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李元昌見李承乾看得癡了也聽得呆了,暗暗一笑,端起酒盅敲了敲食案:“太子,別光顧著看舞聽歌呀,酒也得喝!” 李承乾下意識地端起酒盅,卻僵硬地停在半空,目光仍片刻不離那名女子。 李元昌搖頭笑笑,自己把酒喝了。 “這支歌舞,喚作何名?” 趁著中間一段間奏,歌聲暫歇,李承乾趕緊扭頭問李元昌。 “舞女出西秦,躡影舞陽春。且復小垂手,廣袖拂紅塵。”李元昌搖頭晃腦地吟了一句,賣起了關子。 “這不是方才的唱詞嗎?”李承乾不解。 李元昌笑而不答,又吟出下半闋:“折腰應兩袖,頓足轉雙巾。蛾眉與曼臉,見此空愁人。” 李承乾略加沉吟,脫口而出道:“梁簡文帝的《小垂手》?” 梁簡文帝是梁武帝蕭衍第三子,名蕭綱,善文學,詩歌多描寫宮廷生活與男女私情,辭藻華麗,詩風柔靡輕艷,被后世稱為“宮體詩”。 李元昌拊掌而笑:“不愧是我大唐太子,對六朝古詩如此精通,這支歌舞便喚作《小垂手》。” “以蕭綱宮體詩為詞,譜曲編舞,怪不得如此曼妙!”李承乾感嘆道。 “那是!蕭綱不是說過嗎,‘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若唱詞先就拘謹了,何來歌舞曼妙?” “這女子,喚作何名?”李承乾嘴里問著,目光卻又回到了舞池。 李元昌又是一笑,故作夸張地探頭探腦:“這里這么多女子,你指的是哪一位?” 李承乾白了他一眼:“中間那位。” “中間?”李元昌裝腔作勢,“哦,就是姿容最美、眼兒最媚、腰肢最軟、歌聲最為醉人的那一位吧?” 李承乾邪魅一笑:“七叔,我看你這個人,比蕭綱的艷詩還要放蕩!” 李元昌嘻嘻笑著:“我若不放蕩,也當不了你東宮的座上賓啊!” “別廢話了,快告訴我。” “飛鸞。” 李承乾眉頭微蹙:“藝名吧?” “教坊樂人,誰不用藝名?” “這名字不好,俗艷!” 李元昌呵呵一笑:“這還不簡單,您給賜一個不就完了?” 李承乾思忖了一下,又道:“這支《小垂手》,是飛鸞自己譜曲編舞的嗎?” “對,蕭綱的好些詩,飛鸞都給譜曲編舞了。”李元昌道,“不過我覺得最好的,并不是這支《小垂手》。” “那是什么?” 李元昌沖他眨了眨眼,表情有些猥瑣:“孌童嬌艷質,踐董復超瑕。羽帳晨香滿,珠簾夕漏賒……” 李承乾一怔,頓覺尷尬,趕緊咳了一下。 這首詩同樣出自梁簡文帝蕭綱之手,是宮體詩中著名的“艷詩”,詩名《孌童》。“孌童”二字本義指容貌姣好、形同女子的美少年,但自南北朝始,便逐漸成為供人狎玩之“男色”的代名詞。李承乾乍聽之下,自然會覺得尷尬。 李元昌觀察著他的表情,又暗暗一笑。 此時歌舞恰好結束,二人當即拊掌。李元昌揮了揮手,樂工及四名伴舞女子快步退下,大殿中央便只剩下斂首低眉的飛鸞一人。 李元昌湊近李承乾,低聲道:“人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一步。別忘了,給飛鸞賜個好聽的名字。”說完又沖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旋即走了出去。 李承乾不明白他今夜為何總是如此神秘,搖頭笑笑,然后拄著手杖慢慢走到飛鸞面前,仔細地看著她。近距離之下,李承乾發現飛鸞的皮膚比遠看更加白皙細膩,五官似乎也更加清麗嫵媚,只是一直低著頭,總看不真切,便道:“把臉抬起來,讓本太子好好看看。” 飛鸞聞言,羞澀地抬起了臉。 李承乾一看,果然比遠看驚艷得多,心里正感嘆李元昌眼光不錯,忽然發覺某個地方不太對勁,登時臉色稍變,急道:“把你的領子拉下來一些。” 飛鸞被他急切的聲音嚇了一跳,顫聲道:“殿下,這……這是為何?” 李承乾一聽她說話的聲音如此嬌媚,越發覺得不對,大聲道:“拉下來!” 飛鸞瞬間就紅了眼眶,顯是被嚇著了,只好伸手把脖子上的衣領往下拉了一點。李承乾定睛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飛鸞的脖頸上赫然有一處明顯的突出,那是喉結,男人的喉結! 李承乾驚得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飛鸞。 至此他才終于明白,為何李元昌一整晚都笑得那么神秘,特別是提到蕭綱的《孌童》一詩時,表情會顯得那么猥瑣,原來他真的給自己送來了一名“孌童”! 可是,即使已經知道飛鸞是一個男子,李承乾卻依然不敢相信,因為她……不,是他,明明有著絕色女子的容貌和身姿,更有著令人迷醉的歌喉和嗓音,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個男子?! 兩人就這樣僵在當場,整個大殿靜得可怕。 許久,李承乾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飛鸞一驚,當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殿下,您發發慈悲,別趕我走,讓我留下來吧,您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嗓音依舊跟女子一樣輕柔嫵媚,連哭泣的聲音也仍然是那么哀婉動人。李承乾忍無可忍,大喊一聲:“別再用這種聲音說話!你讓我惡心!” 飛鸞渾身一震,緊緊捂著嘴,淚水撲簌撲簌往下掉。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忍,口氣緩和下來:“別哭了,我并沒有怪你什么,也不是沖你發火,我只是……”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起來吧,地上涼。” 