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臺上男女弟子早已混坐一團,孫夢吟被人擠到了駱秋遲旁,連帶著聞人姝一起,她眼睛一亮:“駱師弟。” 她到這時刻還有心思去想旁的,聞人姝卻有些畏懼駱秋遲,拉過身后的聞人雋,擋到了自己身前,聞人雋被推搡間一個不留神,仰面栽倒在了駱秋遲懷里,抬眼只對上他冷汗涔流的一張臉,她一怔,呼吸微顫:“老大,你還好吧?” 駱秋遲正在調整內息,恢復功力,身子無法動彈,只對聞人雋輕“噓”了一聲,“自己起來,我動不了。” 聞人雋臉一紅,“哦”了聲,就要起來,哪知身子綿軟無力,起到一半,竟又倒了下去,撞得駱秋遲吸了口冷氣,面上露出異樣的神情。 聞人雋有些慌亂:“老大,我,我是不是壓疼你了?” 駱秋遲咬著牙:“是有點疼……你快起來……” 聞人雋忙不迭就要再起身,卻依舊手腳乏力,幾次三番沒能如愿,整個人還跌在駱秋遲懷中,看起來倒像在蹭蹭磨磨,故意溫存一般,曖昧異常,駱秋遲連吸幾口氣,臉上神情愈發異樣了。 孫夢吟急得在一旁就要去推聞人雋:“你干嘛,不要趁機占駱師弟便宜,你還有沒有羞恥心了……” 卻還沒推到時,一只修長的手已越過她,一把將聞人雋拉了起來,“阿雋,沒事吧?” 溫雅的聲音低低響起,付遠之將人一攬,撈入了自己手臂間,聞人雋扭頭如見救星:“世兄。” 她頗覺窘迫:“我,我就是沒力氣……” “我知道,不要說話了,世兄在呢。”付遠之溫柔安撫著,輕輕抱住聞人雋,下巴抵住她肩頭,讓她靠在自己胸前,雙手牢牢圈住庇護著。 旁邊的聞人姝,臉色瞬時變了。 趙清禾本拉著聞人雋的手,聞人雋一走開,她也跟著一下沒坐穩,卻比聞人雋幸運些,叫一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一扭頭,看到那張臉冷冰冰的俊臉,嚇得陡然結巴了:“姬,姬師兄。” 姬文景皺著眉,“嗯”了一聲,還不及開口時,孫左揚已從旁邊擠了過來,關切不已:“清禾師妹,清禾師妹你沒事吧?” 趙清禾臉一熱,趕緊坐穩身子,細聲道:“多謝孫師兄關心,就是四肢乏軟,提不起勁,其他無恙。” 孫左揚連忙又靠近一點,學著付遠之的樣子,拍拍自己肩頭,道:“你要是身子乏軟,坐不住,可以靠在我身上,小心別摔到哪里了。” 趙清禾臉更熱了,忙搖頭:“不用了,孫師兄,我還撐得住,況且,女傅有教導,不可亂了男女之防……” “這是非常時刻,不要管那迂腐的一套了,你要是撐不住,就靠到我身上,或是叫我一聲,我就在你旁邊,你切記……” “孫左揚。”姬文景終是忍不住開口了,他滿臉鄙夷之色:“你可以收斂一點嗎?真當自己是匹隨處發情的野馬?這種危急場合也不放過,你怎么不去馬場一展雄風?” “姬文景!”孫左揚壓低了聲,怒道:“你嘴巴放干凈點!” “是誰的嘴巴該閉緊些?好端端的,出個什么‘鐵騎’的題眼,現在倒真應景了,讓人家的鐵騎踏破書院了。”姬文景面不改色地嗆聲回擊,孫左揚愈加惱怒,還待湊近時,卻被趙清禾一把拉住,她臉上紅如朝霞:“孫師兄,你,你別說了。” 方才姬文景那“發情野馬”的話還回蕩在她耳邊,她委實難堪不已,為了避嫌,不由特意離孫左揚遠了點,往姬文景那邊挪了挪,孫左揚顯然也瞧了出來,怕再嚇到趙清禾,只好狠狠一瞪姬文景,按捺不發。 “稟小宮主,四處都已搜遍,所有人都在這里了,沒有遺漏。” 從天而降的那群黑衣人,似乎在找什么東西,將書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回到那戴面具的少女身邊復命道。 那“小宮主”發出一聲冷笑,紫衣在風中飛揚,充滿著邪氣:“是嗎,當真都在這了,一個都沒有少嗎?” 她話中古怪異常,叫金陵臺上一陣sao亂,八大主傅也再沉不住氣,其中資歷最老的陳太傅揚聲道:“你們到底是誰,闖入我竹岫書院意欲何為?” 紫衣少女一側身,望向陳太傅,笑吟吟一施禮,說出了令滿場驚愕的一句話—— “老師,別來無恙。” 說著,她已將面具一把掀開,露出了底下嬌俏靈動的一張臉,長風拂過烏發雪顏,眼角還挑著一絲邪氣的笑意,驚得那陳太傅身子猛顫,忽地抬手一指:“是,是你,辛瑤,你是辛瑤!” 