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第十章 伏法 長安,夏蟬嘶鳴,暑熱難當。 一大早,李恪便乘上一駕不起眼的馬車,離開了親仁坊的吳王府,沿著東市南面的橫街往西直行。此行的目的,是要前往延康坊的魏王府拜會李泰。 親仁坊與延康坊只相隔四個里坊,馬車很快就來到了魏王府的西門。李恪昨日派人給李泰遞了信,說要來拜訪他,收到的答復是歡迎之至,但務必走西邊的小門。李恪很理解李泰的謹慎——如今局勢敏感,而他和李泰又是兩個奪嫡呼聲最高的皇子,所以他們二人的交往,自然是越低調越好。 馬車進了沿街的小門,停穩后,李恪剛一掀開車簾,親自站在內門等候的李泰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朗聲道:“三哥,你可是稀客啊,怎么突然想起來看我了呢?” “瞧四弟說的。”李恪笑道,“咱兄弟有多久沒見了?互相走動走動,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那是那是。”李泰哈哈笑道,“我巴不得三哥天天來!” 二人說笑著,并肩走進了內門。 在正堂坐定后,李泰屏退了下人。二人又寒暄了一陣,話題便轉到了追捕欽犯上面。“三哥不簡單哪!”李泰道,“聽說前幾天,你把逃亡數月的前洛州長史姚興逮著了?” 自從得知朝廷抓獲姚興的消息,李泰便惶惶不可終日,立刻去找了王弘義,讓他趕緊把楊秉均弄走,可王弘義卻很自信地告訴他:“姚興什么都不會跟朝廷說,殿下不必緊張。”李泰問他憑什么這么自信。王弘義說:“姚興跟隨我多年,知道我這個人恩怨分明,他要是敢隨便說話,就不怕他流放嶺南的家屬有什么閃失?”李泰釋然,可又不太放心,旋即命杜楚客去打探情況,沒想到果真如王弘義所料,姚興被刑部嚴刑拷打多日,卻始終只字未吐。 李泰剛剛放下心來,昨日便又接到了李恪消息,說要來拜訪他。李泰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天知道姚興在被李恪交出去前,有沒有跟他說什么呢? 所以此刻,李泰便迫不及待地出言試探了。 “四弟的消息可真靈通。”李恪笑,“這朝中的事情,怕是沒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三哥這么說就抬舉我了。”李泰也笑道,“我只是偶然聽說罷了。” “那關于這個姚興,四弟還聽說了什么?” “也沒什么,好像說這家伙骨頭還挺硬,在刑部吃了不少苦頭,卻愣是一個字都沒說。” “姚興在刑部是沒說,不過……”李恪故意賣了個關子。 “不過什么?”李泰強忍著內心的緊張。 “他之前倒是跟我說了件事,把我嚇了一跳。” 李泰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盯著李恪:“他跟三哥說什么了?” 李恪迎著他的目光:“楊秉均的下落。” 李泰的心臟開始狂跳,卻仍裝糊涂:“楊秉均?就是原來姚興的上司、前洛州刺史楊秉均?” “正是。” “三哥方才說嚇了一跳,是怎么回事?” “四弟,假如有人突然告訴你,說楊秉均藏在我的府上,你會不會嚇一跳?” 饒是李泰再怎么強作鎮定,此時也不禁變了臉色。他瞇起眼睛:“三哥,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恪微微一笑:“四弟這么聰明的人,還需要我把話挑明了嗎?” 李泰沉下臉來:“三哥,這里就咱兄弟倆,有什么話不妨明說。” “好吧,那我便明說了,姚興告訴我,楊秉均就藏在你的府上!” 李泰騰地一下從榻上跳了起來,厲聲道:“誣陷,這完全是誣陷!三哥怎么能聽信這種人的話?!” “四弟,別激動。”李恪淡淡笑道,“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這里就咱兄弟倆,又沒外人,你這么激動干嗎?” 李泰緊盯著他,胸膛一起一伏:“三哥,你明說了吧,你今天來究竟想干什么?” “你說我來干什么?”李恪微笑反問,“我要是真想干些什么的話,不是應該入宮去見父皇嗎?” “你少拿這種無稽之談來威脅我,像姚興這種狂悖之徒說的話,父皇是不會相信的!” “四弟,照你這意思,我今天是來錯了?”李恪冷冷道,“你是不是認為,我應該把這個消息稟報給父皇,讓他老人家來決斷?或者讓他老人家直接派玄甲衛到你府上搜一搜,看姚興到底是不是誣陷?” 