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幾天前,李泰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杜荷,然后一個近乎完美的計劃便漸漸在他的腦中成形,令他喜不自勝。李泰隨即找蘇錦瑟商量,蘇錦瑟也認為計劃可行,并愿意在關鍵的環節上提供助力。 此刻,一想到這個計劃一旦成功,自己便極有可能入主東宮,李泰的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門外,一名宦官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道:“啟稟殿下,杜長史到了。” “讓他進來。”李泰笑意一斂,頭也不抬道。 片刻后,杜楚客走了進來,剛要行禮,李泰便擺了擺手:“坐吧。” 杜楚客坐下,表情略有些尷尬。自從上次李泰提出要干掉杜荷,他明確反對之后,兩人之間便有了一層微妙的隔膜。 “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情商量。”李泰開門見山。 “請殿下明示。”杜楚客小心翼翼,觀察著李泰的神色。 “楚客,我先問你個題外話。你下圍棋的時候,倘若有一子被對手圍困,基本上必死無疑,你會扔掉它不管嗎?” 杜楚客微微蹙眉,琢磨著李泰的言外之意:“當然不會。我會把死棋當成活棋來走,迫使對方接招,這樣我便能搶到先手,讓對方按照我的步調來下。說白了,就是利用這顆棄子之死,來換取我的最大利益。” 李泰一笑:“沒錯。明明一顆棋子要棄而不用了,也不能隨隨便便扔掉,而是要拿它來干擾對手,乃至擊敗對手,這才是高明的博弈之道。” 杜楚客狐疑地看著他:“不知在殿下的棋盤上,誰……誰是這顆棄子?” “你懂的。”李泰仍舊微笑著,“咱們前不久才聊過他。” 杜楚客一下就明白了,苦笑道:“殿下還是不想放過他。” “你錯了,不是不放過他,而是要讓他發揮一顆棄子該有的作用,讓他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是的。你想想,如果這顆棄子之死,能在日后給你換來一頂宰相烏紗,那不就是死得其所嗎?” 杜楚客一怔,旋即恍然。李泰的意思明擺著:只有他成功奪嫡,將來當上皇帝,他杜楚客才能一展平生抱負,成為宰相。可問題是,這事跟杜荷有什么關系? “殿下的意思是,要利用杜荷來對付東宮?” “聰明。” “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一直反對我干掉杜荷嗎?”李泰揶揄道,“我還以為你們叔侄情深呢,現在你這么問,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改主意了?” 杜楚客尷尬:“若是有助于殿下正位東宮,那……那我自然不會反對。” 李泰呵呵一笑:“你心里想的,應該是有助于你當上宰相吧?” 杜楚客越發窘迫:“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若不能輔佐您位登大寶,屬下又豈敢奢望宰相之位?” “這么說,咱倆達成共識了?” 杜楚客嘆了口氣:“反正這小子也不是個東西,屬下就當……就當大義滅親吧!” “好,這才是做大事之人!”李泰拍了下書案。 “那,敢問殿下,到底有何計劃?” “計劃說起來也不復雜,派人刺殺杜荷,然后把刺客抓了,讓他反咬東宮。你想想,杜荷雖然不是什么朝廷重臣,但好歹也是父皇的女婿,堂堂駙馬都尉、國朝郡公,一旦證實是被太子所殺,那太子的儲君之位還能保得住嗎?” 杜楚客微微一驚:“這倒是個不錯的計謀,可收一石二鳥之效,只是說起來簡單,真要下手實施,恐怕也不容易啊!” 李泰矜持一笑:“那你且說說,怎么個不容易法?” “首先,要把刺殺案做得像,就得幫太子尋找動機——他為何要刺殺杜荷?” “杜荷當初為了騙取我的信任,曾經透露過一些太子的問題,比如東宮車駕的規格、內飾等,很多細節有逾制之嫌,我明天便讓劉洎把這些事上奏父皇,并指明消息來源是杜荷。杜荷是尚乘奉御,本身就是管這些事的,所以父皇看到奏章后也不會懷疑。把這一層先鋪墊好,然后再動手。