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黛麗絲直視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斷她這回是否誠實。不知為何,蘇錦瑟明明沒有撒謊,可被她那雙晶瑩深邃的眸子一注視,便覺不自在起來。 “找人的事可以待會兒再談。諸位檀越想必還未用餐吧?”黛麗絲忽然露齒一笑,轉移了話題,“如果諸位不嫌棄,就請隨我一起,品嘗一下我們祆祠的圣餐如何?” 蘇錦瑟其實也早已饑腸轆轆,只是惦記著正事,無心吃飯,現在聽她這么一說,頓時有些猶豫。一旁的三名隨從此時卻顧不上蘇錦瑟了,一迭聲地說不嫌棄不嫌棄,我等求之不得。蘇錦瑟不悅,正想給他們一個眼色,卻聽黛麗絲咯咯一笑:“如此甚好!請諸位隨我來吧。” 三個隨從一見黛麗絲笑靨嫣然、美眸顧盼,頓時渾身都酥了,一個個像著了魔般跟著她就走了。蘇錦瑟大為氣惱,卻又不便發作,只得頓一頓腳,快步跟了過去。 反正也不差這一頓飯的時間,吃完飯再辦正事也不遲。蘇錦瑟一邊走著,一邊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祆祠的飯堂不知位于何處,蘇錦瑟和三名隨從跟著黛麗絲穿過一條走廊,走過一片庭院,然后推開一扇拱形的鐵門,眼前居然出現了一排向下的石階。這祆祠也是奇怪,怎么會把飯堂設在地底下?蘇錦瑟心中狐疑,想問又覺得不太禮貌。三個隨從也是左右張望,同樣有些納悶。 “諸位檀越不必奇怪。”黛麗絲在前面領路,卻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在我們祆祠,一般的信徒都是在上面用餐的,但我們這些祭司,每個人在地下室都有單獨的用餐區,大部分時候便在下面用餐。” “為何祭司要在下面用餐?”蘇錦瑟終于忍不住發問。 黛麗絲回頭對她笑了笑:“其因有三。第一,下面安靜,在這里單獨用餐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閑談,有助于靜心;第二,下面有不少窖藏多年的圣酒,一般信徒是沒資格品嘗的;第三嘛,是每逢貴賓蒞臨,便專門在此款待賓客嘍。” 三個隨從一聽有酒,而且還是跟這樣一位絕世美人共飲,不禁都呵呵笑了起來。 蘇錦瑟眉頭微蹙。聽這三條理由,頭一條還讓人肅然起敬,后面兩條就不敢恭維了——基本跟世俗一樣,都在利用等級差別獲取特權享受。 “聽祭司這么說,我等算是貴賓了?” “當然。”黛麗絲笑道,“貴檀越初來乍到就向本祠供養了三錠金子,我若不把諸位視為貴賓,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未能免俗!蘇錦瑟在心里一聲嘆息。方才黛麗絲剛剛在她心中建立起來的圣潔女神的形象,就在這一瞬間坍塌無遺。看來不管一個人信不信神、出不出家,都還是喜歡錢的。不過這樣倒也好,蘇錦瑟想,既然她喜歡錢,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一行人邊說邊走,很快便步下長長的階梯,下面是一間四四方方的酒窖,四壁的木架上堆放著一排排橢圓形木桶,看來這便是祆教窖藏的圣酒了。緊接著,黛麗絲領著他們向右一拐,走進了一條密閉的拱形走廊。兩側的石室都上著鎖,一些鎖頭似乎已經生銹。蘇錦瑟心中疑竇頓生:這些門是有多久沒開啟了? 此時,前面的黛麗絲和三個隨從突然都止住了腳步,蘇錦瑟差點撞到一個隨從的背上。還沒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忽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只見那三個隨從貪婪地吸著鼻翼,臉上出現了如出一轍的迷醉笑容。 不好! 蘇錦瑟大喊一聲,實際上什么聲音都沒發出來。她拔腿想跑,兩條腿卻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緊接著,三個隨從都把臉轉向了她,但蘇錦瑟看見的并不是臉,而是爬滿了蛆蟲的三團腐rou。