飛鸞聞言,才稍稍止住哭泣,卻不肯站起來。 “為何不起來?” 飛鸞張了張嘴,想說話又不敢說。 李承乾揮了揮手:“說吧,我不怪你用什么聲音。” “多謝殿下!”飛鸞一開口明顯又是女聲,“殿下要是趕飛鸞走,漢王殿下一定不會饒了飛鸞……” “他敢!”李承乾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飛鸞又是一驚,頓了頓才道:“就算漢王殿下他饒過飛鸞,飛鸞也沒有臉回教坊了。” “為什么?” “殿下有所不知,像我等教坊之人,從小被籍沒入宮,身份卑賤,只好苦練歌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脫離教坊屬籍,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此次漢王選中飛鸞獻給殿下,坊中姐妹都說飛鸞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倘若殿下不要飛鸞,飛鸞哪有臉再回去?只能……只能一死了之!” 李承乾聽得既煩躁又無奈,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也不趕你走了,起來吧。” “謝殿下!”飛鸞這才起身,偷眼看了看李承乾。李承乾也正好在看他,二人目光交接,趕緊又都躲開。 “你……多大了?” “十五。” “從小就入宮了嗎?” “是的殿下,飛鸞剛一出生,家父便犯了事,被砍了腦袋,飛鸞便隨母親和姐妹一大家子人,被籍沒入宮了。” “那,你從小……從小就像個女子?” 飛鸞嫣然一笑:“從小母親就把我當女孩子養,坊中姐妹也都把我視為女子,久了,飛鸞自己也習慣了,都忘了自己是男兒身了。” 李承乾憐憫地看著他:“到了我這里,你就恢復男兒身了。從明天起,把這些女子衣飾都給我換掉,行為舉止也改過來,聲音若是改不了,就……就算了。” 飛鸞有些意外,卻不敢說什么,只道:“是,殿下。”說著又要習慣性地斂衽一禮,驀然想起他剛說的話,只好既生硬又別扭地作了個揖。 李承乾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 飛鸞也赧然而笑。 李承乾看著他緋紅的臉頰和嬌羞之狀,不免又有些看呆了,片刻后才想起什么,道:“既入我東宮,你就不再是過去的飛鸞了,名字也要改掉。從今往后,你就叫……” 飛鸞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叫……稱心,對,就是稱心如意的稱心!” 飛鸞一喜,下意識地斂衽一禮:“飛……稱心謝殿下賜名!”做完動作才意識到錯了,趕緊又改了作揖。 “行為舉止,若一時不習慣,就慢慢改吧,不著急。” 二人目光交接,這次都沒再躲開,而是相視一笑。 風和日麗,春明門大街人潮擁擠,一隊玄甲衛騎士押解著一輛囚車向皇城方向行去。 過往路人紛紛躲避,對著囚車上的人犯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囚車中的人五十開外,面目粗獷,身材魁梧,看得出是個勇武之人,但此刻卻披頭散發,目光呆滯,一張臉暗如死灰。 他就是代州都督劉蘭成。 玄甲衛隊正羅彪一馬當先走在隊伍前列,因長途奔波,神色略顯倦怠,絡腮胡上沾滿灰塵。他身后的一名年輕騎士策馬緊走幾步,趕上羅彪,低聲道:“大哥,我看您這一趟都累壞了,回頭把人犯交上去,可以休幾天假吧?” 羅彪面無表情道:“于二喜,你看大哥的樣子,像是累嗎?” 于二喜有些蒙:“有……有點像。” “你是哪只眼睛瞎了?” 于二喜一怔,不敢答話。 羅彪瞥了他一眼:“老子這叫困,懂嗎?是困,不是累。” 于二喜忍不住嘟囔:“這不一樣嘛。” “一樣個屁!”羅彪道,“困就是困,累就是累,要真是一樣的話,老祖宗干嗎造兩個字出來?” 于二喜撓撓頭,顯得更蒙了。 “你小子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是自己想休假,拿老子出來說事對吧?” 于二喜嘿嘿一笑:“大哥勿怪,您就當屬下一撅屁股,放了個屁算了。” 羅彪忍不住笑出聲來,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再忍幾天吧,我知道弟兄們都累壞了,等把這家伙的案子結了,我去跟大將軍討賞,再要幾天假!” 于二喜樂了,回頭沖身后喊:“弟兄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一個個蔫了吧唧的!” 就在羅彪等人押著劉蘭成回京的同日,一隊玄甲衛突然沖進了吏部衙署,直奔考功司值房,在眾目睽睽之下逮捕了考功司郎中崔適。 考功司是專門負責官員考課的部門,郎中便是該部門最高長官。 侯君集聽到動靜,從尚書值房中大步走出來,恰好看見玄甲衛強行抓著崔適朝大門口走去。 崔適拼命回頭,一次次看向侯君集,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乞求。 侯君集立刻把目光挪開,轉了個身,背起雙手朝值房走了回去。 他腳步沉穩,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但心中卻已掀起了萬丈波瀾,同時腦子也開始飛速運轉,思考著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