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撒了手,聞人雋踉蹌了下才穩住身形,卻見那身白衣蹲了下去,掃過一地削落的燭屑,嘖嘖可惜:“白瞎我一對檀香燭了。” 他起身,隨意將腳邊一根斷指踢開,像踢開一根狗骨頭似的,徑直往巷外走去。 聞人雋趕緊跟上,看出他是要再去買一對回來,那身白衣卻陡然回頭,在月下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原以為扮成女人不省心,卻沒想到扮成男人更危險,可見你腦袋里裝的齷齪心思太多,到底如你所愿地引來了同道中人。” 買完檀香燭回去的一路上,聞人雋憋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湊到東夷山君面前:“老大你剛才好厲害好威武啊,多謝你救了我,要是沒有你……” 東夷山君抱著一對長燭,淡淡瞥了她一眼:“少拍馬屁了,回去檢討一下自己。” 聞人雋愣住了:“檢,檢討啥?” “被人那樣近距離地制住,都沒被看穿身份,你胸前那對東西是怎么長的,難道不值得檢討一下嗎?” 話才完,聞人雋的臉就騰地一下紅了,卻仍強作鎮定,“我,我年紀還小呢,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會再長了……” 說完又覺得自己果然在山上待久了,居然變得這么沒羞沒臊了,東夷山君倒是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往那一馬平川的胸前打了個轉,壓低聲音:“小猴子,找個男人多揉揉,胸脯自然就大了,那付遠之的手勁怎么樣?撥起算盤來倒是麻利,你日后找他多幫幫忙唄。” 頭一回聽到男人嘴里說出來的葷段子,聞人雋簡直臊得無地自容,一雙手猛地堵住耳朵,漲紅著臉打斷東夷山君。 流氓,真正的流氓頭子! 那身白衣卻哈哈大笑起來,漂亮的眼眸裝滿了熒熒星河,渾身邪氣四溢,在月下照出一把清狂匪骨出來。 ☆、第十章:剿匪大計 盛都,丞相府。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月下獨坐的人清雅俊逸,凝視著院中樹影出神,正是付遠之。 他修長的手指挑起一根黑色的絲帶,緩緩將雙眼纏上,深吸口氣,拂袖起身,開始在院中一步步走了起來。 “三百六十七、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九……” 一邊走著,嘴里一邊念念有詞著,腦中仿佛情景再現,霎那間又回到了當日趕赴青州,那些匪徒蒙住他雙眼,帶他上山時的畫面。 他自幼便記性超群,對數字與方位極為敏感,走過一遍的路絕不會錯,有著過目不忘之能,雖然當日上那匪寨時,雙眼被蒙,但他心里一直默默記下自己的步數與前行方向。 后來一回到盛都,他便開始繪制那上山的地形圖,只是事關重要,他不敢托大,每夜都在院中走上一遍,模擬當日情景,百般千般地確認后,才覺放心一些。 院里樹影斑駁,天地靜謐,當那道身影數到“四百二十五”時,停下了腳步,他扭過頭,身子向左側稍微傾斜了些,腦中展開的圖形也隨之蜿蜒而去,夜風穿袖而過,他凝神一番后,又繼續開始緩緩踱步。 終于,在院中盡數走完了一遍后,付遠之摘下了黑色的絲帶,露出一雙沉靜秀致的眼睛。 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他凝視著那展開的地圖,許久,又提筆在細微處多補了幾筆,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下,是真的大功告成了。 白皙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拿起那墨跡未干的地圖,緩緩端詳著,眼底一抹精光閃過,“東夷山君么,你的老xue可藏不住了,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動了我的人……” 此刻若有付府下人經過撞見,只怕會嚇上一跳,因為平日里溫潤如玉的大公子,竟會在月下像變了個人似的,露出兇狠決絕的一面。 夜風拂過,付遠之長發飛揚,又提筆蘸墨,在另一張雪白信箋上,鄭重落下四個字—— 平夷十誡。 匪,不是不可剿清,東夷山,不是不可蕩平,但須師出有名,壓過那“制衡”的說法。 當今圣上年輕文秀,最忌沖突,只求龍椅安穩,那就拋給他一根不安穩的“火藥引線”。 為此,付遠之做足了功課。 如果讓圣上知道,東夷山君統領十八座匪寨,勢力盤根錯節,不斷壯大,在當地頗得民心,甚至已經壓過了官府的威望,圣上會作何感想呢? 以毒攻毒,以悍治悍,固然不錯,但如果這“毒”已經大到侵蝕自身,這“悍”已經占州為王,危害早就遠遠勝過了那異族的威脅,所謂的“制衡”是否還要繼續呢? 想到此,付遠之勾唇一笑,耳邊似乎又回蕩起那個清婉的聲音,“世兄,我會等你的。” 他深吸口氣,不再遲疑,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將當地見聞與親耳聽到的百姓之言,乃至那青州特有的“花神節”,都一條條陳述下來,直斥東夷山君勢力過大,若再默許縱容,不及時剿滅,將會成為割據一方的禍害…… 下筆之間,還引史為鑒,字字直擊君王內心,一番陳情揮灑后,條理分明,言辭鑿鑿的“平夷十誡”也告成了。 