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第十二章 行刺 玄觀盤腿坐在方丈室的禪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目垂下,身體一動不動,已然沒有了呼吸。他面容安詳,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攤血跡,倒更像是安然坐化。禪床后面有一扇屏風,上面畫著達摩在少林石窟的面壁圖,更是給此刻的方丈室平添了一絲肅穆和悲涼。 渾身濕漉漉的蕭君默走進來時,看見禪床下已經跪滿了老老少少幾十個和尚,大多數神色哀傷。蕭君默留意了一下,發現背玄觀回來的那兩個知客僧,還有跳進放生池的那些和尚也在其中,可他們的神情卻看不出半點哀傷,有的只是沮喪和懊惱。 辯才怔怔地站在禪床旁,眼圈泛紅。蕭君默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慧遠的事,辯才萬分驚愕,半晌回不過神來。 片刻后,一個年長的和尚從地上起來,自稱是大覺寺的監院,冷冷對辯才道:“這位法師,本寺幾百年來一向安寧,可你一來,便出了這么可怕的事情……恕我無禮,趁眼下官府還未介入,法師和幾位施主還是趕緊走吧。” 辯才愕然良久。 他知道,這個監院雖然下了逐客令,但本意卻是為他們好,因為方丈遇刺身亡可不是小事,一旦寺院報案,官府必然介入,到時候可就麻煩了。思慮及此,辯才只好跟監院說了一番好話,最后又傷感地看了玄觀一眼,才和蕭君默一起退出了方丈室。 楚離桑和華靈兒在外面等候。四人相顧無言,隨即快步離開大覺寺,匆匆回到了云水客棧。蕭君默建議大伙先別睡,把今晚發生的一系列詭異事件從頭到尾捋一捋,看能不能捋出點頭緒。辯才深表贊同,于是四人便在他的房間里討論了起來。 “我先說說我發現的一些疑點。”蕭君默開口道,“第一,剛一到大覺寺,知客師慧遠在門內說的那句話,雖然是在跟法師對暗號,但他叫法師‘速速離去’的語氣,聽上去卻有一種擔憂和急迫之情,仿佛他真的希望法師趕緊離開一樣。第二,慧遠和法師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動了感情,我發現慧遠身后那四名知客僧,其中兩個也有些動容,反應正常,可另外兩個卻神情漠然。我當時以為他們可能是剛出家不久,對年長的僧人沒什么感情,可后來我便發現,應該不是這個原因,而是這兩個知客僧有問題。” “有什么問題?”辯才問。 “我懷疑,他們可能是假和尚。” “假和尚?”楚離桑和華靈兒一驚,同時脫口而出。 “不僅是他們,還包括玄觀身邊那兩個侍者,以及在寺門附近截住慧遠的那些和尚。” 此言一出,辯才三人無不愕然。 “理由呢?”辯才又問。 “首先,我在去方丈室的路上,隨口問了一個知客僧,大覺寺的佛指舍利有何淵源和來歷,可他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就像你剛才說的,”楚離桑插言道,“有可能是他剛出家不久,不懂這些呀。” “不可能。佛指舍利是大覺寺的鎮寺之寶,作為該寺的知客僧,一出家便要先了解相關知識,以便向香客和信眾介紹,所以他沒有理由不知道。”蕭君默看向辯才,“這一點,法師作為出家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辯才點點頭:“蕭郎所言非虛。” “其次,玄觀身邊那兩個侍者,神情倨傲,態度冷漠,對長者全無尊敬之心,甚至對方丈本人都不太尊重,這不但可以證明他們是不合格的侍者,還可以證明他們是不合格的和尚。為了確認這個判斷,當我們從方丈室出來,走向天王殿時,我又問了一名侍者一個問題。我問他,佛教中常說的‘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是何意,他居然也答不上來……” “這話是何意?”華靈兒一臉懵懂。 蕭君默一笑:“請法師開示一下吧。” 辯才道:“上報四重恩,意思是每個學佛之人,都要回報父母恩、師長恩、國土恩、眾生恩;同時還要下濟三途苦,就是要拯濟餓鬼、畜生、地獄三惡道的苦難眾生。” 華靈兒恍然。 “我故意問他這個問題,就是暗諷他對師長不尊,如果是真的出家人,怎么聽都聽得出來,至少也該明白這句偈語的意思。