到時候杜荷被殺,朝廷一查,發現他曾在這件事上得罪過太子,這不就是太子報復杜荷的合理動機嗎?” “這的確是一個動機,只是……感覺力度還不太夠。”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動機是現成的。如今朝野上下,誰都知道杜荷是我的人,連父皇也這么認為。既然如此,太子就有理由對杜荷懷恨在心。有了這一條,再加上劉洎的奏章,那便是新仇加舊恨,所以太子一怒之下便派人刺殺了杜荷,這不是順理成章嗎?” “看來殿下對此已是深思熟慮了。”杜楚客思忖著,“還有一點,就是咱們抓捕刺客的過程必須很自然,否則就容易露出破綻。” “這我當然想到了,所以抓捕刺客這事,咱們不必自己動手,就交給我三哥了。” “吳王?” “對啊,最近他接連抓捕姚興和楊秉均,又剛剛官拜左武候大將軍,風頭正健,交給他最合適,這樣父皇也不會起疑。” 杜楚客點點頭:“最后的問題就是,有什么樣的人甘愿為殿下赴死,并且無論碰到什么情況都能死咬東宮而不松口?” 李泰又是一笑:“這樣的人當然有,他們的名字,就叫死士!” “莫非,殿下已經有人選了?” “我之所以跟冥藏聯手,不就是為了今天嗎?像天刑盟這樣的江湖組織,最不缺的,便是死士。” “那殿下打算如何實施?” “找個地方,約杜荷過來喝酒,然后在宴席上干掉他。”李泰停了一下,看著杜楚客,“為了把這場戲演得更逼真一些,我覺得,你或者我,也有必要掛點彩。” 杜楚客一驚:“苦rou計?” “是的,這一環必不可少。” 杜楚客眼睛一轉,微微苦笑:“如果非這么做不可的話,那也只能是屬下掛彩,殿下萬金之軀,豈能有所損傷?” 其實李泰想聽的就是這句話,卻裝作不以為然,道:“話是這么說,不過本王自幼練習弓馬,身子也沒那么嬌貴,受一兩刀還是不成問題的。” “萬萬不可!”杜楚客連連擺手,“刀劍無眼,殿下絕對不可冒這個險,此事還是交給屬下吧,殿下就別爭了。” 李泰做出一臉不忍之色,嘆了口氣:“既如此,那就委屈你了。”停了停,又補充道:“我會囑咐他們,務必拿捏好分寸,頂多就是受點皮rou之苦,不會讓你傷筋動骨的。” 杜楚客苦笑:“屬下說過,這條命就是殿下的,只要能幫殿下成就大業,屬下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李泰聞言,頓時有些感動。他這回的感動是真的。 “楚客,本王向你保證,來日我若坐了天下,一定拜你為相!” 第十一章 夜殺 三桅帆船從洵陽縣出發,沿漢水東下,一路順風順水,于六日后抵達了荊州江陵。 蕭君默一行五人既易了容,又穿著一身捕快行頭,所以順利通過了沿途十幾個州縣的關卡盤查。比起之前在秦嶺經歷的千難萬險,這五六日的行程就像是在游歷大唐的壯麗山河,頗有幾分輕松和愜意。 江陵縣是荊州治所,自古便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最早為楚國國都郢。從春秋戰國到隋唐年間,先后有三十余位帝王在此建都,歷時近五百年。江陵西控巴蜀,北接襄漢,襟帶江湖,指臂吳越,乃東西交通之樞紐,也是連接中原與嶺南之要沖,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隋末唐初的南梁政權蕭銑,便于此建都稱帝。 蕭君默判斷,當初智永和辯才駐錫江陵大覺寺,一定是在暗中輔佐蕭銑,而此次辯才到江陵來的目的,定然是聯絡潛伏在此的舊部。 一行人由北門進了城,找了一家名叫“云水”的客棧落腳,然后脫下捕快行頭,換回了普通裝束。楚離桑和華靈兒依舊女扮男裝,不過二人都嫌扮相太難看,于是不約而同都把胡子摘了,妝容也洗了,露出了細膩白皙的皮膚,看上去就像兩個英俊的白面小生。 五人為了方便,各自開了一個房間。蕭君默在自己房間匆匆洗了把臉后,便來到辯才房中,趁沒有旁人在場,向他提出了一個埋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 “法師,事到如今,您是不是該跟晚輩交個底了,您到江陵來到底是要做什么?” 辯才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蕭郎這一路走來,雖九死一生,卻初心不改,貧僧十分感佩!你說得沒錯,事到如今,是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正如你之前預料的一樣,貧僧來此,是想聯絡天刑盟的分舵,目的你肯定也猜到了,便是阻止冥藏重啟天刑盟。” 