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第九章失蹤 蕭君默經歷了一番驚險波折,終于把辯才帶回了長安。 那天在麻櫟樹林中發現辯才受傷后,蕭君默立刻把他送到了陜州公廨找醫師診治。醫師發現辯才只是右腿脛骨骨折,其他并無大礙,隨即為他正骨、敷藥,并用木板夾住了斷骨。陜州刺史得知甘棠驛一事,怕擔責任,滿心惶恐。蕭君默說此事與他無關,只需他調派些軍士,幫忙把辯才護送到長安便可。刺史轉憂為喜,當即派遣親兵一百人歸蕭君默指揮。 蕭君默讓辯才多休養了一日,翌日便帶著大隊人馬,護送辯才再度上路。此后過虢州,入潼關,經華州,一路太平無事,于五天后回到了長安。 路上這幾天,蕭君默把甘棠驛的這場劫殺案從頭到尾仔細回顧了一遍,整理出了一些比較重大的線索和疑點:一、洛州刺史楊秉均不僅是個貪贓枉法的官員,背后還有一股不可小覷的神秘勢力,為首者就是那個被稱為“冥藏先生”的面具人。 二、楊秉均之所以能當上從三品的洛州刺史,是因為朝中有高官替他運作,此人代號“玄泉”。若能對楊秉均的朝中關系進行調查,就有可能找出這個玄泉,從而進一步了解這支神秘勢力。 三、冥藏與手下的接頭暗號是“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這應該是一句古詩,而且聽上去很耳熟,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句詩。 四、麻櫟樹林中的另一股神秘勢力很可能是朝中之人,可這些人是從什么渠道獲知辯才消息的? 五、魏王既然知道辯才的消息已經泄露,為何既不向皇帝稟報,也不派人來接應,而只是給自己傳遞了一個匿名消息?他到底在顧忌什么? 六、上述兩點之間會不會有關聯?也就是說,朝中神秘勢力所探知的辯才情報,會不會正是從魏王府中泄露出去的?倘若如此,這件事跟父親有沒有關系? 七、兩支神秘勢力都要劫殺辯才,動機顯然都與《蘭亭序》的秘密有關,可到底是什么樣的秘密,會讓上至皇帝、魏王、朝中隱秘勢力,下至地方刺史和江湖勢力,全都卷進來且不惜大動干戈? 盡管理清了上述線索和疑點,可有關《蘭亭序》的秘密卻愈發顯得撲朔迷離。蕭君默越想越感到困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一團亂麻。 回朝后,蕭君默第一時間入宮,把辯才交給了禁中內侍趙德全,然后立刻回到皇城北面的玄甲衛衙署,向自己的頂頭上司、玄甲衛大將軍兼兵部尚書李世勣復命。 李世勣年約五十,臉龐方闊,眉目細長。他心情凝重、專注思忖的時候,眉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擰成一個“川”字。此時,當蕭君默把甘棠驛事件及一干線索、疑點悉數稟報完后,便再次看見了李世勣臉上這個熟悉的表情。 片刻后,李世勣抬起眼來,贊賞地看著他:“君默,你這趟辛苦了,不僅尋獲辯才是大功一件,而且附帶查到了這么多線索,我一定替你向圣上請功!” 李世勣與蕭鶴年是故交,自小教蕭君默習武,后來又親自薦舉他加入玄甲衛,所以二人不僅是上下級關系,更有很深的師徒之情。平常無人之時,蕭君默便不以“大將軍”稱呼李世勣,而是直呼“師傅”。其實,在蕭君默的心目中,與其說李世勣是他的上司和師傅,不如說更像是一位義父。 “師傅,為我請功就不必了?!笔捑?,“您該為羅彪這些弟兄請功,他入玄甲衛都六七年了,破的案子也不少,可到現在還是個隊正;還有其他弟兄,好些人資歷比他還深,這么多年什么都沒混上,這對他們不公平?!?/br> “羅彪一直是你的屬下,無非都是跟著你這個領頭的干,”李世勣輕描淡寫道,“哪來多大的功勞?” “您說得沒錯,可羅彪他們一直是提著腦袋跟我干的?!笔捑币曋钍绖?,“不知師傅是否還記得,兩年前的那起突厥叛亂案,如若不是羅彪扮成胡商打入突厥人內部,又怎么可能把幾十個意圖謀反的突厥降將一網打盡?當時形勢萬分險惡,突厥人對他起了疑心,嚴刑誘供,可他寧死都沒有泄密。我記得行動那天,弟兄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他只剩半條命了。