月光將付遠之的身影拖得極長,他收好地形圖與那“平夷十誡”后,坐在石桌旁,拿起一枚印章,細細摩挲著。 這章子上刻著一個“趙”字,乃趙氏家主的象征,這趙氏家主不是別人,正是趙清禾的父親,平江首富,匯通銀號的當家人。 俗話說,兵馬不動,糧草先行。 自古以來剿匪都不是一件易事,需耗損極大的人力物力,若有個“大財主”愿意出錢,承擔一切剿匪的費用,不需國庫動一分一毫,試問當今圣上焉能不動心?這勝算焉能不多幾分? 付遠之在心中計劃得很好,在趙清禾一回盛都時,就悄悄去了一趟趙府,言明來意,他知道趙清禾平日在書院里默不作聲,只與聞人雋交好,但事關重大,他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卻沒料到趙清禾聽完激動不已,拼命點頭,一把揪住他衣袖,淚眼漣漣道:“只要能救出阿雋,無論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還請付師兄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阿雋救出來……” 她那急切的模樣倒更甚過付遠之,叫付遠之都一愣,有些始料未及。 接下來的一切,便簡單而順理成章了,趙清禾的父親本就想結交權貴,付遠之又委婉表明,立下功勞后必得圣上接見,得了賞封后,屆時皇城親貴誰不會高看趙家一眼,不過出點錢,但能換來錢買不到的東西,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番游說,趙清禾的父親自然心動不已,當下便笑逐顏開地拿出了貼身印章。 即便付遠之勸不動皇上,又或是勸動了,但剿匪失敗了,他趙府都沒什么損失的,都是實打實出了糧草軍需,能攀得皇恩,博上一個好名聲的。 這種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反正趙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賭一把又何妨? 趙老爺是個爽快的生意人,同趙清禾的柔弱纖秀完全不同,付遠之回想起來都不由失笑,如今月下夜風拂過,他收回思緒,輕輕放下印章,又拿起桌上一管白玉長笛,對月凝視起來。 即便又多了幾分勝算,但請旨剿匪一事,仍非十拿九穩。 他向來是個極穩重的人,知道僅憑一張地形圖,一封“平夷十誡”,以及一筆白來的糧草,還是不夠,所以他在等,去奉國公府時也是那樣說道:“眉姨,你再等等我,我還差一點點,再等等就行了……” 是的,還差一點,他在等一個人,或者說,在等一個將星。 那人名喚杭如雪,是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將軍,一戰成名,驚艷大梁,如今朝野民間無不在紛紛議論他的傳奇經歷。 無氏族撐腰,無貴胄倚靠,無任何黨派牽扯,僅靠自己一人一槍一馬,縱橫沙場,年少英姿,打下赫赫聲名,贏得“玉面戰神”之美譽。 他打下成名一戰后,又為大梁擊退不少宵小,如今勝了北邊的黎族,即將班師回朝,面見圣上,接受封賞。 對于付遠之來說,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而杭如雪,就是這股東風。 這個據說性情高傲,不與朝中任何黨派結交的少年將軍,還有個身份,他曾經是付遠之外公的學生。 付遠之的外公,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雖已過世,但名聲仍在外,銘記他教誨之恩的弟子更是遍布天下。 這其中,就包括杭如雪。 “外公,只盼你這位學生還能認出這支笛子來,記起當年師恩……” 呢喃的低語飄在風中,月下,付遠之低頭又撫了撫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杭如雪帶兵,趙家出錢,他隨行“指路”,應該夠了吧? 讓一個功績滿身的“戰神”請旨剿匪,遠勝過他獨自貿貿然進宮,若事情順利,那救出阿雋便有望了。 有現成的地形圖,又有白來的糧草,還有戰神領兵,更遑論那“占州為王”的潛在威脅,圣上實在沒有不允的道理了。 當然,這么多籌碼中,如果還能再加上奉國公的拼死進諫,也就是聞人雋的父親,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只可惜……付遠之眉心微蹙,想起在奉國公府看見的那一幕,不由冷冷一哼:“眉姨沒說錯,負心多是讀書人,骨rou至親也能棄如敝履,聞人靖,你當真禽獸不如。” 這樣的父親,不要也罷,他的阿雋,他自己來護佑,日后他若能執掌相府,便將眉姨也接來,讓她母女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氣。 