有資歷稍長的院傅一聽到這個名字,也激動起來,紛紛迭聲道:“辛瑤,是那個辛瑤……” 長空下,那紫衣少女卻是一擺手,戲耍眾人一般,捏起了嗓子,對著各位院傅又是一施禮,化作了一個清朗的少年音:“不,我是辛烈,見過諸位老師。” 陳太傅臉色大變,身子晃了晃,差點沒坐穩栽下去,“辛烈,辛烈,怎么會,不可能……” 那紫衣少女玩得樂不可支,時而變聲“辛烈”,時而嬌聲稱作“辛瑤”,令滿場的院傅都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似乎戲耍夠了,她忽地一拂袖,仰天長笑,邪魅萬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戾氣:“其實我不是辛瑤,也不是辛烈,我是辛如月,是瑯岐島的一宮之主,也是你們常掛在嘴巴的魔教妖女,你們當年收我入學,器重萬分,現在想來是否覺得荒唐無比?” 她眼風一掃,聲帶狠厲:“可惜,我也覺得好笑之極。” 袖中纖長的五指的一點點握住,紫衣翻飛,烏發揚起,每一個字都帶著血一般的凄色:“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我今日前來,只為一人,只為那薄情寡義,天下唯一騙過我的負心人!” 辛烈是十二年前來到竹岫書院的,鮮衣怒馬,一介俊秀小少年,拿著名帖,說是潯陽一帶的貴族名門之后,通過考核后,直接進了男學的天字甲班。 那時甲班的主管院傅乃陳太傅,辛烈是班上年紀最小的弟子,卻天資聰穎,靈秀無雙,屢次大考都奪得第一,頗為耀眼,深受陳太傅的賞識與喜愛,被他視作心中最得意驕傲的親傳弟子,無人可比。 然而蹊蹺的是,在男學甲班讀了半年后,有一天,辛烈忽稱家中有急事,竟然中途退了學,再未出現過,但沒過多久,女學又來個辛瑤,與辛烈長得一模一樣,稱自己是辛烈的雙生meimei,拿著哥哥的推舉函前來求學。 那辛瑤也是靈秀俊俏,與辛烈的聰穎機巧如出一轍,讓陳太傅一眼便喜歡上了,在他的保薦之下,辛瑤入讀了女學的甲班,很快也成為了其中的翹楚。 原本一切都很平靜美好,但就在九年前,竹岫書院的井水忽然出現了問題,一夜之間,書院眾人都染上了怪疾,且這怪疾還會一傳十,十傳百,可怕至極。 為此幾位院傅殫精竭力,廢寢忘食,配合太醫院研制藥物,辛瑤也跟著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可當那場古怪的疫病終于過去后,辛瑤卻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的消失,憑空便不見了人影,一絲蹤跡線索也未留下,有人去潯陽一帶查過,也是毫無所獲,根本就沒有辛烈和辛瑤這兩個人,不,準確地說,確實是有個沒落的辛氏貴族,但那一代的小少爺早夭,未滿六歲,也不叫辛烈,當日辛烈出示的種種憑證名帖,皆為作假,可以說,他是頂替了這個早夭少爺的身份,借了“殼子”進入竹岫書院讀書的。 但他到底想干什么?為何讀了半年又退學消失,冒出一個雙生meimei繼續求學?過得幾年干脆連這個meimei也一同消失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完全無人得知,書院的諸位院傅也如何都想不明白,漸漸的,這樁古怪之事便隨著年月推移,被掩埋在了書院紛揚撲簌的塵埃之中,只有白發蒼蒼的陳太傅會時不時念叨起,曾經自己這寄予厚望的愛徒…… “我不是無故消失了。”紫衣飛揚,冷冽的聲音在全場響起,那雙上挑的眼眸似乎帶了一絲譏誚:“我只是被我哥哥帶回了瑯岐島,用以換取全院師生的解藥。” 話一出,滿場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嘩然一片,陳太傅更是驚得身子直顫,指著那襲紫衣話都說不出了。 “當年的是是非非,我沒心情同你們廢話了,也沒多少時間了,等我大哥出了關,我又得回到瑯岐島,過著看海水潮漲潮落,一日復一日的無望年歲,所以今天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將負心人帶走!” 長空之下,辛如月烏發飛揚,面向眾人,一點點握緊了雙手:“當年求學,從頭到尾,我只為那一人。” 