像這種拿命替朝廷做事的人,豈能說沒有功勞?” 李世勣微微有些動容,旋即淡淡一笑:“羅彪的辦案能力還是有的,對朝廷也算忠心,只可惜,憑他的出身,要再往上升,恐怕不太可能了。” 師傅終于說了句大實話!而這實話就是蕭君默向來最為厭惡的官場規則——門第出身比才干能力更重要。盡管貞觀一朝總體來講還算吏治清明,可自古以來相沿成習的陋規還是牢不可破、大行其道。蕭君默入朝任職這三年來,目睹許多資質平庸、品行惡劣的權貴子弟躋身要職,可像羅彪這種寒門庶族出身的人,往往干得半死卻升遷無門。就連蕭君默自己,要不是有父親和李世勣的背景,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內便升至郎將,說不定到現在連隊正都還混不上。 一想起這些,蕭君默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郁悶?!皫煾?,這回在甘棠驛,情形之險惡比當年的突厥案有過之無不及,可不可以向圣上請旨,別看羅彪他們的家世出身,只論功勞和貢獻給他們升職呢?” “君默啊,你是第一天當官嗎?”李世勣苦笑,“你也知道,圣上只管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免,五品以下,都是要到吏部去論資排輩走流程的,哪有你說的那么簡單?” 蕭君默當然知道這些。所謂“走流程”,實際上也還是走關系,看背景,總之拼的還是出身。說白了,要想在這世上當官,會不會做事不重要,會不會投胎才重要。思慮及此,蕭君默也只有苦笑而已,旋即作罷,談回了正事:“師傅,甘棠驛一案牽連朝野,非同小可,您是不是該盡快入宮向圣上稟報?” “當然,此事我自當稟報?!崩钍绖薜?,“適才聽羅彪說,你在伊闕傷了右臂,現在傷情如何?” “一點小傷而已,早就不礙事了?!笔捑X得李世勣似乎在有意回避這個話題,“師傅,圣上急于找到辯才和《蘭亭序》,想必也是為了查清《蘭亭序》背后的秘密,如今這些線索都是查清此事的關鍵……” “你此次離京,好像都一個多月了吧?”李世勣忽然打斷他。 蕭君默一怔,只好點點頭:“是的,還差三天就兩個月了。” “時間過得真快!”李世勣不著邊際地感嘆了一下,“快回家去吧,你父親想必也思念你了?!?/br> 蕭君默微微蹙眉:“師傅,我想我還是暫時別回去吧?!?/br> “為何?” “甘棠驛一案枝節甚多,我想留在這里,一旦皇上要召對問詢,也好及時入宮?!?/br> 李世勣笑了笑:“怎么,你怕師傅老糊涂了,連跟圣上奏個事都說不清了嗎?”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親歷其事,許多細節會記得比較清楚……” “好了好了?!崩钍绖迶[擺手,“你關心案子我明白,但也不急在這一時,何況就像你說的,此事牽連甚廣,又豈是一時半會兒弄得清楚的?快快回去,別在這兒磨蹭了?!?/br> 蕭君默心中越發狐疑,便道:“即便如此,我暫時也還不能走?!?/br> “又怎么啦?”李世勣有點不耐煩了。 “這次折了十二位弟兄,我得去跟有司討要撫恤……” “這事也輪得到你cao心?”李世勣明顯是不耐煩了,“照你的意思,我一個堂堂大將軍還要不到一點撫恤嗎?” 蕭君默無語了。 李世勣看著他,緩了緩語氣:“我知道,你向來體恤部下,可我難道不體恤嗎?你放心,這殉職的十二位弟兄,該多少錢帛撫恤,都包在我身上,我直接去跟圣上討要!這你該滿意了吧?” 蕭君默無話可說,只好行禮告退。 李世勣目送著蕭君默離去,眉頭瞬間又擰成了一個“川”字。 蕭君默出了值房,剛拐過一個墻角,一道身影便從背后突然出現,一只拳頭直直襲向他的后腦。蕭君默不動聲色,直到拳頭近了,才忽然一閃,回身抓住了對方手腕。對方立刻變招,手臂一彎,用手肘擊向他的面門。蕭君默左掌一擋,對方卻再次變招…… 眨眼之間,雙方便打了五六個回合。蕭君默瞅了個破綻,迅疾出手,再次抓住對方手腕,另一手抓住對方肩胛往下一按,對方整個人就被他按得單腿跪下了。 “哎呀呀,疼死我了,快放手!”一個身穿玄甲衛制服的纖細身影跪在地上,夸張地哇哇大叫,聲音居然是個女子。 “你說一聲‘服了’,我便放你?!笔捑χ馈?/br> “不服!” “不服就跪著,跪到你服為止。” 女子使勁扭動,一直試圖擺脫,卻始終被蕭君默牢牢鉗制著。 “小心我告訴舅舅,說你欺負我!”女子又叫道。 “你覺得,師傅他會信你嗎?”蕭君默依舊笑道。 “他是我親舅舅,當然信我!” “他是你親舅舅,我還是他親徒兒呢!師傅信誰可不好說?!笔捑炖锾е埽稚蠀s松開了女子,“不過話說回來,兩個月不見,你功夫倒是長進了?!?/br> 女子叫桓蝶衣,是李世勣的外甥女,比蕭君默小一歲,自幼父母雙亡,由李世勣撫養成人。她從小和蕭君默一起長大,又一塊兒跟隨李世勣習武,青梅竹馬,情同兄妹。三年前蕭君默入職玄甲衛后,桓蝶衣也鬧著要加入,李世勣不同意,說玄甲衛都是大老爺們,你一個姑娘家來湊什么熱鬧?桓蝶衣大為不服,說姑娘家怎么了?當初平陽公主還幫先皇和圣上打天下呢,我為什么就不能進玄甲衛?沒聽過巾幗不讓須眉嗎? 平陽公主是唐高祖李淵的三女兒,太宗李世民的親jiejie,隋末大亂時曾組織一支數萬人的義軍,在關中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隨后幫李淵攻克了長安,后來又率領一支七萬人的娘子軍駐守長城關隘,為大唐帝國的開創立下了汗馬功勞,堪稱一代巾幗英雄。武德六年平陽公主去世,李淵不惜逾越禮制,以“羽葆鼓吹、虎賁甲卒”的軍禮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被傳為一時佳話?;傅履盟f事,李世勣雖不好反駁,但還是沒同意。不久李世民得知此事,頓時大笑,遂親自下旨,破格把她招進了玄甲衛。 此時桓蝶衣聽蕭君默夸她,登時一喜,揮舞拳頭又要跟他打,蕭君默忙道:“行了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沒空陪你了,師傅趕我回家呢?!?/br> “那正好,我也好久沒去你家了,順便去看看伯父,咱們一道走!”桓蝶衣說著,拉起蕭君默的手就走。 蕭君默尷尬:“喂,這兒是皇城,你收斂點行嗎?” “干嗎要收斂?”桓蝶衣不以為然,“咱倆是好兄弟,手拉手怎么啦?” “正因為是好兄弟,才不適合拉手。” “為什么?” “你什么時候見過兩個大男人手拉手一塊兒走路?” 桓蝶衣想了想,說了聲“也對”,便把手抽了出來,緊接著眼珠子一轉,忽然把手搭上蕭君默肩頭,然后硬把他的手也拉過來搭在自己肩上,一臉得意道:“好兄弟就得這么走,勾肩搭背地走!” 由于兩人身高差了許多,硬要勾肩搭背,不免走得搖搖晃晃,十分別扭。蕭君默苦笑:“喂,好兄弟也沒這樣的,這么走的是醉漢?!?/br> 桓蝶衣聞言,頓時咯咯直笑。 蕭君默偷偷想把手拿下來,卻硬被桓蝶衣按了回去,只好翻了下白眼,任由她了。 兩人回到位于蘭陵坊的蕭宅,剛走進前院,管家何崇九便快步迎了上來:“二郎,你可回來了!”然后匆匆跟桓蝶衣打了下招呼,臉上似有焦急的神色。 蕭君默有個哥哥,一出生即夭折,故而他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論排行卻是老二,所以家中仆傭都稱呼他“二郎”。 蕭君默察覺何崇九神色有異,趕緊問道:“我爹在嗎?” 何崇九臉色一黯:“主公他已經……有五天沒回家了?!?/br> 蕭君默和桓蝶衣同時一怔,不禁對視了一眼。 “是不是魏王派他去何處公干了?”桓蝶衣道。 “不可能。”蕭君默眉頭緊鎖,“我爹他若是出遠門,必會告訴九叔,不會不告而別。” “二郎說得對。”何崇九道,“而且我前天便去魏王府打聽過了,杜長史也說好幾天沒見到主公了,事先也沒聽他說要告假什么的。” “這就奇了?!被傅乱荒樌Щ螅澳撬麜ツ膬耗??” 蕭君默思忖著,心中忽然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九叔,你最后一次見到我爹,他有沒有什么異常?” 何崇九回憶著,搖了搖頭:“跟平時沒什么兩樣,就是提了幾回你小時候的事情……再有嘛,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主公說這是二郎小時候,一位故友送給二郎的,當時怕你年紀小弄壞了,就幫你收藏了起來。