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行了行了,我辯不過你?!笔捑骛垼澳氵€逛不逛街了,不逛我可一個人去逛了。” “我沒心情了?!?/br> “怎么就沒心情了?” “我不想一個男人陪我逛街的時候,心里卻想著另外一個女人。”桓蝶衣丟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君默怔怔站在原地,直到桓蝶衣離開許久,還是沒有回過味來。 李泰自己都沒料到,明明不想再來棲凰閣了,可到了蘇錦瑟跟他約定的時間,居然鬼使神差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棲凰閣依舊是一派紙醉金迷,鶯鶯燕燕們依舊站在廳堂里搔首弄姿,老鴇見到他依舊是滿臉堆笑、殷勤備至,可李泰一走進來,心里卻立刻生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酸澀與陌生之感。 蘇錦瑟看到他出現在雅間門口的時候,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仍舊像往常一樣笑靨嫣然地迎上來,輕輕摟住他的胳膊,然后把香唇貼在他耳旁,說著兩人之間常有的那些私密體己話,仿佛三天前的那一幕根本沒有發生。 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才能把一個如此優雅又風情萬種的女人,變得如此神秘又令人心懼? 李泰想,一定是這個問題背后的答案,再次吸引自己來到了棲凰閣。 “殿下今夜能賞光,就說明您不怪罪奴家了,是吧?”蘇錦瑟陪他走到榻上坐下,給他斟了一盅酒。 “快讓你的娘家人出來吧,別耽誤我的工夫。”李泰冷冷道。 蘇錦瑟眼中掠過一絲感傷,似乎因李泰的冷漠而心生悵然,但旋即恢復了笑容:“也對,殿下日理萬機,奴家是不該跟您多說話?!闭f完便徑直走到珠簾前,輕聲道:“先生,魏王殿下到了,您可以出來了。” 話音落處,一個五十多歲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撥開珠簾走了出來。此人身材頎長,面貌儒雅,但眼中卻有著一種儒者和商人都沒有的凌厲和威嚴。他面帶微笑,直接走到李泰面前,拱手一揖,朗聲道:“在下王弘義,祖籍山東瑯玡,乃蘇錦瑟養父,行商為業,云游四方,今日初入京師,便能得見魏王殿下,實乃三生有幸!” 蘇錦瑟若有若無地看了李泰一眼,悄悄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李泰上下打量著這個叫王弘義的人,口氣并不太客氣:“閣下既然是瑯玡王氏,那也算是世家大族了,怎么就淪落成商人了呢?” “殿下說得是?!蓖鹾肓x并未理會他的揶揄,淡淡笑道,“若說三百年前,從中原到江左,瑯玡王氏的確都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但經此多年離亂,早已不復昔日榮光。如今一無權,二無勢,空有郡望而已,若不經商自存,何以安身立命呢?” “是啊,想當年,‘王與馬,共天下’,那是何等風光煊赫!王氏一族的權勢,可是連晉朝皇帝都要敬畏三分哪!”李泰哂笑道,“可惜今日卻湮沒無聞,這是不是要怪你們這些后人不肖?。俊?/br> 李泰所說的“王與馬,共天下”,是著名的歷史典故,指的就是東晉初年,瑯玡王氏一族與晉朝司馬皇族共治天下的局面。當時西晉經“五胡亂華”“永嘉之禍”而滅亡,衣冠南渡后,晉元帝司馬睿依賴大士族王導、王敦兄弟的鼎力輔佐,才在江東站穩了腳跟,開創了東晉。當時,王導位高權重,聯合南北士族,運籌帷幄,縱橫捭闔,政令己出;王敦則總掌兵權,專任征伐,后來又坐鎮荊州,控制都城建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司馬睿登基之日,竟惶恐地拉著王導的手同坐御榻,一同接受群臣朝賀,表示愿與王氏共有天下。此后,王氏家族的權勢達于極盛,“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在江左維持了二十余年。即使后來庾氏家族代之而興,王氏家族的政治勢力、社會地位和文化影響仍是經久不衰。一代書圣王羲之,便是王導的堂侄。 “殿下所言非虛。”王弘義聽到李泰冷嘲熱諷,卻不以為意,“家道淪落,我等不肖子孫自然是愧對先人!只不過,世事無常,時運輪轉,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興亡之間自有定數,盛衰更迭亦是常理。以此而論,我王氏一族既已沉寂二百多年,有朝一日因緣際會、否極泰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泰聞言,終于收起嘲諷的神色,看著王弘義道:“閣下既有此抱負,可見不是一般的商人,那么閣下究竟做何營生,可否告知呢?” 