她語調陡然拔高,長袖一揚,內力翻騰之間,炸起一道數丈高的水花,嚇得金陵臺上一片驚惶駭然,只聽得那聲音飽含著復雜情意,恨入骨髓,一字一句地在全場響起—— “負心人,你快出來見我,我要你自己站出來承認,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你道貌岸然,你有負于我,你必須出來給我一個交代,不然我就殺光這竹岫書院的所有弟子!” 內力催動下,水花四濺,臺上驚恐不已,有人壯著膽子哆嗦道:“你,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這里?書院還有,還有幾位先生正率弟子遠行游學,尚未歸來,這里并不是竹岫書院的所有人……” “我當然知道,我來之前就已探查清楚,負心人就在這里!”辛如月一聲斷喝,收回掌勢,冷冷掃過全場,“你自己站出來吧。” 她當年求學,顯然對竹岫書院每年的活動,以及地理方位,內部構造都了如指掌,所以才特意選了流觴曲水這一日,提前布控,將書院所有人一網打盡,以揪出她那位“負心人”。 “好,看來你不愿自己站出來,你還是那樣虛偽,毫無擔當,那我便給你些許時間考慮清楚,你若不站出來,遭殃的便是這書院上下所有師生!” 辛如月冷厲掃過金陵臺上每一個人,以及周遭的樓閣亭臺,目光最終卻落在了那流水漂浮的酒樽之上,她仿佛透過酒樽看見了什么,幽幽笑道:“說起來,這流觴曲水大會,你我也曾共坐一堂,賞詩論令,好不快哉,你還記得嗎?” 有風掠過四野,金色的陽光映在那身紫衣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張清麗無雙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絲悵惘,可卻只是轉瞬即逝,隨著袖中掌風一擊,酒樽炸裂,流水飛濺而起,她仰頭長笑,轉身而去。 “從現在起,我給負心人,也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后,若負心人不愿站出來承認,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第三十六章:付遠之的妙計 辛如月一走,金陵臺上立刻喧雜紛紛,那些魔教妖人守在了外院,只等一炷香后再來問話。 流水潺潺,四肢乏力的眾人勉強支起身子,臺上你看我,我看你,最終都心照不宣地望向了一個人—— 八大主傅中,資歷最長的陳太傅。 畢竟當年最疼“辛烈”的就是他,力薦“辛瑤”進入竹岫書院的也是他,不管男女□□都與他脫不了干系,會第一個想到他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被大家這微妙的目光一望,陳太傅重重咳了一聲,捂住胸口,氣得吹胡子瞪眼:“看我做什么,老夫也是被這孽畜瞞到至今,要是早知她是魔教妖人,我當日如何會讓她進竹岫書院?!” 陳太傅素來剛直,這樣說就絕對不是他了,更何況他年紀也確實太大了點,都可以當辛如月的爺爺了,那到底是誰呢? 眾人的目光又開始搜尋起來,這一回,盡往年輕一些的少傅那瞥去,其中包括教騎射課的歐陽少傅,教算術的宣少傅,以及另外一些形象頗為俊朗的,看起來與辛如月較為匹配的。 歐陽少傅是個急性子,當下擺手叫屈:“喂喂喂,眼睛不要往這邊亂看,先聲明,我跟那妖女可沒一絲一毫的關系,十二年前她來書院求學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他說完,又把旁邊宣少傅的手一把攥住,高聲道:“阿宣也不是,他與我同一年做的少傅,見都沒見過那妖女,也跟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 宣少傅端坐臺上,清秀文雅的面容一如往日,波瀾不驚,只拍了拍歐陽少傅的手背,安撫道:“凌光,別這么激動,沒人說是我們。” 他們這樣一否認,其余的年輕少傅也連忙跟著澄清,個個擺手搖頭不及,紛言自己與辛如月絕無關系,其中凌女傅坐于其間,一張臉繃得鐵青,始終一言不發。 從辛如月出現的那一刻起,她便是這副模樣。 