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大家別急,老奴這就讓人再去催催。”趙德全說著,趕緊又回頭點了一名宦官…… 宮中甬道,長孫無忌與一名眉清目秀的華服少年匆匆走來,身后跟著一群宦官宮女。 這個少年就是李世民的第九子,也是嫡三子李治,時年十五歲,小名雉奴。李治時封晉王,遙領并州都督,因年齡尚小,并未就藩,也未開府,至今仍居宮內。他半個時辰前便接到了父皇的傳詔,但長孫無忌卻一直拉著他叮囑個沒完,所以就來遲了。 “雉奴,千萬記住,待會兒不管你父皇說什么都不能頂嘴,就算罵你你也得受著。”長孫無忌道,“還有,你那幾個皇兄挨罵的時候,你就在旁邊聽著就好,只需在關鍵時刻說幾句圓場的話,讓你父皇聽著順耳,讓幾個皇兄下得來臺即可。” 李治不禁笑道:“舅父,你這幾句車轱轆話都來來回回說一上午了,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長孫無忌是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人的親舅舅,但他跟兩個大外甥一向少有往來,卻對李治情有獨鐘,從小就疼愛他,待李治稍長更是成了他不掛名的師傅,時刻在他身邊教導指點。表面看來,長孫無忌獨獨鐘愛李治,似乎只是出于緣分——反正就是看著順眼,彼此投緣,沒什么道理好講。不過,明眼人其實看得出來,長孫無忌不喜太子和魏王的真正原因,是這兩個皇子都已成年,生活閱歷和政治經驗相對豐富,性格早已成熟,且擁有各自的政治班底,長孫無忌難以掌控他們。反之,李治年齡尚幼,性格又較為柔弱,相比太子和魏王要容易掌控得多,因此長孫無忌自然會把寶押在他身上。換言之,若能幫李治在這場奪嫡之爭中勝出,長孫無忌不僅后半生富貴無憂,而且不難在日后一手掌控朝政大權。 這回,東宮爆出孌童丑聞,李世民雷霆大怒,索性把太子、魏王、晉王、吳王四個皇子都叫了來,準備通通訓一訓。長孫無忌擔心李治不知應對,便專程入宮一番叮嚀。 李治知道,其他三個皇兄或多或少都有問題,但他自己從小就是個孝順柔弱的乖乖兒,卻也被父皇點了名,不禁頗為納悶。此刻,李治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長孫無忌一笑:“這是好事!此次能被點到名的,都是圣上平時最寵愛的,換句話說,假如太子被廢,新太子便在你和魏王、吳王三人之中了。” 李治聞言,若有所思:“就算大哥被廢了,也該是三哥四哥,怎么也輪不到我吧?” 長孫無忌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可未必。依我看,你勝出的機會,反而比魏王和吳王更大!” 李治想著什么,正待再問,便見甘露殿的一個宦官迎面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喊著:“大家有旨,命晉王趕緊上殿覲見!” 一串血點飛濺而出,又一個黑衣人倒在了蕭君默的刀下。 一番拼殺,已經有十來個黑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蕭君默身上也已多處見血,雖然都沒傷著要害,但血流了不少,把整件白色袍衫都染紅了。 剩下的二十來個黑衣人仍舊把蕭君默團團圍著,攻勢越來越猛。 蕭君默已然有些體力不支,慢慢退到墳墓邊,利用墳墓作為唯一的屏障與對方周旋,明顯處于防御態勢,只能不時攻一兩招。 楊秉均一直站在五丈開外冷眼旁觀,此刻發現時機成熟,遂高舉橫刀,沖過去加入了戰團。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著雨水在蕭君默的身上流淌。 周遭一片雨霧蒼茫,偌大的白鹿原上杳無人蹤,連天上的飛鳥都已躲到樹林中避雨。 看來今天要命喪此處了! 蕭君默又奮力砍殺了一名黑衣人,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甘露殿內,李承乾仍舊跪在地上,李泰和李治一左一右站在兩旁。 李世民端坐御榻,瞟了眼殿外的雨幕,沉聲道:“吳王可能被雨耽擱了,就不等他了,咱們先開始吧。” 李承乾面無表情。李泰和李治同時躬身一拜:“兒臣謹聽父皇教誨!” 李世民盯著李承乾:“承乾,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說說經過吧。” “其實此事也很簡單。”李承乾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兒臣喜歡一個太常樂人,可他是一名男子,其父多年前因酒后亂言被砍了腦袋,就這樣子。” 李泰和李治下意識對視了一眼。李治面目沉靜,李泰則暗含笑意。 