王弘義笑了笑:“既然殿下垂問,在下也就直言不諱了。在下經營的并不是物,而是人?!?/br> “哦?”李泰瞇著眼睛,“人又如何經營?愿聞其詳。” “說起人之經營,古往今來,最成功之人,莫過于秦國丞相呂不韋了。想當年,他不過是一介商人,雖腰纏萬貫卻地位卑微,而秦國公子嬴異人也不過是趙國的一個人質,可就是在呂不韋的苦心經營之下,嬴異人最后變成了秦王,呂不韋也成了國相??梢娛篱g最大的營生,從來都不是物,而是人?!?/br> 李泰臉色一沉:“閣下的意思,是不是把本王當成嬴異人,把你自己當成呂不韋了?” 由于王弘義說的是“奇貨可居”的典故,所以無形中就把李泰比喻成了像嬴異人一樣的“奇貨”,李泰自然是滿心不悅。 王弘義連忙拱手:“殿下誤會了,在下只是打個比方,以此回答殿下‘人如何經營’的問題,絕無褻瀆殿下之意。” 李泰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緩下臉色,示意王弘義入座,道:“閣下此來,想必也是有誠意的,只是不知閣下有什么能力幫助本王?” 王弘義在另一邊榻上坐下,淡淡一笑:“在下的能力,還是一個字:人?!?/br> “什么意思?” “想當年,圣上在藩時,麾下可謂謀士如云、猛將如雨,秦王府中又蓄養了八百死士,因而才有后來的玄武門之事。今日殿下若欲效法圣上,豈可麾下無人?” 李泰微微一震,重新打量著對方:“那閣下都有些什么人?” “在朝,有謀臣,可供殿下驅使;在野,有死士,可為殿下效死!” 李泰一驚:“你在朝中也有人?” 王弘義含笑不語。 李泰一邊凝視著他,一邊心念電轉,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既然是瑯玡王導的后人,那必定也是王羲之的后人了?” 王弘義微微頷首。 李泰又在腦中急劇搜索著最近獲知的有關《蘭亭序》之謎的所有片段,突然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句:“先師有冥藏?!?/br> 他記得房遺愛說過,這是甘棠驛那支江湖勢力的接頭暗號,其首領的代號為“冥藏”,手下有人潛伏在朝中,代號為“玄泉”。 王弘義仍舊面帶微笑地看著李泰,從口中輕輕吐出了一句:“安用羈世羅?!?/br> 李泰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整個人從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道:“你……你就是冥藏先生?!” 李泰沒有聽見回答,而依舊只看見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曲江池畔,艷陽高照。 江上波光粼粼,岸邊游人如織。 時節已是初夏,暖風熏人,到此游玩的紅男綠女們雖已換上輕衫薄紗,但還是被明晃晃的陽光逼出了一頭細汗。李承乾和稱心都身著便裝,漫步來到北岸的一處石欄邊。稱心顯然很開心,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處張望,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恨不得把所有的美景在一瞬間盡收眼底。 李承乾看著他,內心頗感欣慰。 稱心的額頭、鼻尖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李承乾掏出汗巾,伸手要幫他擦。稱心連忙要去接汗巾,李承乾卻執意推開他的手,輕柔地幫他擦拭了起來。 一旁經過的路人無意中看見這兩個男子的曖昧舉動,無不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稱心羞澀,忙低聲道:“殿下,還是我自己來吧,別讓人家說閑話。” “怕什么?”李承乾不以為然,“是他們少見多怪,一群田舍夫!”說完狠狠地掃了圍觀路人一眼。 太子畢竟是太子,雖然穿著便裝,卻自有不言而威的霸氣。路人被他的目光一掃,果然心頭一凜,紛紛走開了。 “殿下好威風!”稱心笑道。 “這是當然!”李承乾傲然道,“他們要是再多看一眼,我就讓封師進把他們一個個扔到江里去喂王八!” 封師進是太子左衛率,也就是東宮的侍衛長,當初正是他帶人到伊州抓了陳雄的小舅子。此刻他也穿著便裝,正與幾名手下分散在四周暗中保護。待會兒游完曲江,李承乾正是要讓他護送稱心前往終南山,那里有一處李承乾幾年前精心修建的別館。 稱心聞言,不禁捂嘴而笑。 李承乾看著他白里透紅的臉龐,忍不住又伸手在他臉頰上揩了一把。 此時的李承乾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距離他們不過數十步遠的山坡上,有一座涼亭,微服的李世民正坐在亭子里,把他們二人的一舉一動全部看在了眼里。李世民身邊,是同樣身著便裝的李世勣及其手下。 