駱秋遲與姬文景坐在人群中,對視一眼,默契互明,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凌女傅嚴令禁止靠近的,關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月下醉酒舞劍的男人。 駱秋遲向姬文景點頭示意,清清嗓子后,徑直問向凌女傅:“凌女傅,大難當前,學生斗膽問一句,可知那關雎院中,每月二十六日,庭前醉酒舞劍的男子是何人,是否就是辛如月要尋之人?” 他此話一出,全場靜了靜,眾人心頭猶如明鏡一照,一片恍然大悟,迭聲附和,尤其是那日參與“關雎之夜”賭約的學子們,更是激動不已:“對對對,怎就忘了那個怪人呢,他行事那般詭異,神秘莫測,定就是那妖女要尋之人……” 一片亂糟糟中,凌女傅臉色更加難看了,對著駱秋遲沒好氣道:“問我做什么,我如何知道他是否乃辛如月要找之人?” 駱秋遲笑了笑,凌女傅這反應更加篤定了他的猜想,他與姬文景對望一眼,又向凌女傅道:“可禁令不是您下的嗎?” “不是。”這一回,凌女傅語氣愈發生硬了,看向眾人:“禁令是殷院首下的,我只是執行師姐的命令罷了。” 說到殷院首,大家心念一動,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個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院首大人又不在院中,指不定又去外頭哪個地方“仙游”去了,果然只有在每年的開鴻大會和為數不多的節日慶典上,才能在書院里見到她的蹤影。 線索似乎又斷了,那關雎院里的怪人肯定聽到風聲早就逃了,魔教這么多人都沒搜出什么,倘若辛如月要找的“負心人”真是那怪人,豈不是書院上下都要為他陪葬? 當即有女傅掩面,忍不住嘆息道:“若是殷院首在就好了,說不定能點化勸服那個妖女,畢竟當年求學時,那辛如月就在她的甲班入讀,對她那樣崇敬,若她在,這妖女一定不敢亂來……” “殷院首曾經教過辛如月?”駱秋遲一挑眉,那嘆息的女傅抬頭看他,道:“是啊,當年辛瑤讀的女學甲班,主管人就是殷院首,哦對了,那時殷院首還不是院首……” 陳年往事又被掀開,只說當年辛如月化名辛瑤,在陳太傅的舉薦下,進了女學甲班,那時殷院首還只是殷女傅,乃一眾女傅之首,主管女學甲班,辛瑤的聰慧靈秀很得她的喜愛,幾乎被視作她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而辛瑤也對她崇敬有加,經常向她請教學問,兩人關系密切,形影不離。 后來書院的井水出了問題,疫病蔓延,辛瑤也是跟著殷女傅忙前忙后,使了不少力,只是當疫病盡除,眾人痊愈后,辛瑤卻失蹤了,大家去問殷女傅,殷女傅也什么都不知道,她本身就是個冷淡性子,后來成為院首更是清冷疏離,也再沒提過辛瑤,久而久之,大家也跟著淡忘了這些陳年往事。 如今再度提起,感慨之下,一眾女傅們紛紛嘆道:“當日的辛瑤那般崇敬殷院首,她若在,事情一定會有轉圜的余地……” “行了,少說幾句吧。”凌女傅打斷眾人,面色不虞:“師姐在也沒用,妖女本性如此,何苦再讓師姐也搭進來,與我們一同歷難?” 她這樣一說,那幾位女傅便有些訕然,紛紛沉默了下來,好半晌,才有人惶惶道:“那妖女會不會真的,真的大開殺戒……” “瞧她那癲狂的模樣,真說不準,難道我們就要這樣坐以待斃?” “那還能怎么辦,已如籠中困獸,要是消息能傳出去就好了,只怕外頭還不知道書院里發生了這樣大的事……” 眾口紛言間,駱秋遲暗中提了提力,發現功力已恢復至四成左右,周身脈絡再運行幾個天位,應該能趕在那幫人動手前,慢慢恢復至六成,到時擒賊先擒王,只要制住了那辛如月,一切就好辦了。 正思量間,他忽而聽到旁邊傳來付遠之低沉的聲音。 “阿雋,你怕不怕?” 扭頭望去,付遠之一手還扶著聞人雋,聞人雋似乎為了避嫌,離開他懷中些許,坐直了身子,搖搖頭:“我不怕……世兄,我已經好多了。” 付遠之一只手依舊虛虛摟住她,低頭眸光定然,薄唇微抿:“你放心,無論如何,世兄都會保你周全,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