隨從們一邊撕下臉上的腐rou,爭先恐后地遞過來,一邊呵呵笑著:“圣餐,圣餐,請吃圣餐……” “貴檀越,賞個臉,品嘗一下我們祆祠的圣餐吧!” 黛麗絲像只白色的大鳥一樣懸浮在半空中,身上燃燒著熊熊火焰,一對瞳孔也瞬間變成了赤紅色。 蘇錦瑟感覺一股強烈的熱浪襲來,下意識抬手遮擋,卻見自己抬起的不是手,而是皮rou盡去的森森白骨…… 第六章 墜崖 秦嶺深處的黑夜就像黏稠的墨汁,連火把的光亮都很難把它撕開。 蕭君默一行五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茂密的森林中。頭頂上,參天大樹的樹冠遮蔽了月亮和星空,讓人無法借助任何東西辨明方向。眾人只能憑借日落前太陽的方位,大致估摸著往某個方向爬。蕭君默走在最前面,一手高舉著火把,另一手用橫刀不斷劈開糾纏的樹枝、灌木和藤蔓,強行砍出了一條路。 昨天從祠堂后山的秘道逃出后,他們便由孟三郎領路,一口氣逃到了北渠鋪。雖然在那里遭遇了一小隊捕快,但很快就被他們解決了。之后,一行人橫穿藍田—武關驛道,朝著西南方向一頭扎進了秦嶺山脈的莽莽叢林。 昨夜他們在一個山洞里休息,只睡了兩個時辰便又匆匆上路,經過將近一天的艱難跋涉,在黃昏時分趕到了石門山下。此地,左邊六七里外是大昌關,右邊七八里外是庫谷關,都有重兵把守,想要硬闖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只能按照蕭君默的計劃,翻越面前這座山,找到蕭君默當年曾經走過的秘道,繼續往西南走四五十里,才能到達方圓數百里大山中唯一的一條驛道——義谷道,然后往南走到豐陽縣,再沿祚水、洵水南下,往東迂回至洵陽縣,最后沿漢水一路東下,便可直趨荊州了。 然而,眼下這座石門山卻讓他們舉步維艱,每向上爬一小段都要耗費大量體力。走在最后面的米滿倉早已叫苦連天,好幾次差點沒跟上隊伍,蕭君默只好讓孟三郎去攙著他走。楚離桑和辯才則相互攙扶著走在蕭君默身后,兩人也已累得氣喘吁吁。 此刻,汗水從額頭上不斷流下來,模糊了楚離桑的視線。 楚離桑抬手揩了幾下。奇怪的是,汗水已經揩掉了,但眼前的一切依然模糊。是起霧了嗎?楚離桑記得以前聽父親說過,深山老林中都有一種叫“瘴氣”的東西,是野獸尸體和樹葉腐爛后混合產生的有毒之氣。一旦碰上黑霧般的瘴氣,人就沒命了。 “爹,”楚離桑緊張地抓著辯才的手,“是起瘴氣了嗎?我怎么看不清東西了?” “不是,這里沒瘴氣。”辯才光顧著腳下的路,沒注意到楚離桑的臉色正越來越蒼白,“等往南再走個幾百里,天氣開始濕熱的地方,才會有瘴氣。” “我、我頭暈……”楚離桑剛一說完,整個人就左右搖晃了起來。蕭君默恰好回頭,一看不對勁,當即一個箭步躥了上來:“離桑!” 楚離桑兩眼一閉,一頭栽進他的懷里,瞬間沒有了知覺…… 等楚離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趴在蕭君默的背上。她的臉頰貼著他的肩膀,身體也跟他寬厚的背部緊緊貼在了一起。那種很踏實的安全感一下又充滿了楚離桑的心房。如果他可以背著自己一直走下去,她倒情愿昏迷,不要醒來。 這么想著,楚離桑悄悄閉上了眼睛。 漸漸地,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聽到耳邊響起輕微而均勻的鼾聲,滿頭大汗的蕭君默無聲地笑了一下。 其實她剛才醒來他便已察覺,不過既然她沒吱聲,蕭君默也就佯裝不知。像楚離桑這么要強的女子,若不是暈厥,肯定不會讓他背。所以,現在這樣挺好的,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背上安心睡去,蕭君默情愿背著她走到海角天涯…… 一覺醒來,楚離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昏暗的山洞中,身子底下墊著雜草,旁邊有一小堆篝火在畢畢剝剝地燃燒,篝火上架著一只烤熟的山雞。 