李世民大聲冷笑:“聽你這么說,就好像你什么錯都沒有,都是朕小題大做、無事生非嘍?” “兒臣沒有這么說。”李承乾梗著脖子道。 “你寵幸孌童,敗壞朝綱,此罪一;結交逆臣之子,還想為逆臣翻案,此罪二;目無君父,妄言宮闈秘事,此罪三;明知故犯,執迷不悟,妄圖送走孌童遮掩罪行,此罪四;現在還毫無悔意,公然頂撞朕,此罪五!李承乾,倘若朕數罪并罰,你說你的太子之位還能保得住嗎?” “太子乃父皇冊封,父皇自然可以隨時拿回去,兒臣毫無怨言。” 趙德全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暗暗嘆氣。 “好啊!還頗有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嘛!”李世民哂笑道,“那朕要是說你罪同謀反,你是不是敢把腦袋也交出來啊?” “兒臣的命也是父皇給的,父皇自然也可以拿回去。”李承乾依然毫無懼色。 李泰忍不住暗笑。 李世民忽然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不必在一旁幸災樂禍,你自己也不是什么事都沒有。” 李泰一怔,囁嚅道:“父皇,兒臣……兒臣有什么事?” “你跟一幫權貴子弟成天泡在平康坊的青樓里,縱情聲色,揮金如土,你以為朕都不知道嗎?” 李泰一驚,慌忙跪下,不敢回話。 李治一看兩個兄長都跪著,就他一個人站著似乎有點突兀,想了想,也跟著跪了下去。 李世民把目光轉到李治身上:“雉奴,你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錯,所以朕還沒問話你就跪了?” 李治想了想:“回父皇,古人說兄友弟恭,兒臣雖然沒犯什么錯,但兩位皇兄既然都跪著,兒臣自然也有義務陪跪,所以……所以兒臣就跪下了。” 李世民有些忍俊不禁,和趙德全交換了一下眼色,強行忍住了笑。 不料,李承乾卻在這時笑出了聲。 “承乾,你還敢笑?”李世民再次板起面孔,“你是不是以為他們都跪下了,你就沒事了?” “兒臣當然不敢這么認為。” “那你笑什么?” “兒臣笑的是‘陪跪’一詞著實新鮮,也笑兒臣三兄弟,雖然都是父皇母后所生,卻有人聰明得那么可恨,有人老實得如此可愛。” 李世民聽出了弦外之音,頓時眉頭一皺。 李泰聞言,忍不住斜了李承乾一眼:“大哥,你這話什么意思?” “這里就咱們仨,什么意思你都聽不出來?”李承乾一臉譏笑。他很清楚,此次稱心事件,他會在曲江池被父皇抓個正著,背后顯然是李泰在搞鬼,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氣。 “大哥,你要罵人也得有證據啊!”李泰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你這回干的好事是被父皇發現的,跟我有何干系?你不能血口噴人哪!” “我什么都還沒說,你就自己跳出來了,這不就是證據嗎?”李承乾冷笑道。 李泰一時語塞,正待回嘴,李世民突然重重拍案,厲聲道:“夠了!朕還沒死呢,你們幾個要兄弟鬩墻窩里斗,也等朕死了再說!” 雨中的白鹿原,楊秉均攻勢凌厲,招招都沖著蕭君默的要害。 蕭君默且戰且退,不僅要抵擋他的攻擊,還要防備其他黑衣人的圍攻,頓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楊秉均其實武藝稀松,若是在平時,就算八個楊秉均也不見得是蕭君默的對手,但眼下楊秉均是以逸待勞、以眾凌寡,蕭君默則是強弩之末、獨臂難支,所以勝負已成定局,蕭君默活命的機會非常渺茫,被楊秉均斬于刀下只是時間問題了。 蕭君默情知難逃此劫,索性賣了個破綻,假裝腳底一滑,慌忙用刀拄地,把整個人暴露在了楊秉均面前。楊秉均大喜,欺身近前,手中橫刀高舉,向著蕭君默當頭劈落。不料蕭君默卻不格擋,而是長刀突刺,直搗楊秉均的心口。 這分明是同歸于盡的一招! 楊秉均大驚失色,只好中途變招,側身一閃,堪堪躲過蕭君默的刀鋒。 此時蕭君默已抱定必死之心,所以不再防備身后,手腕一翻,龍首刀橫著劃過楊秉均胸口,楊秉均一聲慘叫,受傷不輕。然而,與此同時,蕭君默身后的一名黑衣人卻把刀砍在了蕭君默的肩頭。蕭君默受不住力,單腿跪地,手中長刀往地上一插,才沒有完全撲倒。 楊秉均見狀,強忍傷痛,再次揮刀砍向蕭君默的脖頸。 此刻蕭君默已完全沒有機會格擋了,遂凄然一笑,等著最后時刻的到來。 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嗖的一聲,從東南方向射來一支利箭,瞬間洞穿了楊秉均的手腕。楊秉均一聲哀號,手中橫刀當啷落地。 蕭君默和眾黑衣人盡皆詫異,扭頭望去,只見一隊飛騎正從一片土坡上疾馳而下,為首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坐著一名通身盔甲的彪悍騎將。