果然不出所料!蕭君默又問:“那您具體要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 辯才聞言,忽然瞇起了眼睛,像是被強光照射到一樣,可現在他們是在客棧的房間中,辯才也背對著窗戶,根本看不見陽光。憑經驗,蕭君默一眼便能看出,辯才是在抗拒自己內心的某個想法。 “毀掉《蘭亭序》真跡,毀掉天刑之觴!” 辯才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說完后,他的肩膀便塌了下去,就好像這一句話便耗盡了他的全部精神。 蕭君默一聽,心也猛地揪了一下。他完全能理解,作為天刑盟的左使,辯才說出這句話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蕭君默問。 辯才失神地搖了搖頭:“冥藏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得到《蘭亭序》和盟印,有了這兩樣東西,他便能號令所有分舵,重啟整個組織,然后與朝廷對抗,甚至是……顛覆大唐社稷!” “您說的天刑之觴便是盟印?” 辯才點頭。 “那《蘭亭序》真跡里面到底隱藏了什么,能夠讓他獲得重啟組織的力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蕭君默太久了,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辯才苦笑了一下,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蕭郎若愿意陪貧僧做完這些事,自然有一天會見到《蘭亭序》真跡。到那時候,所有的謎底便揭曉了,你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蕭君默稍感遺憾,但辯才不說,他也不便再追問,于是換了一個問題:“《蘭亭序》真跡和天刑之觴,都藏在江陵嗎?” “不,不在這里。” “那在何處?” 辯才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在越州。” “既然是在越州,那我們為何來江陵?” “因為要取出真跡和盟印,需要……需要一些物件。” 蕭君默想了想:“那您的意思,這些物件是在江陵的分舵手上?” “是的。” “那法師介意告訴我是哪幾個分舵嗎?” “都到這會兒了,我還介意什么?”辯才笑了笑,“一個是東谷分舵,一個是回波分舵。” 東谷?回波? 蕭君默迅速在記憶中搜索蘭亭會上的那些詩。很快,有兩首詩便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他先念了其中一首:“溫風起東谷,和氣振柔條。端坐興遠想,薄言游近郊。這是當年王羲之的友人、時任散騎常侍的郗曇所作的詩。這么說,現在這個東谷分舵的舵主,便是郗曇的后人了?” 辯才點頭:“沒錯,如今的東谷先生,正是其后人郗巖。” “蹤暢何所適,回波縈游鱗。千載同一朝,沐浴陶清塵。”蕭君默又念出了第二首,“這是時任會稽郡五官佐謝繹的詩。如今的回波先生,便是這個謝繹的后人了?” “是的,他叫謝吉。” “那法師所謂的物件,到底是什么?又為何會在他們手上?” “蕭郎既然能背誦蘭亭會上的所有詩文,想必也能背出王羲之本人所作的那首五言詩吧?”辯才不答反問。 “當然。晚輩還記得,王羲之的那首五言詩最長,足有二百六十字。” 辯才不禁哈哈一笑:“連字數都記得,蕭郎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蕭君默淡淡一笑:“晚輩說過,無論如何,也要查清家父拿命守護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辯才收起了笑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蕭郎不愧是年輕人中的翹楚,你的膽識和意志,實在非常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