那天主公離家之前,忽然拿出這枚玉佩,說你現在已長大成人,該把玉佩還給你了……” 蕭君默接過玉佩,細細看了起來。 這枚玉佩是用稀有名貴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白中泛黃,玉質晶瑩,溫潤細膩,如脂如膏,正面雕飾著一株靈芝和一朵蘭花,反面刻著兩個古樸的篆文文字:多聞。蕭君默看著看著,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幅久遠的模糊的畫面。畫面中的蕭君默還只是三四歲模樣,然后有個身材修長、服飾華貴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把這枚玉佩掛在了他的胸前…… “這事也有點奇怪?。 被傅碌?,“就算蕭伯父要把這枚玉佩還給師兄,他可以自己還呀,干嗎要交給九叔你?” “就是說嘛!”何崇九急著道,“我那天也是這么對主公說的,可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說先放我這兒,然后就匆匆忙忙走了?!?/br> 這顯然是一條重要線索。蕭君默想,父親忽然把收藏了十多年的舊物拿出來,這絕非尋常之舉。他這么做,是不是預感到自己會遭遇什么不測? 蕭君默把玉佩揣進懷中,又問:“九叔,你再想想,還有什么別的事嗎?” 何崇九又仔細想了想,道:“不知道這算不算,主公那幾天,在書房里臨寫了幾幅字帖……” 蕭君默目光一亮:“誰的字帖?” “王羲之。” 蕭鶴年的書房簡潔雅致,書架上和書案上都堆放著許多卷軸裝的書。 蕭君默坐在案前,翻看著父親留下的幾張行書臨帖,沒看出任何異常。而父親所臨的王羲之法帖,也非真跡,只是后世公認較為成功的摹本而已,照樣看不出什么。 蕭君默站起來,走到書架前,隨意翻看著吊系在書軸上的檀木標簽,上面寫有每卷書的書名和卷號。翻著翻著,他的目光忽然被一根書簽吸引住了,那上面用朱墨寫著三個字:蘭亭集。 桓蝶衣和何崇九站在一旁,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驀然有些出神,桓蝶衣趕緊道:“師兄,你發現什么了?” 蕭君默充耳不聞,突然把那卷書抽了出來,放在案上,當即展開,匆匆看了起來?;傅赂纬缇艑σ暳艘谎?,都有些不明所以。 《蘭亭集》是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與諸友人在會稽山陰蘭亭聚會上所作詩歌的合集。王羲之所作的著名散文《蘭亭序》,正是這卷詩集的序言。蕭鶴年的這個藏本,是他自己親手抄錄的手寫本。蕭君默知道,父親不僅親手抄寫了這卷詩集,而且平時經常翻閱,似乎對其有著非同尋常的喜愛。他受父親影響,也讀過一兩次,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此時,蕭君默匆匆打開這卷書,是想證實心中的某個猜測。 很快,書中的一行字就驀然跳進了蕭君默的眼簾: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 這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一首詩,而開頭兩句,正是蕭君默在甘棠驛松林中聽見的冥藏與手下的接頭暗號! 蕭君默當時一聽到這句暗號就覺得非常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兒看過;這一路回來又一直在記憶中搜索,還是一無所獲,不料此刻卻無意中發現——這句暗語竟然就出自父親最喜愛的這卷《蘭亭集》。 “師兄,你倒是說話呀!”看他怔怔出神,桓蝶衣越發好奇,“你到底發現什么了?” 蕭君默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比缓筠D向何崇九:“九叔,你回想一下,我爹失蹤之前那幾天,有沒有哪一天是在魏王府值夜的?”