騎將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搭弓上箭,緊接著又是一箭射來,不偏不倚地射入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此人哼也不哼便仰面倒下。 那名騎將兩箭得手,第三支箭轉瞬又搭上了弓弦。 眾黑衣人驚恐莫名,也顧不上蕭君默了,慌忙擁著受傷的楊秉均向灞水岸邊逃去。他們的馬匹都系在河邊的柳樹上。 轉眼之間,那隊飛騎便到了面前。楊秉均等人也已騎上馬向西北方向逃竄。那名騎將朗聲對眾騎兵道:“追!給我抓個活口,看是何方悍匪敢在天子腳下殺人!” 眾騎兵領命追了過去。 騎將翻身下馬,大步朝蕭君默走來。 蕭君默早已認出來人,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一放松下來,他才感覺全身到處都痛,不禁咝咝地倒吸了幾口冷氣。 “你不是老吹自己武功多高嗎,怎么也被人揍成這樣?”騎將笑著,一下蹲在他面前,看著他身上的傷口,目光就像是在欣賞。 “你連兩頭熊都打不過,還有臉說我?”蕭君默摸了摸周身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們足足有三十多人,換成是你,早死八回了!” “我現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說話的口氣就不能好點?”騎將仍舊面帶笑容。 此人還很年輕,看上去只比蕭君默大個兩三歲,豐神俊逸,英氣逼人,雖然看得出遠道而來風塵仆仆的樣子,但眉眼間卻神采奕奕,臉上的笑容更是灑脫不羈、燦若朝陽。 “我都救你兩回了,你才還我一次就這么得意,有意思嗎你?”蕭君默白了他一眼。 “是啊,總算還了你一次,本王頓覺神清氣爽啊!”騎將笑道,“早知道剛才第二箭就先不射,等他們再砍你我再射,這樣就算還了你兩次,咱們的賬就清了!” “你這么會算賬,當什么都督啊,回朝當個度支郎算了。”蕭君默一摸肩頭,竟摸了一手的血,趕緊甩了甩。 “還真被你說中了,父皇剛把我的都督免了,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啊!” 蕭君默眉頭一皺:“怎么回事?” 這個剛剛救下蕭君默的騎將,正是李世民第三子、時任安州都督的吳王李恪。他數日前接到了李世民傳詔回朝的詔書,同日被免去了都督之職。 李恪站起來,聳聳肩:“我的長史權萬紀跟父皇上了密奏,說我游獵無度、滋擾百姓。” 蕭君默一笑:“你可真行,竟然被自己的手下告了黑狀,說出去都丟死人!” “權萬紀表面是我的屬下,實際上還不是父皇放在身邊盯我的,他不告黑狀才怪!” “哎,我說,”蕭君默抬頭看他,“我傷得這么重,你不趕緊送我回城就醫,還一個勁地說,想害死我啊?” “是你自己多話說個沒完,怪誰啊?”李恪嘴里這么說,手上卻已用力把蕭君默拉了起來。 蕭君默被扯動傷口,疼得臉都變形了。 李恪這才留意到他的臉色異常蒼白,肅然道:“你還別說,你的臉現在已經跟死人一樣了。” 蕭君默確已虛弱不堪,卻仍強作笑顏:“你少咒我,我死了對你沒好處,回頭要是再被哪頭熊壓在身下,可沒人救你了。” 說起來,蕭君默跟吳王李恪淵源頗深。早在蕭君默任職玄甲衛的第一年,到安州執行任務,恰好碰上李恪出城打獵,不小心墜馬掛在山崖,被路過的蕭君默救了起來。第二年,李恪回朝述職,又到終南山打獵,跟手下跑散了,被兩頭黑熊圍攻,恰巧又被蕭君默給救了。李恪笑稱蕭君默是他的福星,蕭君默說事不過三,再來一回你就死定了。二人從此便有了過命的交情,雖然不常見面,卻無形中已親如兄弟。 “少廢話!趕緊上馬,我看你快不行了!”李恪一臉緊張。 蕭君默一笑:“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這人身體好,血多,流不完的……”話音未落,他兩眼一閉,身子一晃,便癱軟了下去。 李恪一把抱住他,忍不住罵道:“又嘴硬!你遲早得死在這張嘴上!” 蕭君默卻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暈厥。 李恪急了,慌忙拍他的臉:“哎,你別嚇我,說死你還真死了?” 看蕭君默還是沒有半點動靜,李恪趕緊打了聲呼哨。不遠處的那匹白馬聞聲,立刻昂首奮蹄跑了過來。 甘露殿里一片沉寂,只有李世民粗重的呼吸聲顯得異常清晰。 “青雀,你老實回答朕,這次的事情,跟你有沒有關系?”李世民看著李泰。 “冤枉啊父皇!”李泰急道,“自始至終,兒臣有跟您提過孌童的事嗎?事前兒臣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