李泰愣住了,額頭上瞬間沁出了冷汗,片刻后才木然坐回榻上:“三哥,那你告訴我,你為何不向父皇稟報?” 這就等于是默認了。李恪一笑:“我跟你又沒有過節,干嗎害你呢?你要是出了事,不就讓承乾稱心快意了嗎?” 李泰聽出話外之音,眉頭一蹙:“三哥,聽你這話,好像對大哥有看法?” “實不相瞞,我對他是有看法。”李恪道,“我認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儲君,未來也絕不會是一個好皇帝。相反,我更看好你,四弟。” 李泰大感意外,同時滿腹狐疑:“三哥,這種話,可不敢隨便講……” “四弟!”李恪驟然打斷他,“事到如今,你還跟我見什么外?我若不是真心這么想,今天何苦到你這兒來?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說心里話,那我現在就走。”說完便站了起來。 “三哥留步。”李泰連忙阻攔,“我不是不想跟你掏心,只是……只是感覺有些突然。” 李恪笑了笑,重新坐回去:“我這幾年都在安州,咱哥倆走動得少,所以你才覺得突然,并不等于我今天才有這個想法。” 李泰點點頭:“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那……楊秉均的事情,三哥有何良策?” “很簡單,你把他交給我,我把他交給父皇,這事情就過去了。” “萬萬不可!”李泰一驚,“就這么把他交出去,他一開口,我不就全完了嗎?” 李恪輕輕一笑:“我又沒說要交給父皇一個能開口的楊秉均。” “三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我當然懂,可是……”李泰現在巴不得楊秉均馬上變成一具尸體,問題是楊秉均如果就這么死了,冥藏那邊該如何交代? 對于李泰的心思,李恪洞若觀火——楊秉均既然會藏在魏王府里,那就說明李泰早已跟冥藏聯手了。事已至此,李恪索性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四弟,若我所料不錯,你是在顧慮那個天刑盟的冥藏吧?” 李泰一怔,下意識要否認,可轉念一想,現在李恪什么都知道了,跟他撒謊既沒必要又顯得太沒誠意,于是遲疑了一下,便沉默了。 “我不知道你跟冥藏是什么關系,對此我也不感興趣。我只想說,你若是顧慮冥藏的話,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讓楊秉均去青樓,我派人在那里把他解決掉,然后把他的尸體交給父皇,你回頭就跟冥藏說,是楊秉均瞞著你偷跑出去尋花問柳的,這樣他便怪不到你頭上,而我也能跟父皇交差了。” 李泰想了想,臉上終于露出笑容:“三哥此計,確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好,既然你也同意了,那就盡快去辦。”李恪說著,站起身來,“安排好了之后,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剩下來的事情,你就不必cao心了。” 李泰也趕緊起身,看著李恪,眼里涌起了感激之色:“三哥,這回可多虧了你,小弟我……我真是感激不盡!” “瞧瞧,又跟我見外了不是?”李恪笑著走過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三哥我也不求別的,來日你若坐了天下,就讓我繼續當一個閑云野鶴、衣食無憂的逍遙王爺,別把我兔死狗烹了就成!” “看三哥這話說的。”李泰笑道,“若承三哥吉言,真有那么一天,小弟我愿與三哥共坐天下!” “哦?”李恪意味深長地一笑,“你真的愿意跟我共坐天下?” 李泰馬上抬起右手:“三哥若是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 李恪哈哈大笑著壓下他的手:“行了行了,發什么誓啊,我跟你鬧著玩呢!我說過了,當一個逍遙王爺足矣!好了,我還有事,這就告辭,你不必送了。”說完又拍拍李泰的肩膀,轉身走了出去。 李泰緊跟了幾步:“三哥我送送你……” “說了不送就不送,還跟我客氣?!”李恪回頭瞪了他一眼。 李泰笑笑止步:“那三哥走好,改天我做東,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好說。”李恪揮揮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正堂,步伐輕快而有力。 