可那個侍者的表現,卻全然不是如此,由此我便斷定,這兩個侍者一定也是假和尚。” “那堵截慧遠的那些人呢?”楚離桑問,“我追過去的時候,看見你跟他們連話都沒說,你憑什么斷定他們也是假和尚?” “因為他們拿棍棒的手法,都像是拿慣了長矛的人。”蕭君默道,“雖說大覺寺的僧眾平時也可能練武,但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練武純為強身健體,因此通常對拳腳和棍棒功夫都很嫻熟,卻對刀劍和長矛等兵器相對陌生。而那些人則恰恰相反,揮舞棍棒毫無章法可言,總是不自覺地使出長矛的突刺動作,完全是無的放矢,此其一。其二,他們一邊打還一邊口吐臟話,而且一聽就知道是平時說慣了臟話的人。所以我更加確定,他們是假和尚。” “這么說,這些人的確都不是真和尚。”辯才深以為然,旋即蹙眉道,“可問題是,為何會有這么多人在大覺寺假冒和尚?他們是誰?目的是什么?玄觀又為何甘愿受他們脅迫?” “法師別急,容我先說完剩下的疑點,咱們回頭再討論這些問題。” 辯才歉然一笑:“蕭郎請說。” “第三個疑點,是法師對玄觀暗示三觴一事時,玄觀卻一直在刻意回避,這也從側面證實他是受到了那兩個‘侍者’的脅迫,所以很不愿意觸及這個話題。當法師跟他挑明了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慮如何應對,最后他又什么話都沒說,直接帶我們去了天王殿,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抉擇。由他的這些反常態度來看,加之后面的突然遇刺,你們是否覺得,這其中可能有所關聯?” 辯才和楚離桑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么接話。華靈兒對這些事毫不知情,更是只有聽的份,什么話都插不上。 “以我個人的看法,”蕭君默見眾人無語,便自問自答,“玄觀之前之所以那么反常,是因為他已經知道,或者預見會有重大事情發生。換言之,在我們看來那么突然的刺殺,在他自己,卻很可能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此言一出,辯才和楚離桑更覺驚訝。 “這完全沒道理啊!”楚離桑蹙緊了眉頭,“他若是早有預見,干嗎要去送死?就算他出于什么目的,一心要赴死,也沒必要把圓觴取出來讓人搶走啊!除非……除非他已經背叛了組織,本來就是要把圓觴交給慧遠,然后他自己以死謝罪。” 華靈兒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么?”楚離桑不悅。 “楚姑娘說的這些事,我雖然沒有參與,不太知情,不過光聽你這幾句話,就很有問題了。” “什么問題?” “玄觀若想把那個什么觴交給慧遠,八百年前就可以給了,又何必等到今天?難道他故意要死給你們看?他有病啊?!” “你!”楚離桑想反駁,卻又想不出反駁之詞。 “離桑有一點說對了,玄觀肯定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不過我相信他并沒有背叛組織,這可以從第四個疑點得到佐證。”蕭君默道。 “第四個疑點是什么?”楚離桑問。 “就是玄觀遇刺之后說的那句話。當時你去追慧遠了,并未在場,玄觀對法師說有危險,讓我們趕快離開江陵。既然他臨死之前還在擔心我們的安危,那就足以說明他并未背叛組織。至于說他明明已經預見危險,卻為何還要去赴死,原因可能就在華姑娘剛才說的那句話中。” “我說的話?”華靈兒有些驚喜,“哪句話?” “你剛才說,他故意要死給我們看。不過,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在我看來,他不是要故意死給我們看,而是要死給那些脅迫他的人看,也就是那些假和尚。” 其他三人聞言,都有些恍然,可更多的卻是困惑。楚離桑思忖著,忽然道:“這么說,慧遠行刺玄觀,其實不是意外,而是早有安排?說得更明白些,這很可能都是玄觀自己一手策劃的?” “聰明!”蕭君默贊賞地點點頭,“把我們剛才說的第一個疑點和第四個疑點結合起來看,不管是慧遠還是玄觀,都在告訴我們江陵有危險,叫我們趕快離開,這足以說明,他們倆其實是一頭的。