想到這,那雙沉靜秀致的眸中露出一絲精光,將那玉笛緊緊握在手心,字字灼熱:“阿雋,你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了……” ☆、第十一章:鮮衣怒馬踏江湖 冷月高懸,同樣的一輪清輝之下,奉國公府卻熱鬧許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樣一鬧,全府的侍衛都出動了,人是截了下來,但卻也在一片混亂之中,一個不開眼的小侍衛拉了弓|弩,放箭誤傷了眉夫人,叫她從墻上摔了下來,嚇得奉國公一張臉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還疼不疼?那個傷了你的混帳東西我已經趕出府了,你不要再氣了好不好……” 房中燭火搖曳,奉國公一身華服,俊秀文雅的臉上滿是討好,坐在床邊伏低做小,簡直同先前外頭那個當眾掌摑,威嚴肅然的一家之主判若兩人。 然而床上那道紅影絲毫不給面子,冷冷背對著他,一言未發,偏這奉國公恁地沒臉沒皮,還是笑著往上湊,哄小孩一般: “眉娘,為夫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從前有個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識文斷字卻非擅長,一天,府里來客人了,是相爺帶著幾個兒子前來赴宴,一進門,便寒暄道:‘本相特帶幼子前來賀喜。’,那俏夫人在里間聽了,高高興興出來迎客:‘來就來嘛,帶什么柚子,真見外。’” 說到這里,奉國公沒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似是越想越開懷,還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紅影的肩頭,“眉娘,你說好不好笑啊?” 那道紅影終于按捺不住,騰地一下坐起,氣到身子發顫:“是是是,我是粗鄙沒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鬧笑話,高攀不起你這奉國公府,我現在就離開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熱諷了!” 奉國公一下撞到個硬釘子,慌忙止住笑:“我絕對沒有諷刺夫人,我是當真覺得,夫人可愛得緊,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對夫人愛意日久彌新……” “呸,聞人靖,你這么假惺惺的有意思嗎?我聽著惡心,你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發惱怒,伸手就要把奉國公推下床,那沒臉沒皮的男人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討好地拱上前:“別這樣嘛,我是真的擔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來,照著聞人靖的臉就想扇下去,卻略一遲疑,聞人靖趕緊喊了聲:“小眉!” 那只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許久,阮小眉兩眼一紅,氣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這是做了什么孽!” 聞人靖臉色大變,上前將阮小眉一把摟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臉上紅痕,卻又被狠狠推開,阮小眉纖纖玉手指著他,厲聲質問道: “聞人靖,我問你,你為什么從小到大都不待見阿雋?我真的想不通,難道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嗎?就因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個庶女嗎?” 聞人靖慌亂擺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愛你的,我怎么會不待見我們的女兒呢,我,我……” 他結舌了半天,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阮小眉徹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著這張斯文虛偽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過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淚。 “小眉,我實在是……” 聞人靖見她如此,亦心痛難言,只是有些話實在……沒辦法說出口。 該怎么表述那份復雜情感呢?聞人靖覺得,如果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不已—— 他確實不待見聞人雋,但不是因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深愛自己的“眉夫人”,深愛著那個曾在陽春三月,牽馬行在柳樹下,手持雙月彎刀背在身后,笑得眉眼彎彎,明艷又爽朗的江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