一陣饑餓感襲來,楚離桑翻身坐起,撕下一只雞腿啃了起來。才嚼了幾口,她就感覺不對勁了——整個山洞里只有她一個人,父親和蕭君默他們卻都不見蹤影。她趕緊爬起來,摸索著在洞里找了一圈,還是看不到半個人,只有蕭君默和米滿倉的包裹靜靜地躺在一處角落里。 楚離桑慌了,連忙撿起地上的刀,又從火堆里拔出一根燒了一半的粗樹枝,開始尋找洞口的位置。還好這個洞并不太深,她摸著長滿青苔、潮濕滑膩的石頭,跌跌撞撞地走了四五丈,便看見了洞口處隱隱透出的光亮。 原來天已經亮了,自己居然睡了一整夜! 走出洞口的時候,楚離桑頓時傻眼,只見周圍全是大霧,頂多一丈開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她猶豫了一瞬,還是硬著頭皮邁出了腳步。為了不讓自己迷路,楚離桑每走十來步,便拔刀在旁邊的樹上刻下一個三角形記號。就這樣邊走邊刻,小心翼翼地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她卻無奈地發現,眼前一棵樹的樹干上赫然刻著她剛剛留下的記號。 她又繞回原地了。 正彷徨無措之際,附近忽然響起了男人的說話聲。楚離桑以為是蕭君默他們,剛想喊一聲,卻見迷霧中走出了兩個全身黑甲的人。 玄甲衛! 他們竟然跟蹤到了這里?那父親和蕭君默他們豈不是兇多吉少?! 楚離桑閃身躲到了大樹后面,心跳猛然加快。 玄甲衛既然已經出現在這里,那他們的人數肯定不少,眼下只能盡量躲開他們,絕不能跟他們硬拼。主意已定,楚離桑便盡量往樹后躲,不料后腳卻踩到了一根枯枝。咔嚓一聲,在寧靜的山林中顯得分外清脆。那兩名甲士聞聲,同時抽出佩刀,一步一步朝這邊逼近。 糟糕! 楚離桑急中生智,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用力朝遠處扔了出去。兩名甲士聞聲,迅速朝那邊跑了過去。楚離桑松了口氣,趕緊往斜刺里一閃,躥進了茂密的叢林中。 片刻后,楚離桑慢慢繞過一塊巨石,來到了一片緩坡。她無意中抬頭一看,全身立刻僵住了。就在她面前一丈開外的地方,竟然有十幾名玄甲衛正一字排開,慢慢地向山上爬去。慶幸的是,他們都只顧埋頭爬坡,沒有一個人發現她。 楚離桑不敢轉身,怕發出響聲,只能悄悄挪動腳步倒退著走。一步,兩步,三步,只要再走幾步,她就可以重新隱入大霧之中。可是,就在她邁出第四步的時候,突然一腳踏空,整個人仰面朝天從一個斷崖上直直跌了下去…… 我就要死了嗎? 聽著耳旁嗖嗖掠過的風聲,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楚離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距離地面四五丈高的地方,一道身影倏然從山崖間飛出,一把抱住她,在空中旋轉了幾圈,然后在下墜中噼噼啪啪地壓斷了許多樹枝,最后一起摔在厚厚的枯葉上,又隨著傾斜的山勢向下翻滾。 兩個人抱在一起,至少翻滾了數十圈,才撞在一株樹干上停了下來。 楚離桑緊閉的雙眼直到此刻才睜開,只見蕭君默正被她壓在身下。 “你們死哪兒去了?怎么到處都找不見你們?!”楚離桑又驚又氣,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蕭君默被她壓著,卻賠著笑臉:“你能先下去嗎?我有點胸悶。” “我才胸悶呢!”楚離桑氣急,“誰讓你把我抱這么緊的?” 蕭君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兩只手還緊緊抱著她的腰,慌忙松開。楚離桑狠狠捶了他胸口一下,這才翻身爬起。蕭君默為了掩飾尷尬,只好拍著胸口夸張地咳了幾下。 “說,你們一個個都死哪兒去了?”楚離桑仍舊不依不饒。 “那個字最好慎用,咱們現在是在逃命,說那個字不吉利。”蕭君默笑笑,拍打著沾在身上的爛樹葉,“你沒摔傷吧?” 