所以,你的判斷沒錯,慧遠刺殺玄觀,很可能正是玄觀自己的安排。” 華靈兒見風頭被楚離桑搶了,不禁撇了撇嘴:“世上還有這種人?故意安排別人來殺自己,他圖什么呀?說他有病,沒想到他還真有病!” “華姑娘,玄觀法師是我的師弟,更何況死者為大,請你注意說話的口氣。”辯才有些不悅。 “對不起左使,我不是有意的。”華靈兒吐了吐舌頭,“我只是覺得奇怪,玄觀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呀?” “我們剛才已經說了,玄觀受到了某種勢力的脅迫。”蕭君默道,“我想,他之所以主動選擇死,就是為了擺脫這種脅迫。” “可是,這世上有什么東西比命還重要啊?既然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別人還怎么脅迫他?”華靈兒越發不解。 楚離桑想著什么,忽然目光一亮:“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東西。” 蕭君默又投給她贊賞的一瞥:“沒錯,對玄觀而言,那個東西絕對比他的生命更寶貴。” 華靈兒莫名其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搞不懂他們在打什么啞謎。 此時,辯才也想到了,不禁沉沉一嘆:“沒想到,這個鎮寺之寶竟然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華靈兒終于忍不住了:“哎,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呀,能說點讓我聽得懂的話嗎?” 楚離桑一笑:“說了你也不見得聽得懂。” 華靈兒大為不服:“你別門縫里看人,說來聽聽!” 楚離桑又笑了笑,卻閉口不言,把華靈兒氣得直跺腳。 “佛指舍利。”蕭君默接過話,“那是大覺寺的鎮寺之寶,有人肯定是以這個東西來脅迫玄觀。如果玄觀不聽他們的,他們就威脅要毀掉或奪走此物,所以玄觀最后只好以死相抗。人一死,他們也就威脅不著了。這很可能是玄觀在萬般無奈之下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華靈兒一聽,果然不大明白。雖然她也聽說過佛指舍利,可就是想不通為什么有人會把這東西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為了不讓楚離桑笑話,華靈兒只好避開這個問題,道:“倘若如你所說,那么那些人脅迫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為了你們剛才說的那個什么觴?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見話已說到這兒,且華靈兒對天刑盟也是忠心耿耿,所以辯才便不再隱瞞,把三觴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華靈兒恍然大悟,旋即驚訝道:“您真的想毀掉《蘭亭序》和天刑之觴?” 辯才一聲長嘆:“為了阻止冥藏禍亂天下,貧僧只能出此下策。” 華靈兒思忖著:“左使,請恕屬下無禮,我是覺得,應該還有別的辦法。” “還能有什么辦法?” 華靈兒又想了想,忽然眸光一閃:“比如說,咱們可以推舉一位有勇有謀、有膽有識之人繼任盟主,讓他帶領那些仍然忠于本盟的分舵,一起聯手對抗冥藏!” 此言一出,辯才頓時一震,仿佛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旋即把目光轉向了蕭君默。楚離桑和華靈兒也不約而同地看向蕭君默。 蕭君默莫名其妙:“你們都看著我干嗎?” 辯才意味深長地笑笑:“華姑娘所言,確是一個很好的提議,而且我發現,眼前就有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華靈兒忍不住拍掌,笑得眼睛都彎了:“妙極妙極!蕭郎的確是不二之選!” 楚離桑也用一種贊同和期待的目光看著蕭君默。 