看著李恪遠去的背影,李泰的眉頭慢慢擰緊了,臉上浮起一絲陰云。 不知何時,蘇錦瑟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李泰驚覺,轉過身來:“錦瑟,你……你怎么出來了?” 蘇錦瑟沒有搭話,而是看著門口,悠悠道:“這個吳王,非等閑之輩啊!” 自從幾日前被王弘義救回來后,蘇錦瑟便一直在魏王府中休養,此刻臉色依舊有些蒼白,顯然身體還未完全恢復。 “錦瑟,方才的話,你……你都聽見了?” 蘇錦瑟點點頭:“殿下恕罪,奴家昨日聽說吳王要來,便覺來者不善,今天忍不住就在屏風后聽了聽,果不其然……” 李泰嘆了口氣:“楊秉均的事,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殿下不必說了。”蘇錦瑟苦笑了一下,“說實話,當時讓他躲在這里,奴家心里便不是很贊同,如今既然消息泄露了,那肯定只能采用吳王的辦法。楊秉均的事情,都由奴家來安排吧,殿下就不必過問了。我爹那里,回頭我也會跟他解釋的,殿下無須擔心。” 李泰一聽,心里大為感動,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錦瑟,我李泰上輩子是修了多少功德、做了多少好事,今生才能遇見你啊!” 蘇錦瑟仰頭看著他,目光頓時有些潮濕:“殿下,能聽您這么說,奴家這輩子便無憾了。” “錦瑟,我向你保證,來日我若坐了天下,一定冊封你為皇后!” 蘇錦瑟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可旋即想到什么,笑容黯淡了下去:“殿下,你可知道,要想坐這個天下,你真正的對手是誰嗎?” 李泰轉頭看著李恪離去的方向,冷冷一笑:“你說的,是我三哥吧?” “殿下是聰明人,按說奴家也無須饒舌,只是有一言望殿下記取,吳王此刻與你聯手,無非是想借你的手扳倒太子,回頭再對付你。此人的心機,比太子深沉太多了。” “我都知道。只不過,在太子倒臺之前,我也只能跟他聯手,或者說,只能跟他互相利用。至于日后嘛……”李泰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洵陽碼頭,檣帆林立,舟船云集。 午后的陽光灑在江面上,整個碼頭一片熱氣氤氳。 十幾名玄甲衛散立在岸邊的陰涼處,神色倨傲地觀察著上上下下的過往商旅,同時也盯著那些正在盤查過所的捕快。郎將薛安早就交代下來,說這些地方上的捕快憊懶顢頇,大多靠不住,要提防他們偷jian耍滑,別讓人犯從眼皮子底下溜了。 這時,丁捕頭帶著五名捕快大搖大擺地走上了碼頭。一名捕快打招呼:“丁大哥,這是要去哪兒?” “奉明府之命,到鄖鄉縣辦個差。”丁捕頭道,“幫我找條船,要馬上起錨的,我這差事急,得趕時間。” 捕快答應了一聲,馬上回頭去幫他找船。不遠處樹蔭下的兩名玄甲衛聞聲,往這邊瞥了一眼,見是丁捕頭,便把目光挪開了。旁邊一個三角眼的捕快見丁捕頭身后這幾個面生,便走了過來:“這幾位兄弟是哪兒的,咋沒見過?” “豐陽縣的。”一個美須髯的捕快應道,“奉上頭命令,跟老丁一起到鄖鄉辦事。”三角眼“哦”了一聲,目光卻在他身后的兩名小個子捕快身上掃來掃去。 美須髯忽然低低罵了一聲。三角眼不解,回頭看著他。美須髯吐了口唾沫,朝那些玄甲衛努努嘴:“兄弟,這世道真不公平,咱們在這大太陽底下忙活,那幫渾蛋可倒好,一個個都在樹底下躲清閑。” “可不是嘛。”三角眼深有同感,“那幫孫子,仗著是朝廷來的,個個牛皮哄哄、人模狗樣的,老子也看他們不順眼。” “玄甲衛有什么了不起?”美須髯又道,“脫了那身黑甲他們屁都不是!” 發牢sao罵娘,是在兩個陌生男人之間建立好感的最快辦法。蕭君默深諳此道,便跟三角眼你一句我一句,沒兩下就熱絡得跟老熟人似的。片刻后,剛才那名捕快幫他們找來了一個船老大,說是艘去江陵的大帆船,馬上就起錨了。 丁捕頭趕緊用目光詢問蕭君默,蕭君默點點頭,對三角眼道:“兄弟,公務在身,不跟你聊了,回頭辦完差事,我請你喝酒,咱哥倆好好嘮嘮!” “好嘞!一言為定!” 這時,薛安忽然從稅關中走了出來,手搭涼棚朝碼頭上看。楚離桑和華靈兒頓時有些緊張。她們雖然易過容了,但終究不脫女人的身段和形貌,三角眼的目光又忍不住往她們身上瞟來。蕭君默趕緊一把摟過他的肩膀,低聲道:“喂,你看我這兩個小兄弟,像女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