李世民的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驀然閉上了眼睛。 李世勣和手下對視了一眼。他們都知道,這是皇帝內心最為震怒的表現。 日近中天,一陣熱風從江面拂來,李承乾頓覺燥熱難當,便對稱心道:“熱死人了,到馬車里躲躲吧,順便吃點東西?!闭f著便牽起稱心的手,鉆進了停在一旁的馬車里。 封師進正想走近馬車一些,突然覺得腰部被什么硬物抵住了,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再抬頭一看,李世勣正面帶笑容看著他。 “封將軍,別亂動,刀子不長眼?!?/br> 與此同時,他的幾個手下也都被李世勣的手下以相同手法制住了。 封師進大為驚愕,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李世民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封師進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掉了下來。 李世民慢慢朝馬車走過去。到了馬車前,剛想伸手去掀車簾,忽然想到什么,又把手縮了回來,悄悄靠近一步,開始側耳聆聽。 此刻,馬車里的李承乾和稱心根本沒有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么。兩人正拿著糕點互相喂食,輕聲嬉笑。 “殿下,你答應我的,要經常到終南山看我,你可不能食言。”稱心道。 “當然不會?!?/br> “你發誓。”稱心撒著嬌。 李承乾不假思索:“我發誓,若是食言,就讓天打五雷轟!” 稱心趕緊捂住他的嘴:“不許發這么重的?!?/br> 李承乾想了想:“那我發誓,若是食言,就讓父皇廢了我的太子位!” 馬車外,李世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稱心歪著頭沉吟了一下,道:“這個誓我接受,其實當太子也不見得多好,不當反而更自在。” 李承乾笑:“你倒是心寬,這世上的男人,有誰不想當太子的?就說我四弟魏王吧,拼了命都想謀我的太子位!” “他想謀,索性就讓給他好了?!狈Q心道,“你跟我一起,咱們只當逍遙自在的樂人?!?/br> 李承乾苦笑:“既然生在了帝王家,身上便有一份責任,豈能像你這般逍遙快活?” 車外,李世民聞言,似乎稍覺寬慰。 “還有件事你也不能食言。”稱心道。 “什么事?” “將來你若做了皇帝,一定要還我爹清白?!?/br> “這是自然。”李承乾想著什么,忽然道,“稱心,你爹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車外,李世民眉頭一緊,越發凝神細聽。 “聽我娘說起過一些,也沒多少?!?/br> “那你知不知道,你爹當年是說了一句什么話,才出事的?” 稱心神色黯然,點了點頭。 李承乾目光一亮:“那你快告訴我,那句話到底是什么?” 稱心眼中泛出驚恐:“殿下,我爹就是因為這句話被砍頭的,你……” “沒事的,這兒就咱倆,又沒旁人?!崩畛星Φ溃澳阆胱屛胰蘸笾貙從愕陌缸?,你就得告訴我實情,對吧?” 稱心猶豫半晌,才囁嚅道:“殿下真的相信,我爹他……他是清白的嗎?” “那就得看你爹說的是一句什么話了,所以,你必須告訴我?!?/br> 又糾結了片刻,稱心才終于鼓足勇氣,道:“我爹說,當年秦王不僅在玄武門殺害了兄弟,而且,在六月四日那一天,他還……” “還什么?”李承乾睜大了眼睛。 “還……還囚君父于后宮。” 李承乾渾身一震,如遭電擊。 至此他終于明白,父皇當年為何會不由分說地以謀反罪名誅殺陸審言了,原來玄武門事變只有一半真相被外人所知,另一半真相卻被父皇刻意掩蓋著,不料竟被陸審言的一句酒后真言給捅破了! “囚君父于后宮”,這句話雖然只有短短六個字,但里面包含的東西卻足以石破天驚。 在李承乾的記憶中,從小到大,父皇對外宣稱的玄武門事變真相,一直都是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如何三番五次想謀害他,他為了自保,迫于無奈才發動政變,殺了太子和齊王。然而關于事變當天高祖李淵的情況,父皇卻一直諱莫如深、語焉不詳,只說事變爆發時,高祖正與裴寂、蕭瑀等一幫宰輔重臣在海池上泛舟,直到尉遲敬德奉父皇之命,“擐甲持矛”入宮護駕,并奏稱太子、齊王已因謀反被誅,高祖才如夢初醒,得知了事變經過。 對此李承乾一直覺得蹊蹺,后宮的四大海池距離玄武門都不算遠,為何秦王府部眾與東宮、齊府兵兩幫人馬在玄武門殺得雞飛狗跳,高祖竟然毫無察覺,而仍在海池愜意泛舟呢?宮里有那么多禁軍士兵、宦官宮女,居然沒有一個人在事變爆發之初立刻向高祖稟報,而是等到事變已接近尾聲時,才由尉遲敬德入宮奏明高祖,這符合常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