方才跌在地上的時候,楚離桑是俯身朝下的,等于把蕭君默當了一回rou墊,所以雖然渾身酸痛,但筋骨卻沒有受傷。饒是如此,她還是有些驚魂未定,便瞪著蕭君默道:“我爹呢?他怎么沒和你一起?” “別擔心,你爹沒事,他們三個都在那邊呢。”蕭君默往南邊努努嘴。 “在那邊干嗎?”楚離桑不解。 “結繩子,藤繩,過河用的。”蕭君默道,“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山洪很大,前面的溪澗過不去,必須找藤條來結繩子,所以我們一大早就出來了,見你還睡著,就沒敢叫你。” “把我一個人扔在山洞里,你們就不怕玄甲衛把我抓了?” “那個洞很隱蔽,再說這么大的霧,他們很難發現。”“你們倒是心大,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呢?” “我就是擔心你,這才火急火燎趕回來的嘛。”蕭君默有些委屈。 楚離桑一想起方才的生死一瞬,心里其實還是很感激他的,他要是再來遲一步,或者稍微猶豫一下,自己就沒命了。“剛才從那么高的地方跳出來,你就不怕跟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蕭君默一笑:“為了你,我何懼粉身碎骨?” 楚離桑心里驀然一動:“算你有良心!” 蕭君默又笑了笑:“走吧,我先送你到溪澗那邊,回頭再去洞里取行李。” “咱們現在是在哪兒?”兩人并肩走著,楚離桑終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已經翻過石門山了,現在在山的南面。” 楚離桑聞言,想起昨天他竟然背著自己翻過了大山,心里又是一陣感動。她偷偷瞥了一眼,見他雙眼都布滿了血絲,臉色也很憔悴,說明他昨夜肯定沒怎么休息,今天一大早就又爬起來去找藤條了。想到這里,楚離桑不由得大為疼惜。“待會兒過了河,你可得好好休息一下,這么下去,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現在咱們是在跟玄甲衛賽跑,一步都停不得。”蕭君默道,“不過有人這么關心我,我很感動。一感動,渾身就都是力氣了。” 楚離桑嬌嗔道:“別臭美,我可不是關心你,我是怕你累趴下會拖累我們。” 蕭君默呵呵一笑:“放心,要是真趴下了,我就一刀送自己上路,絕不拖累別人。” “去去去,少說不吉利的話。”楚離桑又白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對了,有件事很奇怪,玄甲衛怎么來得這么快?他們怎么知道咱們要走石門山?” 蕭君默想了想:“也許,前天在北渠鋪碰上的那隊捕快,剩了活口吧。裴廷龍不是沒腦子的人,只要知道咱們往西南方向走,就可以猜出咱們要翻越石門山。” 楚離桑一驚:“那就是說,咱們往后要走的路,他也都猜到了?”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八成是這樣。” “那怎么辦?” “放心吧,前面非常險峻,沒走過的人根本不敢走。裴廷龍頂多就是掉頭去走大路,先趕到豐陽縣去堵咱們。” “那不還是有危險?” “咱們不進縣城,繞過去,直接從祚水坐船南下。” 楚離桑這才釋然。 二人說著話,慢慢走出了森林。此時大霧已漸漸散去,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只見一條五六丈寬的溪澗在嘩嘩奔流,渾濁的山洪自上游滾滾而下,猛烈地拍打著水中的巖石。辯才、米滿倉和孟三郎正躲在一堆亂石后面編織藤繩。 米滿倉發現蕭君默兩手空空,一下就慌了:“包,包袱呢?” “包袱丟了。”楚離桑見他一副死財迷的樣子,故意逗他,“方才為了引開玄甲衛,我們就把金子扔了,扔了一路。” “啥?!”米滿倉驚愕得五官都扭曲了,看上去比死還難受。 楚離桑忍不住撲哧一笑,米滿倉這才發覺受騙,氣道:“又拿,拿我,尋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