠群芳!” 聞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絕美的一張臉惶恐失措,其他女弟子也齊齊露出駭然之色,不約而同地想起那青州巖洞里,聞人姝也是這樣被一眼挑出。 果然在這樣的時刻,美貌只會是一種災難與負累。 “姝兒!”孫夢吟想要護住聞人姝,聞人姝卻還是被那黑衣人伸手一拎,就要拖出來時,辛如月冷冷的聲音卻已響起:“不要這個,要旁邊那個?!?/br> 聞人姝的旁邊,正是一襲柳色紗裙的聞人雋! 付遠之手一緊,那黑衣人也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圈聞人雋,又看回手里的聞人姝,一時有些難以撒手:“小宮主,這,這……” “蠢貨!”辛如月已飛踏上臺,一把推開那黑衣人,徑直彎腰,猛一扣住聞人雋肩頭,“我說這個就這個!” 她挑眼看向周遭樓閣,陰聲道:“你們知道什么?那負心人自恃高潔,道貌岸然,最愛的不是艷光四射的大美人,而是這種書卷氣滿身的清麗佳人?!?/br> 她說著霍然抽出腰間短刀,扭過頭,狠狠捏起聞人雋的下巴,冷笑道:“我當年不就是裝成這副模樣才入了你的眼,得盡你的憐惜嗎?” “阿雋!”趙清禾失聲道,卻被孫左揚緊緊拉住,姬文景亦是下意識地抓住她另一只手。 那頭聞人雋被迫仰首,對上辛如月灼熱的目光,一張清麗靈秀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額上的花鈿更顯纖纖動人,她萬未料到自己會被辛如月挑中,心中一片愕然之余,求生本能瞬間涌起,她顫聲艱難道:“師,師姐,我姿色平平,如何,如何能與師姐相提并論,還不及師姐萬分之一,師姐那位心上人,想來,想來不會為了我……” 大敵當前,還要什么骨氣啊,慫就慫了點吧! “辛師姐,不要動她,那九連環非我一人所解,她也有份!”付遠之急切上前阻攔,辛如月卻將他一把拂開,“滾開,沒你的事!” “辛師姐,你放了她,我來替你想法子引出那人!我說到做到!”付遠之又待上前,卻被一個黑衣人牢牢按住,辛如月冷冷一笑:“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那負心人!” 她望向周遭的漆黑樓閣,笑意決絕:“只有我才能將你逼出來!” “你說說,若是我毀了這樣一張臉,會讓你覺得毀了當年的我嗎?” 辛如月將聞人雋的下巴一扣,俯身舉起刀刃,雙眸寒光畢現:“真是叫人好奇呢,我已經迫不及待要一試了!”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手中刀刃就要狠厲劃下去之際,一道人影縱身躍起,白衣翩遷,說時遲那時快,猛地撞了過來—— 正是才沖破氣xue的駱秋遲,他經絡凝滯已久,一時撞來避無可避,只能生生挨了這一刀,臉上頓時裂開一條長口,鮮血噴涌,震驚全場! “駱師弟!”孫夢吟一下捂住嘴,瞪大的雙眼難以置信。 聞人雋也渾身劇顫,一手扶住腳步踉蹌的駱秋遲,雙唇抖得不像樣子:“老,老大……” 駱秋遲與她四目相對,電光火石間沖她一笑:“怎么辦,你今天穿得這么美,卻被我的血弄臟了?!?/br> 他話音才落,身后短刀已如風襲來,辛如月怒不可遏:“壞我大事,找死!” 白衣飛揚,頭一偏,閃身避過,同時將聞人雋一推,這才一個轉身對著辛如月笑道:“辛小宮主,你瞧我生得怎么樣,比她好看些嗎?你既已毀了我的臉,便饒過了她,可好?” 陽光下,那身白衣凌風翩翩,眉目戲謔含笑,俊逸面容雖染了半邊血,卻依舊風姿無雙,瀟灑動人,渾身上下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度,叫書院眾人都為之一振,心頭燃起了一絲希望。 辛如月驚訝的卻是,“你這武功,怎么會……” 駱秋遲揚眉一笑,忽地伸手一指辛如月身后:“前輩,你終于出來了,這小魔女可要將咱們害死了!” 辛如月瞳孔驟縮,便趁她這回頭之際,駱秋遲踏風一掠,欺身上前,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短刀,輕巧過招間,身姿似鶴,動作如行云流水般,辛如月驚覺過來,疾速后退,抽出腰間長鞭一甩,退到了金陵臺邊上,險險脫身,手背上已被那鋒利刀刃劃出了一道血痕。 她吃痛吸氣,望了望傷口滲出的幾點血珠,不可思議地看向風中那身白衣,“好快的身法,你是哪一號人物,書院內竟也會有你這般狡猾的弟子!” 駱秋遲一擊未中,沒能擒賊擒王,完全制住辛如月,臉上之傷也隱隱作疼,卻不顯露分毫,只把玩著手中的短刀,“不敢當不敢當,無名之輩,比起辛師姐來,那還差得遠了!” 他一面笑得無賴,一面在腦中飛速想著新的對策,辛如月卻似被激起了好勝之心,對著周圍要沖上來的黑衣人揚手一攔,笑道:“都別動,我來會會這無名之輩!” 說話間,長鞭一揚,身影已如風欺近,兩人短兵相接,紫衫白衣一觸即發,轉眼便纏斗在了半空之上。 滿場嘩然,無數目光仰頭望去,其中一個黑衣人計上心來,摸出腰間玉笛,悄悄幽然吹起。 人群中,姬文景目光一變:“不好,這魔音又來了!” 他關切地看向半空中的駱秋遲,敏銳地發現他動作有所凝滯,想來一定受了那笛聲影響。 果不其然,又一陣眼花繚亂的對招之后,辛如月瞅準空隙,一鞭子抽去,正中駱秋遲的右肩,臺上一干女弟子驚呼出聲:“駱師弟!” 駱秋遲白衣翻飛,墜下半空,跌落在了金陵臺外,辛如月緊隨而至,駱秋遲想要站起,內力卻因笛聲急劇流失,身子搖晃間單膝跪地,一把按住了鮮血淋漓的肩頭。 “老……駱師弟!”聞人雋一聲急呼,神色大變地想要奔下金陵臺,卻被付遠之死死拽住了手,“阿雋,別沖動!” 金陵臺下,黑衣人將駱秋遲團團圍住,辛如月一步步走上前,饒有興致:“原來這笛聲并非對你毫無影響,而是你自封了氣xue,留存了幾分功力,果然是狡猾的無名之輩啊!” 駱秋遲仰首一笑,唇邊帶血,一雙烏眸如蘊星河,發絲被汗水浸透,竟有幾分動人心魄的凄艷之美,“辛小宮主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