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院門一開,滿頭大汗的羅彪便大步闖了進來。 “羅隊正?你不是去牛頭溝了嗎?”紅玉看他神色有異,心頭一驚,“是不是……抓到人了?” “抓個屁,又白跑了一趟!”羅彪粗聲粗氣道,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說話不雅,趕緊歉然一笑,“對不住啊紅玉,跟弟兄們糙話說慣了……” “得了得了,我還不知道你!”紅玉白了他一眼,“沒抓到人你急什么?” 羅彪嘿嘿一笑,撓了撓頭,旋即正色道:“是這樣,剛剛又得到個消息,說蕭將軍他們躲在夾峪溝……” “去去去,蝶衣姐累壞了,這會兒正休息呢!”紅玉沒好氣道,伸手就把他往外推,“管他什么破消息,叫那個崔縣令自個去。” “哎哎,你別推我呀!”羅彪急道,“這回不是崔縣令的消息,是有人親口告訴我的。” “這不一樣嗎?藍田刁民的消息哪回是真的?” “這回真不一樣!你聽我說,我剛剛一進城門,一個愣頭愣腦的家伙就攔住了我的馬,說蕭將軍四個人就躲在夾峪溝。我原本不信,可聽他說了些具體情況,竟然全都說中了,這可是蒙不了人的啊!” 紅玉一愣:“你確定?” “千真萬確!四個人的情況都說得一清二楚,我看這回十有八九沒跑了!” 紅玉略為沉吟,道:“要不你先帶人過去,蝶衣姐實在是累壞了,得讓她休息一下……”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紅玉?”羅彪愁眉苦臉,“倘若真是蕭將軍他們,你說我該怎么辦?到底是抓還是不抓?” 紅玉這才反應過來,羅彪跟蕭君默情如兄弟,肯定也不想抓他,這才來找桓蝶衣商量。問題是桓蝶衣也正在為這事犯愁呢,抓還是不抓,到底該問誰去? 見紅玉悶聲不響,羅彪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正在這時,里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桓蝶衣站在門洞里,面無表情道:“進來說話吧。” 楚離桑徑自下山后,孟二郎頗感無趣,只好從地上起來,沖辯才點了點頭,然后狠狠瞪了蕭君默一眼,也悻悻然下山去了。 蕭君默覺得好笑,可不知為何卻笑不出來。 “沒想到,這孟家二郎竟是個癡情種啊!”辯才搖頭感嘆。 蕭君默撇撇嘴:“癡固然是癡,情種卻未必。他若真是情種,就該在這兒跪著別起來。” “你這要求也太高了吧?” “他自己說的呀!您若不答應,他就在這兒跪成一顆石頭,這會兒干嗎不跪了?” “他也就打一個比方,以表精誠之心嘛。” 蕭君默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便道:“法師,說正事吧,咱們在這兒待的時間也不短了,此地恐不宜久留。我覺得,該盡快動身了。” 不知為何,從早上孟大郎離開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的傷都好了?” 蕭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早就沒事了。” “也好。夜長夢多,咱們今天就走。” “法師走藍田、武關這條路,必是打算下荊楚。如果我所料不錯,法師應該是想去荊州江陵吧?”蕭君默當初追查辯才時,便已將他早年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武德初年,辯才曾跟隨智永在江陵大覺寺待了幾年,而當時大唐尚未統一天下,江陵仍是南梁蕭銑的地盤,所以蕭君默推測,當時智永和辯才肯定是在暗中輔佐蕭銑,而江陵現在一定還潛伏著天刑盟的舊部。如今辯才一出長安便往東南方向走,顯然正是要去江陵,目的便是尋找天刑盟的某些分舵,設法阻止冥藏重啟天刑盟。 辯才對蕭君默犀利的判斷力早已見怪不怪了,聞言沉默片刻,便點了點頭。 “可法師想過沒有,從這里去荊楚,前有藍關,中有牧虎關,后有武關,可謂關隘重重。尤其是武關,現在定然是重兵把守,咱們怎么過去?” “蕭郎所言甚是,貧僧這幾日也一直為此犯愁呢。”辯才嘆了口氣,“不瞞蕭郎,貧僧原本是打算在消息到達武關之前一鼓作氣闖過去,可后來不就在這夾峪溝耽誤了這些日子嗎……” 蕭君默一笑:“那天在韓公坂,法師一意要把我甩掉,原因也正是在此吧?” 