蕭君默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趕緊道:“現在不是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那股脅迫玄觀的勢力,看樣子來頭不小,而且擺明了是沖著咱們來的。咱們一進江陵,很可能就被他們盯上了,正如玄觀所言,咱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諸位還是商議一下應對之策吧。” 三人一聽,頓時臉色一黯,全都蹙緊了眉頭。 “法師,”蕭君默接著道,“現在可以回到你剛才的問題了,咱們必須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脅迫玄觀,他們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你適才的分析來看,這伙人的目的肯定是想奪取三觴。”辯才道,“若我所料不錯,他們應該也是本盟的人。” 蕭君默點點頭,此言顯然與他的判斷一致:“法師,當年智永盟主托付三觴的事,有多少人知情?” “除了玄觀、郗巖、謝吉三個當事人外,便只有先師和我了,此外再無旁人知情。” 蕭君默眉頭微蹙:“如此看來,郗巖和謝吉便都有嫌疑。” 辯才沉吟了一下:“按說這也不可能啊,當年先師把三觴分別托付給三人,前提便是他們三人互不知情,彼此甚至都不認識。既如此,郗巖或謝吉又如何得知其中一觴在玄觀手上?” “他們雖然不能確定,但可以推測。當年您和智永盟主駐錫大覺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其中就包括郗巖和謝吉。倘若他們其中一個別有用心,必然會從大覺寺入手,找上玄觀。即使玄觀不承認,他們也可以派人在大覺寺守株待兔。就比如今晚,咱們自動撞上門,他們之前的猜測不就得到證實了嗎?” 辯才苦笑:“假如郗巖或者謝吉真有問題,那依蕭郎之見,該如何應對?” “照原計劃。”蕭君默不假思索道,“明日就去會會他們二人,只要他們肯出現,狐貍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可現在慧遠失蹤了,圓觴也下落不明,”楚離桑一臉愁容,“就算郗巖和謝吉肯交出其他二觴,對咱們又有什么用?” “現在看來,慧遠盜取圓觴的目的,肯定是奉玄觀之命把它保護起來,以免被脅迫之人奪去。”蕭君默道,“倘若這個判斷沒錯,那么我相信,慧遠遲早會跟咱們聯系。” 華靈兒插言道:“若果真如你所說,慧遠是在保護圓觴,那你今晚追他的時候,他就可以把圓觴交給你了,何必等過后再聯系?” “今晚大覺寺那么亂,里頭不知有多少人假扮和尚,而且我們在明他們在暗,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監視著,慧遠怎么敢冒險把東西交給我?” 華靈兒想想也對,便不說話了。 辯才接著方才的話題問:“你剛才的意思是說,慧遠會主動把圓觴送還?” 蕭君默點點頭,然后想著什么,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前提是他沒出什么意外。” 蕭君默等人斷然不會想到,就在他們剛剛離開大覺寺的時候,方丈室的屏風后面便轉出了一個錦衣華服、神色倨傲的年輕人來。 這個人居然是裴廷龍。 一見裴廷龍出現,那些跪在地上的假和尚立刻站起身來,恭敬而整齊地行了軍禮。一旁的監院則戰戰兢兢地趨前幾步,朝他點頭哈腰,余下的和尚仍舊跪在地上,原本哀傷的表情全都化作了畏懼。 裴廷龍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背著手走到玄觀面前,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后把手放在他的心口按了片刻,接著又摸了摸他的脈搏、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后才自語般道:“這個玄觀,就這么死了?” “啟稟將軍,”那個扮作知客僧的手下道,“方才卑職背他進來時,他還有一口氣,可卑職剛幫他把血止住,這老和尚便沒有呼吸了……” “兇手抓到了沒有?”裴廷龍頭也不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