辯才尷尬:“蕭郎勿怪,貧僧也是不得已,不過貧僧絕不是罔顧蕭郎性命,只是希望你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 蕭君默擺擺手:“法師不必解釋,我不怪您,拖著一個重傷員跑路,誰都會有顧慮。既然是因我的傷才耽誤了時日,那現在就該由我想辦法,把大伙帶出去。” 辯才正自犯愁,聞言一喜:“蕭郎有何良策?” “既然武關道走不得,那咱們就另辟蹊徑。”蕭君默看上去胸有成竹。 “另辟蹊徑?”辯才蹙眉,“這莽莽大山,哪里有路可走?” “世上的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嗎?”蕭君默神秘一笑。 辯才看著他:“莫非……蕭郎識得什么秘道,可以繞過此三關?” 蕭君默又笑了笑,撿起一根樹枝,開始在地上比畫起來:“這是咱們目前所在的夾峪溝,若按正常驛道走,必須翻越七盤嶺,經商州城,過龍駒寨,方至武關,自然是關隘重重。可是,如果我們不走尋常路,而是先往東南行幾十里,至北渠鋪便折往西南,經石門山再朝南行,不就能另辟蹊徑了嗎?” 辯才凝神看著蕭君默在地上畫出的線條,疑惑道:“可石門山左右不是還有庫谷關和大昌關嗎?即使這兩個關隘的防守沒有武關嚴,要想硬闖也絕非易事!” “晚輩又沒說要硬闖。” 辯才又想了想,恍然道:“你是想從這兩個關隘的中間穿過去?” 蕭君默點點頭:“晚輩曾經追捕過一伙江洋大盜,在這秦嶺大山中闖過一回,也算蹚出了一條道,現在不妨再走一次。” 辯才不無擔憂:“可據我所知,庫谷、大昌均是險關,關南皆為崇山峻嶺,除了懸崖峭壁就是深澗湍溪,又多有猛獸出沒,縱使蕭郎識得秘道,恐怕也是一條千難萬險之路啊!” 蕭君默從容一笑:“若是坦蕩如砥的尋常路,走起來不就沒意思了?只有那人跡罕至之處、奇崛艱險之所,才能欣賞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絕美風光。法師說是嗎?” 二人對視著,會心一笑。 辯才不禁在心里感嘆,這個蕭君默雖然年紀輕輕,但他的修為卻已遠遠超越世俗之人,甚至讓自己這個出家多年的修行人也望塵莫及——縱然是在逃亡,他也從未丟失一顆從容曠遠、超然物外之心! 桓蝶衣的房間里,氣氛壓抑。三人面對蕭君默的事情,心里都充滿了矛盾和糾結。到底該不該抓,成了橫亙在他們面前一道無解的難題。 羅彪看了看桓蝶衣,又看了看紅玉,小心翼翼道:“要不,我索性把告密的那家伙宰了,咱就當……就當從來不知道這個消息?” “你這么做,對得起身上披掛的甲胄嗎?”桓蝶衣冷冷道。 羅彪下意識低頭一看,苦著臉道:“那咋辦?要不就先到夾峪溝把人帶回來,慢慢再想法子?” “藍田縣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你抓了人,還能想什么法子?”桓蝶衣又道。 羅彪急得跳了起來,在屋里來回踱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你說個辦法。” “辦法倒是有一個。” 羅彪一喜,又坐了下來:“啥辦法,快說!” 桓蝶衣看著他,神情冷得讓人害怕:“先把我殺了,你再去抓蕭君默。” “那你還不如先把我殺了!”羅彪氣呼呼道。 “那也成,讓紅玉把咱倆都殺了,”桓蝶衣雙目無神,不知看著什么地方,“這樣就一了百了了。” 羅彪哭笑不得,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紅玉。 “你別看我。”紅玉沒好氣道,“蝶衣姐要是死了,我也絕不獨活。” 羅彪哭喪著臉,又呆坐了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得,你們都沒辦法,那就照我的來,老子這就去把那個告密的宰了!” 桓蝶衣和紅玉對視一眼,想說什么,卻又都無言。 羅彪大踏步走了出去,猛地拉開院門,一張英俊卻稍顯陰鷙的臉龐倏然出現在他眼前。羅彪一驚,慌忙躬身一揖:“卑職……卑職見過裴將軍。”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是為了提醒里屋的桓蝶衣和紅玉。 眼前這個人是長孫無忌的妻甥,名裴廷龍,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不久前剛從兵部調到玄甲衛,官任從三品的右將軍,坐了玄甲衛的第三把交椅。羅彪萬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出現,更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到此,心里竟有些緊張。 “免禮。”裴廷龍淡淡道,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崔縣令弓著身子緊隨其后。桓蝶衣和紅玉聽到聲音,趕緊出來見禮,心中都覺詫異。 “蝶衣,才幾日不見,你竟瘦了這許多。”裴廷龍走到面前,關切地看著她,“看你臉色這么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桓蝶衣不自在地退了一步,俯首道:“多謝裴將軍關心,屬下沒事。” “你急于抓捕逃犯是對的,但也不能太辛苦啊!”裴廷龍語氣溫和,卻有意無意把重音落在了“逃犯”二字上,在桓蝶衣聽來分外刺耳。 自從此人來到玄甲衛,就對桓蝶衣格外殷勤,每次照面都是一番噓寒問暖,搞得桓蝶衣很不自在。作為頂頭上司,此刻裴廷龍突然出現在藍田,顯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蕭君默行蹤剛剛暴露的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到來更是讓桓蝶衣深感不安。 “不知將軍為何突然到此?”桓蝶衣忍不住試探,“屬下未曾遠迎,真是失禮。” “咱倆就不必見外了。”裴廷龍笑,“不過,聽你這口氣,似乎不太歡迎我?” “屬下不敢。” “其實我早該來了,只是庶務繁忙,一直抽不開身。”裴廷龍依舊面帶笑容,“加之長孫相公最近總攬尚書、門下二省大政,也交辦了一些事情,我緊趕慢趕地交了差,這才得空過來。還好,總算沒有來遲。” 桓蝶衣一聽最后這句弦外有音,剛要發問,一旁的崔縣令便媚笑道:“是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二位隊正忙活了十來天,也不見逃犯蹤影,可裴將軍剛一來,逃犯就無所遁形了,可見將軍神威赫赫,連老天都垂青啊!” 桓蝶衣和羅彪聞言,不禁對視了一眼,目光中泛出了相同的驚懼。很顯然,紙包不住火,裴廷龍肯定已經見過告密者,也掌握確鑿消息了。 “羅隊正,”裴廷龍把臉轉向羅彪,“方才你走得那么急,是不是要到夾峪溝抓捕逃犯?” 羅彪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說了聲“是”。 “那好,事不宜遲,你即刻召集所屬人馬,隨本官同去夾峪溝。”裴廷龍一聲令下,然后看著桓蝶衣,“蝶衣,你要是身體不適,今天就不必去了。” 桓蝶衣艱難地搖了搖頭:“不,屬下職責在身,不能不去。” 裴廷龍盯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好,蕭君默畢竟跟你同僚一場,還是你的師兄,你最了解他,有你在,興許有利于抓捕。” 桓蝶衣苦笑:“有裴將軍親自坐鎮指揮,何愁不能手到擒來?” 裴廷龍大笑:“好!有你這句話,想必蕭君默今日插翅難逃了!” 蕭君默下山的時候,看見一片山坡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鳶尾花,在風中款款搖擺,不禁心中一動,便讓辯才先走,然后精挑細選地采了數十朵,攏成一束,快步走回山下。 方才在山上傷了楚離桑的心,蕭君默只好給她送花賠罪了。 回到孟宅,剛走到楚離桑的屋門口,蕭君默就聽見屋里傳出她和孟二郎的說話聲。他眼睛一轉,便悄悄挪到窗口,抻長脖子往里一探。 只見孟二郎正帶著一臉又甜又膩的笑容,把一頂用鳶尾花編成的花環戴在楚離桑頭上。楚離桑雖然有些羞澀,卻沒怎么拒絕,而是任由他戴了上去。孟二郎馬上又殷勤地捧來一面銅鏡,讓她左照右照,嘴里還不停說著rou麻的話。 看這小子笨嘴拙舌的,沒想到追姑娘倒挺有一套。蕭君默看著自己手里那束花,不免撇了撇嘴。這時,米滿倉恰好從屋里出來,蕭君默便隨手把花扔給了他。 “這,這是,干啥?” “送你了。”蕭君默道。 “送,送我花?!”米滿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蕭君默不再理他,徑直敲門:“離桑,你在嗎?” “什么事?”楚離桑答言,口氣卻明顯不太好。 “開個門,我有話跟你說。” 屋里靜默了片刻,然后門開了,不想卻是孟二郎站在門洞里,手里拿著花環,一臉警惕地看著蕭君默。 “什么話,說吧。”屋里的楚離桑冷冷道。 “我能進去嗎?” “不能。” 孟二郎見楚離桑對蕭君默如此冷漠,不禁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